李少游帶著長安出了咖啡廳。

“我去一趟醫院接老頭子，讓聶遠送你回去換衣服。”待長安點頭，又對身後的聶遠說：“你送她先回去。”

聶遠聳聳肩，做了個護送的手勢：“走吧嫂子。”

李少游回到醫院，李國豪正躺在獨立病房的大床上，身上立了個小桌，擺滿紅彤彤瑩亮亮的草莓櫻桃，一旁的護工正在剝枇杷，個兒大皮薄，一掐就能出水，清香新鮮的果味幾乎掩蓋住病房裏的消毒水味。

“還挺會享受，不知道的還以為在度假呢。”李少游雙手抱胸，斜斜靠在門邊。

“度假還得我陪？”李少卿雙腿交疊，坐在窗邊的沙發上，室內還戴著誇張的寬檐帽，窗戶開了一點，陽光透進來，傾灑在迎風飛舞的兩根飄帶上，靜靜坐在那裏的時候，宛如一張民國風月佳人的舊相片。

李少游撇嘴：“你這不是隨時準備走的樣子？”

李少卿說：“反正等會兒就出院了，倒是你，這時候才來裝裝樣子？”

李國豪吐出嘴裏的櫻桃核，指揮護工將電視調到紀錄頻道，閑適靠坐在床頭，說：“出什麽院？回家裏被你們氣啊？在這兒挺好的。”

“那也行。”李少游走進來，往床邊一坐，長腿伸出一大截隨意支在地上：“反正我就跟你談談，哪兒都一樣。”

“又要談什麽？”李國豪聞言立刻警惕地坐直了：“告訴你，沒得商量。”

李少游說：“那我這兒也沒得商量，公司我是不管的，成都我也是要回的。您要是想我了，隨時歡迎。”

“你！”李國豪氣得手指顫抖，捂住胸口，眼看又要咳嗽，護工急了，連忙想按鈴讓醫生過來，李少游一擺手阻止她：“別裝了啊，您看您這身體，還想著回去整日操勞什麽呢？早點退休了，去海邊買棟別墅，游游泳曬曬日光浴，多好。”

“說不定遇上一個徐娘半老的阿姨，還能給未來孫子再添個玩伴。”李少卿接口道。

李國豪猛拍床墊：“你們就指著我死了好為所欲為是不是？！”

“說什麽呢，”李少游嫌棄地呸了聲：“現在我們不也在為所欲為嗎？”

李國豪差點白眼一翻撅過去，李少卿這時站起身，揮手讓護工出去，收了不正經的樣子，正色道：“明天我就去公司。”

李國豪扭頭看窗外，並不回答。

沈默片刻，李少卿也坐到床邊，伸手握住了他的手：“爸。”

她放軟了聲音，大半張臉逆著光，只剩一雙眼睛漂亮又溫柔，眼尾微挑，帶著微紅，這個角度……像極了她的母親。

李少卿說：“李家是您的心血，而我的人生註定是和它綁在一起的。我在外這幾年，沒有一天，是真正開心的。”

李國豪低下頭，不自然地清清嗓子，卻舍不得把手抽出去。從她想進公司而自己不同意開始，他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親密過了。

其實他知道的，面前這個身量纖細的姑娘，早已長成了能夠獨當一面的強者。

他只是忘不了她在酒桌上被人勸酒勸到半夜去廁所吐的樣子，他從小捧在手心裏的女兒，要星星不給月亮的小公主，踩著十厘米的高跟鞋，在籌光交錯中臉上始終掛著得體又漂亮的微笑，在晨光熹微的辦公室裏眉梢眼角都是疲憊。

但此時手被她握著，她難得輕言細語講這幾年的經歷，講每次春節，看到大街上冷冷清清的商店和偶爾抱著大堆年貨路過的華人，想他身體是不是不如從前，想家裏他一個人是怎麽度過的，會不會又在酒桌上談生意，還是獨自坐在偌大的餐廳裏看著滿桌佳肴無人共享。

說到公司現狀，她幾乎比他更一清二楚，眼裏閃著明亮的光。

其實他也忘不了，她每每穿上正裝，踩著高跟鞋走在大理石地磚上的樣子，就像走進宮殿的不可一世的女王，要讓所有人心甘情願俯首稱臣。

他嘆了口氣，避開她的眼神，低頭咳嗽掩飾自己濕潤的眼眶，低聲開口：“空缺的這幾年可不能不算，明天去人事部報道，銷售有位置。”

李少游微微笑起來。

微風吹起窗簾，地上的影隨之輕輕浮動，露出外頭碧藍的天幕，正是芳菲四月，搖蕩春光千萬裏。

——

聶遠送長安到佘山，途中為免尷尬，長安找他搭話：“你那邊的事忙完了嗎？”

“早著呢，”聶遠開了輛騷包的跑車，單手握方向盤，另一臂瀟灑地搭著窗沿，繼續道：“我是懶得受家裏兩尊大佛的折磨，趁李總來這邊趕緊找個理由出門喘口氣。”

“好久沒回來了，”聶遠在陽光下取出墨鏡戴上，停車時朝路邊幾名豐臀細腰的美女吹了聲口哨，口中卻對長安說道：“上海的姑娘美則美矣，但總有股子拿鼻孔看人的氣質。”

“你們不就喜歡這樣的嗎？”長安奇道。

在她看來，聶遠這種條件挺好的富二代，就喜歡泡高傲的女生，要是太過輕易得手，反而不珍惜。

“嗨，美國大妞我們早就玩兒……”說到這裏，他仿佛意識到不妥，迅速轉移話題：“誒對了，你的小跟屁蟲，那個哞哞，怎麽沒跟著你來？”

“她自願幫忙看著民宿的墻繪呢，就快完成了，接待裝修工人的任務也交給她。”長安可不會被他糊弄過去，回答完問題，又將話扯回來：“那你跟我說說，少游曾經‘玩兒’過的美國大妞？”

這回可不好糊弄了，都怪這張欠嘴，聶遠心知不妙，還要試圖遮掩，三番五次顧左右而言他，卻總是被長安將問題繞回來。

聶遠恨不得抽自己一個耳光，額頭微微冒汗，卻也沒辦法，一五一十將往事都抖落個幹凈。

哪知說到後來，他倒是來勁兒了，一直說到兩人進了佘山別墅，還嫌不夠，吩咐阿姨泡了茶端來甜點，繼續添油加醋唾沫橫飛。

“李總這個人，你看他談戀愛總感覺是個鋼鐵直男的樣子，想要他哄你開心？做夢祈禱下輩子當他媽吧。吵架的時候就更別說了，那個美國大妞兒在ins發的唾罵他的博文就不下十條，還有黃文雯，光是被他氣到後來找我喝過的酒都能填滿華盛頓湖……”

李家三人一道回來時，還在門廳就聽到茶室裏傳來聶遠那大嗓門兒，李少游乍一聽到黃文雯的名字，動作就頓住了，待繼續細聽，臉瞬間黑下去，當即顧不上換鞋，就要奔過去揍人，卻被李少卿腿那麽一攔，差點摔個大馬趴。

他憤怒回頭，李少卿笑得燦爛，伸手拽住他，輕聲道：“急什麽，讓我們也聽聽聶遠講你的情史啊，對吧爸爸？”

李國豪在一旁笑瞇瞇點頭附和。

只聽裏頭接著吐槽道：“誒但是，後來我就發現了，他哪是什麽鋼鐵直男啊，他就是不上心而已。嫂子我跟你說，那回我可看見了，他在你面前的樣子，簡直跟十一那小模樣像得不行……”

李少游忍不住了，一把扒開李少卿的手就往裏沖，剛要擡腳踹門，聶遠又說話了：“要我說，這是什麽？這才是真愛啊！往前那些事兒都不叫談戀愛，純粹一個兩個的伺候大少爺呢，我一看見你，我就明白這一定是我嫂子……”

這話聽著好歹還算順耳，李少游動作緩了緩，放下蠢蠢欲動的腿，轉而用手推開了門。

不過再怎麽圓，聶遠這小子說他像狗的話可被他聽見了，簡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李少游抄起手進屋，片刻後裏面便傳來聶遠驚恐的叫聲。

李國豪終於抑制不住自己的八卦之心，向女兒討教道：“黃文雯？”

李少卿說：“他的第二任女友，美國認識的，一個東北姑娘，沒多久就吹了。”

李國豪哦哦點頭，又問：“美國大妞？”

李少卿今天可得哄好老爺子，有問必答：“這個我倒沒見過，但美國大學姐妹會成員嘛，身材火辣金發碧眼，聽說每次被李少游帶著去飆車賽馬的時候都當丫鬟似的使喚，於是總在社交賬號上罵他是中國古代的地主少爺。”

“這不成器的東西，拿著老子賺的錢在外頭不好好學習，盡給我們李家丟臉！”李國豪罵了句，最後問道：“那十一？”

“十一啊……是長安養的狗。”李少卿心裏門兒清，故意道：“一條金毛。”

李國豪這下不說話了，仿佛回憶起什麽，自己默默上樓去了。

——

在李家住的這幾天，李少游帶長安去打了高爾夫，進國家森林公園和月湖逛了逛。長安發朋友圈的時候，受到之前在蓉城一道玩密室逃脫的那三人的邀請，也帶李少游去體驗了一把驚悚程度更上一層樓的《彌生2》。

玩得盡興了，臨走時李少卿抽空回家一趟，送給長安一對通體瑩白的羊脂玉鐲。李國豪也給長安包了個厚厚的紅包，慈祥叮囑：“這回少了點兒，下次結婚再給你包個大的。”

長安道了謝，去機場的路上打開一看，嶄新一沓紙幣，8888，想到李父說的少了點兒，不禁暗自咂舌。

飛機直上雲霄，跨越兩千公裏的雲層，他們又回到了熟悉的後山小別墅。

到的時候已經是晚上，長安想念櫻桃和十一，李少游只得順著她先去接了兩個小家夥。還沒到小區門口，長安便看見李婉牽著一團雪白站在路燈下，她探出車窗，遠遠大喊：“十一！”

那邊狗子正撅著屁股拉粑粑，聞聲頓時連狗生大事也顧不上了，腿一蹬便飛奔了過來。

長安下車便被撲倒，十一拿舌頭狂熱地舔她的臉，李婉抱著櫻桃趕過來，正聽到長安說：“小乖乖怎麽瘦了……”

李婉急忙撇清關系：“可不關我的事啊，個狗東西前兩天飯都不吃，我辛辛苦苦做好的豪華雞肉套餐聞都不得聞一哈的，要怪只怪你自己，就顧著男朋友忘了自家娃兒。”

不應該嗎，她能比我重要？李少游心道，嘴上卻說：“瘦點好，姑娘家家的，長那麽肥以後誰要。”

長安把他推到一邊，接過櫻桃埋進厚重柔軟的長毛裏狠狠一吸，露出如墜雲霧的表情，對李婉說：“謝謝啊，改天請你吃飯。”

李婉說：“哎呀，塑料姐妹花，話不說兩家。”她送他們上車，又補充一句：“不過飯還是要吃的，康二嬢串串，記得兌現啊。”

話畢，她還自以為隱蔽地眨了眨眼。

車開出去後，長安發現李少游在憋笑。

“幹嘛？”她問。

李少游斜斜看她一眼，揶揄道：“小長安是不是把見公公的事告訴了不少人？”

其實哪有，不過是那條帶定位的朋友圈，明白人一看就猜出怎麽回事了，但長安還是決定給他個面子，說：“對啊，好不容易要修成正果了，我恨不得連她店裏過去未來寄養的幾百條貓貓狗狗都知道呢。”

說完，她湊過去在李少游得意洋洋的臉上落下狠狠一吻。

到家已經很晚，趙萌萌下午時微信留言告訴她墻繪已經完工，就等明天裝修工人上門。長安給她留了小別墅的鑰匙，車開上山道不一會兒，遠遠就看見屋子留了燈，隱在樹木間發出溫暖的亮光。

李少游進屋收拾東西，突然聞到熟悉的味道，是一保堂的嘉木煎茶。

焦苦的茶香溢了滿屋，長安端來兩碗青梅茶泡飯，笑出一個深深的小酒窩：“夜宵時間到。”

米飯瑩白，小蔥鮮綠，茶水微微泛黃，晶瑩剔透，一口下去，茶香裹著韌勁的米粒，夾帶海苔芝麻脆爽的口感，蔥香微微浸透口腔。是一如既往的深夜美味，坐在旁邊的，也還是他的小姑娘。

長安放下筷子，打了個小小的嗝兒：“謝謝款待！”

這回李少游不等她開口，便自己收拾好碗筷進廚房了。

長安斜倚在廚房門口，看他將襯衫挽起，露出結實光滑的小麥色小臂，突然說：“李叔叔和少卿姐都給了我禮物，李總的呢？”

李少游回身捏了捏她腕間的雞血藤鐲，說：“乖乖等著。”

他三步並作兩步上了樓，下來時一手揣在褲兜，另一手牽了她走進小花園。

桂樹上掛著的迎春花已經幹癟許多，李少游伸手取下，背對著長安搗鼓了會兒，轉身時長安看見，迎春花被換成了一雙同心鎖。

李少游抱住她的腰將人往上微微一擡，她看見鎖上刻的兩個字母。

是“S”和“L”。

“那山上的紅豆樹，對我來說可不是什麽好寓意。”李少游放下長安，就著姿勢從背後把人攏進懷裏：“我不要永遠相思，我要永伴佳人……”

“……你說好不好？”

他的頭越低，幹燥溫熱的氣息噴灑進脖頸。風度木樨，她幾乎聞到丹桂清香。

“佳人易得不易守，你可得跟緊了。”

兩人相擁的影在地上融成一團，菜圃間傳來隱約蛐蟀歡鳴。

夏天就要到了。

（正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註：丹桂的花語有一說是“吸入你的氣息，永伴佳人”。來源網絡。

感謝大家一路以來的陪伴，此文正文就完結啦，如果有想看的番外可以告訴我，後幾天放出來。沒有的話我就要標註完結擼大綱去了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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