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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到家就發現祖母和嬸嬸忙裏忙外的,原來姑姑一家來了。 (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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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漸的,神婚走橋失去了它本來的意義,只剩了形式,最後被人們遺忘。可是冬蒔已經過世很久了,雪神的眷顧也越來越薄……差不多,到此為止了。”曉輕輕的笑了起來,“冬天越來越長,草藥的收成也越來越不好,已經沒有時間了,這個家族突然意識到,必須盡快舉行能夠留住雪神的神婚……”我倒抽了一口涼氣,原來這才是這次聚會的真正目的!

穿過第三座橋之後,一行淡淡的足印出現了,是冰鰭的腳印嗎?大雪無情的飄落著,隨時都會把腳印隱沒。我不由得加快步伐,隨著腳印越來越清晰,我們順利的通過了第四、第五座橋。

“必須快一點了。”曉環顧四周,“如果新娘通過第七座橋的話,就不再屬於這個世界了。”這小子,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正經了?我懷疑的轉過頭,卻發現時虎臉上非常微妙的表情。有些怪啊……這兩個人……突然出現的不安攫住了我:半路出現的曉,真的就是曉嗎?一直陪伴著我的時虎,會不會從一開始就是替身?明明走著雪神幻化出的的道路,可是我竟絲毫看不見他存在的痕跡!難道,他借助了人的軀殼潛伏在我身邊?如果時這樣,那麽,只有一個,還是兩個都是……

我是不是正在把可怕的東西帶到原本不會有危險的冰鰭身邊?懷著越來越強的緊張感,我走過了第六座橋,腳印更清晰了,默默飄墜的大雪中,我站住了——第七座橋就在眼前,還有,正在走向小橋的,穿深綠婚服的身影……

光看背影我就知道,那絕對是冰鰭!

“在那裏!快一點啊!”曉加快了步伐,然而就在這時,時虎猛地揮手,擊落了他手裏的宮燈——灰白的混沌再度降臨,冰鰭和橋一起消失在視野裏。難道,被雪神附身的是時虎!

粘膩的藥氣卷了過來……我下意識的後退一步靠近曉,然而這時,陌生的語聲從背後傳來:“虧我好心的給你們指路,需要宮燈指引的,不是你們人類嗎?”身後,是冰冷的氣息……

我已經完全搞不清狀況了,只能機械的轉過頭,曉原本很自大的臉上掛著不相稱的寂寞笑容,我見過這種笑容,就在暖閣的庭院裏,燈光下,風雪中……那是雪神的笑容啊……

“曉”深深的註視著時虎:“真敏銳啊!你從一開始就發現了吧,我不是曉的事?”

時虎點了點頭:“你身上有和那個人一樣的味道?”他指的是家鄉獅子村的守護靈——天獅子。

“比起我來,天獅子是幸運多了!”“曉”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指了指腦袋,“別擔心,曉只是在這裏睡一會兒。”

我盯著“曉”,一步一步的挪回時虎身邊:“你……是雪神吧?你放過冰鰭好不好,你不會想要男的神妻吧……”

占據曉的身體的雪神微微側過頭,註視著我,冰天雪地裏我的冷汗都下來了:“你別看我,我也不行……你那麽漂亮,我這樣的模樣是配不上你的!”不明所以的時虎也跟著在一邊不斷點頭。

看著驚惶失措的我和無計可施的時虎,雪神終於再次露出了那種靦腆的笑容,只不過和曉的那張臉有些不襯罷了,雪花親昵的圍繞著他,仿佛呼應著他幽怨的話語:“我想見誰,你應該最清楚吧!”

雪神想見的人,我應該最清楚……窗下這位美麗的不速之客幽雅而寂寞的表情像鏡中影像一般閃現——“請你幫我說:我想見她”……

……“我要找的人,她叫冬蒔”……

是的,我想起來了!雪神最想見的人——就是冬蒔啊!

“你想見冬蒔對吧?她賭氣回娘家了嗎?”我脫口而出。

雪神的表情黯淡了:“冬蒔不是我妻子。她甚至……不想見我……”

冬蒔,竟然不是神妻!的確冬蒔曾經打斷過我帶來的雪神的傳言,她果然討厭身為異類的雪神嗎?難道雪神糾纏著冬蒔,讓她的靈魂無法升天,所以她才一直執著於尋找替身的新娘?我迷惑的看著溫柔的雪神,他輕輕揮手,被時虎打落的宮燈飄浮起來,回到他的手中。一瞬間,幽暗的燈光再度點亮,我的視野一下子變得清晰,雪的簾幕被揭開了——冰鰭,已經走上了第七座橋!

“這個大傻瓜!”踩著松軟的積雪,我大喊著向冰鰭跑去,時虎丟到了手中那形同虛設的燈籠隨著我飛奔起來,一下子就趕在了我的前面。“不是這裏。向左邊啊!”我朝著筆直前進的時虎大喊,原來這家夥只看得見冰鰭,沒有被選中的人看不見雪神為新娘準備的橋。

就在第七座橋的中央,時虎拉住了冰鰭的衣袖。他的指尖接觸到冰鰭的那一刻,蒼碧的火焰從神婚服上噴湧而出。時虎的棉袍和頭發都被激蕩而起,整個臉龐也被映成了慘淡的綠色;看起來連站都站不穩了,可他就是不放開握住冰鰭衣袖的手指。慢了好幾步,我才趕到橋上。冰鰭的眼神空洞,像沒有靈魂的人偶,完全不回答大喊他名字的時虎和我。

“只要脫下神婚服就行了!”遠遠的,雪神用曉的聲音閑閑的喊著。顧不了天寒地凍,我立刻用力拉扯那件華麗的婚袍。蒼綠色強勁的風瞬間鼓蕩起來,婚服猛地膨脹開,不可想象的強大力量將我和時虎推離冰鰭身邊,重重的甩在橋欄上。藥氣的漩渦幾乎奪走了我的意識,混亂裏,一個蒼老的女聲傳進了我的耳中:“怎麽能讓你們破壞神婚,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新娘!”

我揉著被撞痛的脊背擡起頭,熾烈的綠炎之中,熟悉的老婦人的身影明滅著,她盡全力緊緊抱住冰鰭,像母鳥保護著小鳥一樣,她就時曾被我誤認為本家奶奶的神妻——冬蒔啊!

“你看清楚!我才是你要找的人!”我顧不得那麽多了,拼命引起冬蒔的註意,這句話奏效了,她迷惑的眼神從冰鰭身上移開,漸漸的在我臉上聚焦:“哪一個……哪一個才是新娘啊?哪一個也沒關系……”伴著她茫然的話語,綠炎剎那間分出一道光柱,向天空拋擲而出,急劇的畫過一個優美的弧線後,向我這邊投射過來——她想把我和冰鰭一同帶走嗎!

穩重的時虎第一次發出驚叫,想要替我擋住綠炎,冬蒔早已是死靈或是異類,時虎他絕對擋不住她這多年的執念的啊!也許沒救了吧……我的視野……定格在一片空曠的潔白……

沈悶的爆裂聲響起,我眼中的無垠白雪忽然迸裂,夾雜著碎玉一樣的綠色光流,細小的雪霰四下噴濺開來——原來我眼中的那片白色是冰雪的屏障,它與綠炎正面撞擊,同時粉碎!難道……那是雪神在保護我們!衰減的綠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退回到冰鰭的身體裏。而一道素白的人影追著綠炎,掠過我和時虎的面前。

幽深的眼睛,素凈的容顏,那位窗下的不速之客就停在橋中央,唯一不同的是他那冰絲一樣的長發。沒有風,空氣卻像被凈化了似的瞬間變得清冽,雪花擁有了生命一樣在他飄揚的發間徘徊,在接觸到他身體的那一刻放射出晶瑩的銀光,就好像無數星之碎片飛揚在空氣裏。“冬蒔……”以毫不掩飾的熱情緊緊拉住冰鰭的衣袖,顯出真面目的雪神那麽輕,那麽輕的呼喊著這個名字,仿佛稍大的聲音都會讓面前的人憑空消失,“請你出來,不要再躲著我了,冬蒔……”

冰鰭緊閉著眼睛,固執的垂著頭,暗綠的流光縈繞在他身著的神婚服上,像錯了季節的螢火。

雪神垂下了長長的睫毛,霧氣籠罩在他深邃的眼睛裏,雪之星屑不斷照亮他的容顏:“同伴們一直在勸我,一直在笑我,我還覺得他們不可理喻,今天我才知道,果然,人類是不會愛上我們的……”

冰鰭的睫毛抖動著,無力的皺起了眉頭,我知道那來自附在他身上的冬蒔的情緒波動,雪神的表情裏有著不亞於她的痛苦:“可是有什麽辦法,我就是喜歡你啊!從你披著神婚服出現在橋上的那一刻起,我就明白了人類所謂的愛究竟是什麽……可惡……如果我能夠只把你當作祭品就好了……如果能這樣,我就不會顧忌你懷戀人間的心情,不會在你穿過第七座橋的最後關頭心軟,給你那盞引路宮燈放你回去,如果能這樣,我就不會相信你的謊言,你說過陽壽一盡就來陪我的謊言!”

自然之力的美麗化身,操縱冰雪的強大神明,也許已經存在了無數的世紀吧,可是說出這些話的他,無法傳達出自己的摯愛和痛苦的他,卻像小孩子一樣無助而純真:“我知道春天已經來了,我知道繼續留在這裏也見不到你,可是……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了……”

我慢慢的站了起來——為什麽不能見他呢?到底在顧忌什麽?我明明看見銀白和蒼綠的流光裏冰鰭臉上所顯露出的,冬蒔的痛苦與期待……到底是什麽橫隔在這兩個相愛的人之間?

冰鰭還是沒有睜開眼睛,悲傷的笑容浮現在蒼白的臉上,他緩緩的開口了,用完全陌生的語調:“神是不會明白的……永遠美麗的你是不會明白的,我,已經老了啊……”他輕輕揮開雪神的手指,“和你比起來,人類的美麗就像雪花一樣容易消融。你記住了我十八歲的時候美,可辭世之日已經八十歲的我是什麽樣子,你想過嗎?在找到年輕的軀殼之前,我是決不會見你的!”

這就是冬蒔的顧忌,橫隔在這兩個人之間的,是人類永遠無法跨越的障礙——時間啊!

微妙的表情在雪神的臉上擴散開來,他以陌生的眼光註視著擁有冰鰭外表的愛人,那麽專著的註視著,仿佛面對著用無盡的時間也想不透的謎,時虎嘆息的聲音飄過我耳邊,侍奉著天獅子的他也面臨著同樣的問題吧!已經超越了我的理解範圍了——人類與異類是否永遠也不會有未來……

可是,我看見雪神擡起了他白得透明的手,輕輕的,輕輕的掠過冰鰭的頭發,雪之星屑溫柔的灑在那微帶茶色的短發上,織成了輕柔的薄紗。雪神那麽專註,那麽膽怯的把這個少年和藏在他身體裏愛人抱進懷裏:“可你是冬蒔啊,年輕也好,年老也好,你就是冬蒔啊!為什麽你就是不明白呢……”

因為是冬蒔,雪神要的就是冬蒔也只有冬蒔!原來……是這麽簡單的道理……

原來不明白的,是人類!

伴著奪眶而出的淚水,冰鰭的眼睛在一瞬間睜開了。霎時間無形的巨大風柱將混沌的藥氣和大雪翻卷著吹散,深邃的幽藍夜空戴著鑲了月輪的群星冠冕展現在我們面前。一望無際的清澄雪景裏,冰鰭身著的神婚服上碧綠的流光慢慢蘇醒,化作無數蒼翠的藤條向空中盤旋伸展;明明滅滅的綠炎蔓延開來,長成生機勃勃的葉片,包圍著雪神的雪之星屑灑在布滿天空的光之藤蔓上,像綻開的一朵朵輕盈的白花——那是忍冬啊!爬滿冬蒔所眷戀的故園的忍冬,這散發著凜冽香氣的花朵象征著永遠的命運之線,那是無論時間還是死亡也斬不斷的紅線……

我們仰望著天空,並且如此的堅信——一定會幸福的,因為這是等了那麽久的輝煌神婚啊……

記憶就到這裏為止了。據說第一組抵達的女孩子發現曉、時虎、冰鰭還有我都倒在第七座橋頭的積雪裏,尤其是冰鰭,他連棉衣都沒穿!天一亮氣溫迅速回升,雪也開始融化了,以前聞起來讓人頭暈的藥氣也變得分外清爽。大家都聚到正屋享受那暖洋洋的陽光。可除了異常強悍的曉以外,我們幾個都病倒了,不過只是一點小感冒,這連醫生都覺得好奇怪。

我問曉繼承人有沒有決定,他卻完全摸不著頭腦,原來提前走橋是女孩子們大家的主意,她們怕第二天雪堵了路就沒法舉行這麽有趣的活動了。本來嘛,都什麽時代了,誰還管什麽繼承人啊!

然後,曉繪聲繪色的講起了他在雪地裏的夢,他夢見自己提著燈籠,從雪怪手裏救了穿著美麗錦袍的冰鰭……不過有件事他覺得奇怪——自己從橋頭提回的宮燈,就和夢裏的那個一模一樣。

為了這個怪夢,冰鰭差點沒和曉打起來,原本壞脾氣的他態度更惡劣了,不過偶爾一個人的時候,他看著院墻的忍冬藤上快要融化的白雪,眼神會不知不覺變得特別溫柔……

而這一刻,我會和時虎一起,做出噤聲的手勢,偷偷的笑著——等到初開的忍冬花像雪一樣灑滿枝頭,那時的冰鰭一定會想起某個陌生而又溫暖的擁抱吧……

這個漫長的冬天,已經過去了。

未到本人書面允許的前提下,請勿轉載與刊登。

如月奇譚之一·雪

(更新時間:2003-5-6 20:13:00 本章字數:6771)

雪芳歲姐姐是媽媽的同事,就住在木香巷那邊的小院子裏,她裁旗袍的手藝好到連街上的裁縫師傅也自嘆弗如,所以季節轉換時,媽媽和嬸嬸只要買到好的布料,都去讓我送去央告她幫忙。不過這陣子芳歲姐姐特別忙,因為從冬天開始就在為自己準備著嫁衣——開春她就要成為新娘子了。雖然新郎官是個帶著黑框眼鏡的書呆子,而且還是研究冰川什麽的;雖然我堂弟冰鰭從一開始就說這乏味的家夥,怎樣也配不上又親切又漂亮的芳歲姐姐,可芳歲姐姐時時刻刻掛在臉上的笑容就說明一切了。所以我覺得,雖然是個木訥的家夥,但是他應該可以給芳歲姐姐幸福吧。

不過,我應該用“本來”這個詞的,芳歲姐姐“本來”應該成為新娘的,那個人“本來”應該可以給芳歲姐姐幸福的——冬天快要結束的時候傳來消息,芳歲姐姐的未婚夫的那個科研小組在終年積雪的山上失去了蹤跡,好像……沒有什麽生還的可能了。

只是失蹤而已。所有人裏,只有芳歲姐姐保持著鎮定的微笑,好像在安慰別人似的,她反覆的強調著“只是失蹤而已”,然後像什麽也沒發生一樣,繼續剪裁她的嫁衣。

本來是最應當被安慰的人,卻用安慰別人的方式切斷了他人的關懷,芳歲姐姐身邊的人們忽然把握不住對待這樁不幸的態度了,於是——“只是失蹤而已”,大家也都這麽說著,語言和事實之間的聯系好像也變得暧昧起來。

轉眼已經是春天了,芳歲姐姐還在繼續忙著針線活,不過惦記著每年幫媽媽和嬸嬸縫春衣的習慣,她像往年那樣打電話來問我們幾時送來料子,她可以趁縫嫁衣的時候一手裁了。

拒絕好像不太好吧……媽媽和嬸嬸為難的討論了一陣子,最後還是買了美麗的縹色和琉璃色的真絲緞,“千萬要像往年那樣啊!絕對不準亂講話!”在我把料子送去芳歲姐姐家之前,媽媽還這樣反覆的嚴厲叮囑我。

即使在大人眼裏只是個小孩子,可是我站在芳歲姐姐那緊閉的房門前,卻也知道惴惴不安。自從未婚夫失蹤的消息傳來後,芳歲姐姐就這樣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也許是怕一打開門,就會傳來更確定的不幸消息吧。

好在敲開門後,芳歲姐姐對待我的態度還是像以前那麽親切,她一邊溫和的笑著告訴我一個星期之後來拿試穿的樣子,一邊帶我進屋喝茶吃點心。可就在我踩著青石臺階進屋的時候,小小的陰翳卻閃過了芳歲姐姐的表情:“請不要踩著那個吧……”她指著我的腳下,順著她的手低頭看去,我腳下泛出清冷薄光的石階上什麽也沒有,除了一灘不大的水漬,不……不止一灘,像圍棋征子那樣分布著的一串水漬,沿著青石板路一直延伸向院門口,也不知怎麽弄的;尤其是臺階上那灘,看起來像是殘冰或餘雪融化的痕跡一樣,使得青石的顏色突然暗了下去:這行水跡就像一排柔軟的刺,靜靜的梗在人的眼底。

雖然不知道芳歲姐姐為要特別提起這灘積水,但我還是連忙讓到了一邊。隨著身體轉移而變得不穩定的視野裏,落入了生長在窗邊的那株古老梨樹的姿影,那不怎麽肯結果實的梨樹每年都會開出積雪一樣沈重的繁花。幸好現在花事還在醞釀中,不然那繽紛的梨花雪,總會讓人聯想起它曾經掩映過的芳歲姐姐和她未婚夫的和煦笑容。此刻滿樹不那麽起眼的蓓蕾裏有幾朵已經迫不及待的綻放了,所以特別醒目,時而有一兩片花瓣毫無征兆的飄落下來,在看不見的春風裏蕩漾著,最後落進了青石臺階上的那灘深黯的積水裏……

也許是我的錯覺吧,我看見不可捉摸的笑容掠過芳歲姐姐眼角。我不能確定那個笑容,就像不能確定我在芳歲姐姐房間裏感受到的那不自然的寒冷,即使房門一直緊閉著,也無法驅散這種像冬天一直沒有離開一樣的寒冷……

一邊聽著我對芳歲姐姐那邊的描述,冰鰭一邊拆掉插銷,想打開他書桌上方的長雕窗,可能因為一個冬天都鎖閉著的關系吧,窗格子上厚厚的灰塵弄臟了冰鰭的手指。他低下頭,有些困惑似的摩擦著指尖,突然自言自語般低聲說:“那裏叫做雪待庵。”

“咦?”一時弄不清他話中含義,我下意識提高了聲音。

“芳歲姐姐住的那個院子以前叫做雪待庵……”下一刻,冰鰭拍掉了指尖的灰塵,恢覆了爽朗的語調,“那是等待雪的地方。”

“等待雪的地方?”我沒有什麽建設性的重覆著冰鰭的話。

“我看過祖父的筆記。”冰鰭俯身靠在書桌上,“說曾經有個窮書生住在那裏,在某個雪夜,有一位美人造訪了他的家,她說自己說是某某人家的女兒,早就和他有了婚約,現在來投靠他。然後,這個美人就成了書生的妻子。可是這雪夜之女每到春暖花開時就會回娘家去,第二年冬天才會回來……”

我笑著揮了揮手:“不用講了,我大體猜到了,這雪夜之女是雪姬變的吧,後來書生把雪姬的事情洩露出去後,人們在待雪庵裏發現了他凍僵的屍體。”

冰鰭發出了不屑的輕笑,擡起左手支著下巴:“你想得太多了,他們只是很平凡的過這日子而已。有一年冬天,書生得了重病,雪夜之女不分晝夜的照顧他,春天即將來臨的時候書生的病好了,但是仍然很虛弱。眼看又到雪夜之女要回娘家的時候了,書生不忍心看她為難的樣子,讓她不用擔心,幾番催促她快回去。

雪夜之女終於拗不過書生啟程回家了。可是書生每天早上起來,都發現門外有人佇立過的痕跡,他猜到實際上雪夜之女還是沒有離開。“

我迷惑的看著冰鰭:“佇立過的痕跡?這個怎麽看得出來呢……”

冰鰭並不解釋,只是意味深長的笑了起來:“書生知道雪夜之女因為擔心他而耽擱了行程,所以非常擔心,一個深夜,裝作已經入睡的他聽見門外有響動,便輕輕起身突然打開了房門——”

這一刻冰鰭故意止住了話語,從小就聽祖父講怪談,幾乎已經習慣了的我,突然因為胸口細小的疼痛而有些呼吸困難,為了驅散這種感覺,我勉強的笑了起來:“按照怪談故事的習慣,這應當就是書生與雪夜之女訣別的時刻了吧!被揭穿身份的雪姬無法再留在人類身邊,悲傷的離去,然後第二年的雪夜,書生看見雪地裏放著一個酷似那雪夜之女的嬰兒;或者,書生無法接受雪夜之女可怕的真面目,說出了絕情的話,而被雪夜之女凍死了……”我越說越語無倫次了。

冰鰭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發出了好像嘆息般的聲音:“都不是呢……書生的門外,什麽人也沒有……只有溫暖的風卷著雪花,彌漫了整個小院。書生笑了,對在空無一人的庭院裏飄舞的雪花說:其實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你不是人了,你是雪的異類吧,所以等不到春天。可以不用再辛苦掩飾了——以後每個春天你回去的時候,我都會去送你;而冬天一旦來到,我就會打開房門,迎接你回來……”

所以……不用再掩飾了……冰鰭垂下眼瞼,用幾乎只有他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輕輕的重覆著那早已不存在,或根本沒有存在過的貧窮讀書人那溫柔的話語。

“不應該就這樣結束的。”用手壓住胸口那細小的疼痛,我追問著:“然後呢?”

“然後?”冰鰭擡起頭看了我一眼,“然後……歲月靜好。後來書生死了葬在郊外,傳說每年冬天的第一場雪都會最先降落在他的墳塋上,然後一整個冬天,那裏都積滿美麗的白雪……”

“所以那樣的事情,根本不需要擔心,不然反而會做傻事……”嘟噥著這樣莫名其妙的話,冰鰭一下子推開了朝向庭院的窗子,伴隨著老舊窗樞轉動的咿呀聲,泛著明亮鵝黃色的綠意一下子浸濕了窗欞,我們都不約而同的瞇起了眼睛。

“已經是春天了啊……”我聽見冰鰭低語著這樣的句子。

再次去芳歲姐姐房間的時候,我刻意的讓過石板路上那條征子形狀的水跡,小心翼翼的繞開臺階中央那依然在相同位置的水漬,那不自然的水漬像冰雪融化的殘跡一樣,還飄著幾片蒼白的梨花。

和這灘水漬一樣不自然,但卻一成不變的是芳歲姐姐房間的溫度,那麽寒冷,簡直,就像隨時都會有雪花飄落一樣……

聽著芳歲姐姐手中的剪刀發出斷然的聲音,聽著布帛被慢慢撕裂的纏綿聲音,我的視線膠著在窗外那棵掛滿赭色花苞的梨樹上——梨花什麽時候才會開呢?明明是花,完全盛開的時候卻一點也沒有輕盈的感覺,像千堆雪積在老樹蒼黑色虬曲的枝幹上,風吹起來的時候,樹枝不堪重負的搖晃著,梨花雪就漫卷著傾灑下來,迷惑了人的視線,不斷的撲打著緊閉的房門,好像在悲切的喊著——開門,開門……

是的,有人在喊著,開門……開門……

有人用不算那麽熟悉,但絕對曾經在那裏聽過的嗓音喊著——開門……開門……

“快醒醒啊,火翼,你這樣會感冒的。”芳歲姐姐溫柔的聲音裏,我猛地擡起頭,呼喊著開門的苦悶聲音停止了。已經這麽晚了嗎?不知什麽時候,夕陽返照的黯紫色的光影已經將屋外那棵古老梨樹的姿態畫在嵌了玻璃的格子窗上。

“剛剛……有人來過嗎?”還沒完全清醒地我揉著眼睛。

“……現在還沒有呢。你做夢了。”芳歲姐姐的表情藏在昏黃燈光的陰影裏,但我沒有忽略她說話前短暫的沈默,以及那暧昧的說法——現在還沒有呢。

芳歲姐姐看了一下逐漸變暗的天色,似乎有些著急,有什麽重要的人即將來到,偏偏那又是我不能見的人一樣:“火翼你不必這麽早來的,像以前那樣幾天之後再來拿衣服樣子就行了。”

像以前那樣。因為婚禮前未婚夫失蹤的不幸,對別人來說,芳歲姐姐這句“像以前那樣”就具有了不可拒絕的含義,我能做的只有點點頭老老實實回家。

可是,就在我打開門的那一刻,房間裏的燈光照亮和橫在我眼前的臺階。眼中的景象使我困惑的瞇起了眼睛——還沒有消失嗎,那行圍棋征子形狀的水跡不但沒有蒸發,反而被屋裏的燈光照亮,顯得格外清晰。我果然是個遲鈍的家夥呢,白天裏從這些水跡旁邊走過的時候,我總是覺得它們的位置有點奇怪,此刻從房間稍高的角度看過去,它們的排布方式是那麽的一目了然——那是一行腳印啊,屬於步幅很大的男人的腳印;好像渾身濕透的人從大門走到房門,然後在臺階上長久佇立!

——可是書生每天早上起來,都發現門外有人佇立過的痕跡……

冰鰭的話突然像落花撞向緊閉的門扉一樣,輕輕的撞上我的耳膜,卻發出了轟然的回響——書生猜到實際上雪夜之女其實沒有離開,是因為他看見了雪夜之女佇立的痕跡。我終於明白那是怎樣的痕跡了——雪之異類是等不到春天的,他們唯一會留下的痕跡,就是從被暖風消解的身體上,融化下的水痕!

芳歲姐姐的未婚夫,就是消失在永遠都是冬天的雪山上的吧,傳說消失在那千萬年都不會消融的純白世界裏的人,都會化為雪之異類……

“別再站在門口,時間要到了我得關門!”芳歲姐姐很難得的表現出焦躁的態度,急著要關上大門。她的表情是那麽慌亂,就好像不立刻關上大門,就會有什麽可怕的事情會發生一樣。芳歲姐姐的失態讓我確定,待雪庵的故事再次發生了,她的未婚夫真的回來了——因為和那書生一樣,提醒我讓開水跡的芳歲姐姐,一定也發現了那個人佇立過的痕跡!

可是為什麽不一樣呢?明明對方都是冒著隨時都會消失的危險繼續留在春日的暖風中,但和溫柔的敞開懷抱,對雪夜之女說著“不用再掩飾了”的書生不同;那麽親切的芳歲姐姐,卻毫不猶豫的緊緊地關上了自己的房門!

幾乎沒有經過思考,我一下子扳住門板:“你在躲著什麽嗎?”

“你可以回去了!”芳歲姐姐的聲音突然尖銳起來。

為什麽不一樣呢?就好像好不容易鼓足勇氣訴說出夢想卻被大人嘲笑一樣,我也焦躁起來,無法按捺的脫口而出:“他……已經回來了吧!”

“你說……什麽……”芳歲姐姐難以置信地看著我。已經無法停止了,我不知道我的話是誠實還是殘酷:“他很快就會完全融化的,你就可以永遠不見他,永遠把他關在門外了!”

背後……吹起了異樣的風……突然變得寒冷的春風裹著什麽冰冷的碎片接觸著我的頸項,那是……雪嗎?

這一瞬間,我看見芳歲姐姐的眼神突然變了,她驚惶的註視著我身後……就在我準備回頭看個究竟的時候,芳歲姐姐一把把我拉進了屋裏,猛地關上大門。

“為什麽不開門呢,你怕他把你帶走嗎?”在冷得徹骨的房間裏,我看著用脊背緊緊壓住門扉的芳歲姐姐,“他不會傷害你的啊……芳歲姐姐,你不是還在想念他嗎?不是到現在還裁著嫁衣嗎?難道說這些都是假的嗎?”

芳歲姐姐難以置信的盯著我,慢慢的地下了頭:“你只是一個小孩子,根本什麽都不懂……”

我的確是小孩子,這是我無法反駁的事實,但是這不是逃避我問題的借口!

我深吸一口氣:“可是我知道待雪庵的傳說……一定不會有問題的,相信我啊,芳歲姐姐!”

苦笑浮現在芳歲姐姐唇邊:“傳說又有什麽用呢?所以說你是小孩子啊……”

我的確是小孩子,可至少我知道雍和的春日對於雪之異類來講就好像洪爐一般!即使看著曾經愛過的人在火焰裏煎熬,最後消失也無所謂嗎?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麽,大人……很殘酷啊!

註視著芳歲姐姐,我慢慢的後退著,“你要幹什麽!”覺察到我的動向的芳歲姐姐大喊起來,然而已經來不及了——只要讓他進來就可以了,只要打開此案和彼岸的通道就可以了,無論是門,還是窗!

我一下子推開對著那株古老梨樹的格子窗,演變成怎樣的結果也無所謂了,待雪庵的傳說,那平淡但美麗的傳說……我它不想以這種方式結束!

可是雪……並沒有飄進這寒冷的房間……

“芳歲……”我聽見了那個有點陌生,但一定曾經在哪裏聽過的聲音,那個曾經在我夢裏悲切的呼喊著開門,開門的聲音……

“不要說!”芳歲姐姐猛地捂著耳朵失控的大喊起來,“什麽也不要說!我不想聽!”

可是那聲音,卻像雪花飄落之聲一樣,無法“聽見”,卻無處不在:“我早就來了,可芳歲你一直不理我呢。不過有些話不對你說我始終不能安心的,你聽著,芳歲:我說過要和你在一起的,可是不行了。答應你的事情卻不能實現……怎樣道歉也不夠吧,所以你就恨我吧,不過最好是……忘了我……”

“不是那樣的!”芳歲姐姐放下捂住耳朵的手,慌亂的轉身去開門。

“這一句最重要了:一定要幸福啊,連我的那一份也給你……”那個聲音帶著努力作出的輕松的笑意,“還有,雖然真的不想這麽說,但是芳歲……再見了……”

“我不要聽!我什麽也沒聽見!”失措的呼喊聲裏,芳歲姐姐一下子拉開了大門,和悲哀的瞳孔一樣顏色的天空下,一道蒼白的身影佇立在青石的階前,芳歲姐姐開口似乎想呼喚什麽,可是就在這一瞬間,那蒼白的影子崩散了,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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