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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畏浮雲遮望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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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笙擡起眼來定定望向羅成,許久方長嘆一聲,自嘲道:“我早該想到的。”

白思思忙道:“你想到了什麽?你怎就信了他的話?你兩個到底在說什麽,我怎一句也聽不懂!”

阿笙要傳志攙他起來,笑道:“若我所料不錯,天亮之後你就明白了。只願我想錯了——我還有幾件事不明白,要去問問清楚。”傳志說是,自行李裏取出一件大氅為他披上,系好衣帶道:“從前住在山裏,仲秋就開始冷了,九叔請山下的奶奶為我做了幾件厚衣裳。下山時,他不許我帶,說蘇州可沒有那麽冷。還好我悄悄拿了一件。”

白思思頓感無趣,冷哼道:“凈說些無用的屁話。”

傳志淡淡一笑,與阿笙走出門外。白思思看不出,也不知道,阿笙的雙手一片冰涼,笑容隱約有慘淡之意。傳志不懂他為何驟然失了神采,心道:阿笙亦有無可奈何的事,他不願說。

夜風冷冽,傳志不由打個寒噤,將阿笙護在懷裏,問他接下來要去何處。阿笙道:“一會兒再問也不遲。好容易沒人跟著,咱們去吹吹風。”

傳志說好。甲板上燈火通明,莫負雪、袁昭玉、周玉明、孫百寧幾人在桅桿下圍爐而坐,瞧見他兩人,莫負雪問賀方怎不一同出來,阿笙道:“我要同傳志說幾句話,他不願聽。”

莫負雪冷道:“不是你出的主意麽?不論在何處,都至少要三人結伴。你要食言不成?”

阿笙向傳志懷中一靠:“我們要說些小孩子的情話,你想聽便聽。”

“你消遣我麽?”莫負雪將手中柴火一撂正要發作,被袁昭玉攔下:“兩個小娃娃的事,莫掌門隨他們去吧。”

阿笙道:“你怕我們兩個勾結,將這艘船掀了不成?”

莫負雪給他嗆得老臉一紅,罵罵咧咧作罷。兩人走到船頭,傳志將人抱緊了,苦道:“病成這般模樣還要吹風,咱們稍站一會兒就趕緊回去,好不好?”

阿笙說好。雨已停了,夜空中濃雲散去,半輪明月高懸,夜幕中點點星辰似唾手可及。他仰頭望著月亮,問:“我可曾講過,是何時起將你記在心裏的?”

傳志一怔,想了想道:“我也不知。我倒是很早就記得你了,咱們第一次見面,你在開花的樹底下站著,好看極了。那以後,我便將你記在心裏啦。”

阿笙笑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你記不記得,那時咱們剛走出開封城就下起雨來。那天的雨可真大,不過半刻鐘,連裏衫也淋透了。”

“怎不記得?我還掉進泥坑了。”

“那時候,我坐在馬上,看你深一腳淺一腳地趕路,就想,你心裏是不是在罵我?”

“罵你做什麽?”

“罵我不僅兇巴巴的,還不肯幫忙,自己坐在馬上享福,要你辛苦趕路。”

傳志莞爾:“你也知道呀?”

“我又不是不通人情世故的笨蛋,自然知道的。”阿笙捏著他的手指,合攏又松開,松開又合攏,“可你沒有罵我,非但不罵,還問我冷不冷。到了破廟裏,又是生火,又是要我歇息,還救了那偷東西的小乞兒。”

傳志搖頭:“我既沒有打火石,也沒有藥,救人的分明是你。雖說要你歇息,卻是我在你肩上靠了一夜——那不正是治風寒的藥?你可還帶在身上?”經他一提,阿笙才想起此事,拿出小藥瓶吃了兩粒。傳志嘆道:“你平時聰明絕頂,事情到了自己身上,怎就忘得一幹二凈?”

阿笙卻接著道:“我便是從那天開始,將你記在心裏的。”

傳志楞住,傻傻瞧著他。他望著夜空,臉頰耳朵都是通紅,好像不敢瞧他。星星和月亮都落在他的眼睛裏。

“世上怎有你這樣的傻瓜?只願想別人的好,從不想人家的壞。換作旁人,才不在意青虎門死了幾個人,那些人都是罪有應得,殺便殺了。獨獨你,”阿笙笑道,“竟還犯了癔病,久久不能釋懷。”

傳志憋紅了臉,半晌方道:“你莫笑我啦。”

“我有時還想,你不該是方家的孩子。你若是山裏牧牛的牛郎、太湖上打漁的漁夫,再或許是個木匠,那就好了。你這樣的人,應當一生安穩順遂,不知江湖險惡才好。”

傳志循著他的話,想了再想,搖頭:“若是那樣,我便遇不到你。那可不好。”他摸摸阿笙額頭,仍燙得嚇人,一心想趕快回去,不願聽他莫名說這無關緊要的事,好像往後再沒得說了似的。

阿笙失笑:“那時候,你也不知會遇到我,我也不知會遇到你,豈會覺得不好?你興許還會跟鄰家的姑娘結一門親,生個呆頭呆腦的娃娃。”

“就是不好!一點也不好!”傳志惱得咬他耳朵,執拗道,“白姑娘說得對,你燒糊塗了,滿口胡言亂語、胡說八道,討人厭得很!你、你、你……”

他不知阿笙為何如此,只覺得不好,又慌又懼,死死箍上這人的腰,惡狠狠地咬他嘴唇:“你且聽好了,這次、這次,這次你若再像之前那樣,將我藏起來自個兒一個人去死,我絕不饒你!做鬼也要纏上你!”

阿笙給他咬得滿臉口水,無奈道:“我幾時說要死了?世道人心這樣可怕,丟下你這大傻瓜,我怎放心?”

傳志不住點頭,委委屈屈望著他,眼淚一個勁兒打轉。阿笙摸摸他頭頂,正色道:“我有事要問箏兒,你隨我同去。”

傳志連連點頭,問他下午都查了什麽。阿笙道:“我瞧了楚鈺和林白鶴的屍體,看了各位房間。又先後問了莫負雪、阿柔與狄松,楚鈺與狄松有什麽仇怨。”楚鈺和林白鶴都是一擊斃命,沒有別的傷痕。眾人房間中,除了炭火再無可疑之物。“狄松和狄珩都已醒了。狄松說,楚鈺當年自稱刀法天下無敵,他年少氣盛,親自上門比試,在王屋派將老頭子打得落花流水顏面盡失,他便記了仇,從此改學劍法,還禁止王屋派弟子學刀。莫負雪與阿柔所言相去無幾,想是真的。”

“他技不如人,罵狄大俠作甚?”傳志道,“阿柔姑娘年紀輕輕,竟也知道這事。”

阿笙道:“祝羅敷一死,阿柔即是萬窟山掌門人,她知道的秘聞掌故,怕比船上諸人加起來都多。”

傳志嘖嘖稱奇,卻見秦箏急匆匆跑來,大老遠便喊道:“清歡醒了!”她喜極而泣,眼淚也不顧上擦,要跑去告訴鄭竟成。傳志忙道:“你莫慌,不要驚動鄭夫人,她還不知道鄭公子受了傷。”

秦箏點頭去了,傳志喜道:“這可太好啦。”

阿笙面色凝重,催他快走。兩人趕到秦箏房中,清寧、素雲與南宮碧都在。清歡剛剛蘇醒,脖子上纏著厚厚的紗布,一張秀麗臉龐無半點血色,雙目楞楞望著上方。阿笙徑直走到床邊,問:“是誰傷了你?”

傳志勸道:“他才剛剛醒來。”阿笙充耳不聞,又問一遍。

清歡眨眨眼睛,緩緩轉過臉,素雲忙道:“你莫亂動,小心傷口開裂。”說著推開阿笙,惱道:“他剛從鬼門關裏走一遭,再給你嚇壞了。”

阿笙還未開口,莫負雪等人也走了進來,鄭竟成大步在前,向素雲略一點頭在床邊坐下,拿過布巾為清歡擦臉,關切道:“可算醒了,還好嗎?餓不餓?”

清歡張張嘴巴,阿笙道:“他傷了喉嚨,一時半刻說不了話。”

“當真?”鄭竟成皺眉,摸著清歡額頭,“今後呢?”

素雲道:“等傷口慢慢長好,便不妨事了。”

鄭竟成松一口氣,喃喃道:“那便好,那便好。”

眾人紛紛賀喜,鄭竟成謝過素雲,見阿笙仍立在床頭,問道:“秦少俠說要找出殺害我兒的真兇,不知可有眉目?”

阿笙搖頭:“我原想等清歡醒了,一問便知。誰想他發不出聲。只得另尋辦法。”

鄭竟成沈吟道:“讓歡兒寫下便是。”

阿笙道:“他剛剛醒來,只怕渾身無力,不急於一時。”

“一想到那殺人兇手就在這艘船上,要我如何忍耐?我恨不得立刻將那惡賊碎屍萬段!”鄭竟成已拿過桌上紙筆,將筆放入清歡手中,握著他指尖,“歡兒是我南華劍弟子,嫉惡如仇,定也這樣想,是不是?”

素雲道:“鄭盟主一心報仇,大家夥都明白,只是歡兒他——”

不料清歡開口道:“我……”他聲音沙啞虛弱,只說了一字,額上便冒出汗來。

鄭竟成喜道:“你要說什麽?”

清歡望一眼阿笙,又看向鄭竟成,雙唇顫動著,啞聲道:“沒、沒……有……看……到……背、背後。”

鄭竟成急道:“他從背後偷襲你,因此你不知是誰?”

清歡閉上眼睛,道:“是。”

眾人惋惜頓足,清寧道:“沒看到也罷,只要哥哥還活著便再好不過。爹爹先回房歇息,莫連您也傷了身體。此處有我看顧,還請放心。”其他幾人亦附和勸慰。

鄭竟成依依不舍松了清歡雙手,再次拜謝素雲,叮囑阿笙務必找出兇手為清歡報仇,又請莫負雪守在房中保護清歡,這才與旁人一道去了。

素雲感慨道:“鄭盟主平日寡言少語不茍言笑,對待子女卻是一片深情。”她不免想到陳叔平,當年因一樁荒唐事再不肯與父親相見,匆匆二十年過去,前日重逢,二人容顏與記憶裏迥然不同,竟不敢相認。

傳志心道:我不曾見過爹爹,他倘若還活著,也會如此記掛我嗎?他想到莊敬亭,想到十八年前落梅莊父子相殘的慘禍,心頭發苦:恐怕不會。他淒涼一笑,卻聽阿笙道:“付九雖不是你的生父,卻費盡千辛萬苦保護你、將你撫養成人。按道理,他也算是你的父親。”

“你說的是,他待我也同鄭掌門待清歡一樣。”傳志轉悲為喜,“你怎知我在想什麽?”

阿笙不答,垂眸望著清歡。他似乎睡著了。

傳志自得其樂,笑道:“我不該問的,你從來都知道我在想什麽。”越想越是快活,捏著他手指晃了兩晃,又趴他肩上:“他睡了,咱們出去吧?”

清寧與秦箏坐在床尾,見他兩人如此親昵,都羞紅了臉,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素雲笑道:“傳志說的是,你倆要做什麽,到外頭做去。”

阿笙應了一聲,繼而俯身瞧著清歡。莫負雪忙上前攔道:“你做什麽?”

阿笙道:“你們盟主要我查找真兇,我還有話要問。”

莫負雪冷道:“誰知你是不是賊喊捉賊,盟主要我保護鄭公子,你若對他不利,我的劍可不認人!”

“你時時刻刻盯著,我不會動手。”

莫負雪拔出劍來,指著他後頸道:“有屁快放!”

阿笙附在清歡耳邊,低聲說了一句話。但見清歡驀地睜開眼來。

阿笙聲音極低,連傳志也不曾聽清他說了什麽,他又說一句便直起身。清歡緩緩偏過頭,定定望著他,似是下了極大的決心,才顫抖著說:“保……護……寧、寧兒……”

阿笙道:“我盡力。”

清寧驚道:“你們說了什麽?為何要保護我?”

清歡合上雙眼不再作聲,阿笙道:“鄭姑娘,他想要拉著你的手。箏兒也坐過來。”要她兩人一齊握著清歡雙手。

秦箏亦是驚詫,阿笙瞧她眼下兩片青黑,淚痕未幹,用衣袖擦擦她臉頰,笑道:“等咱們回到岸上,我便與鄭夫人說要你們成婚。”

秦箏臉上緋紅,羞怯道:“你、你……這種事,哪有……哪有咱們上門提親的道理。”

“江湖兒女不講虛禮,你們兩情相悅,這便夠了。”阿笙將她頰邊亂發理好,發簪束緊,笑問,“難不成昨夜裏,你兩個說的便是此事?”

秦箏驚慌失措,惱道:“你偷看我們!”

阿笙失笑:“你心裏想什麽都露在臉上,我不必看也知道。”

秦箏哼哼兩聲不肯理他。阿笙這才與傳志一同去了,莫負雪道:“你還要做什麽?”

阿笙道:“向阿柔姑娘求問一事,你不放心便跟著。”

為了避免兇手有可乘之機,除鄭竟成與鄭夫人外,旁人都至少三人結伴。李審之、白思思、賀方與羅成在左舷辛室;袁昭玉、周玉明、孫百寧在甲板上;南宮碧、素雲、秦箏與鄭家兄妹在此;狄松、狄珩與阿柔在隔壁。莫負雪算過眾人位置,這才放行。阿笙道:“莫掌門心思縝密、行事謹慎,晚輩心悅誠服。”

莫負雪冷道:“莫以為說幾句奉承話,我便信你。”

傳志心想:阿笙分明是在嘲笑你膽小怕事,才不是奉承。他與旁人打交道,人家說什麽便信以為真,花了好些教訓才學會察言觀色,揣摩弦外之音;阿笙同誰說話都是一般冷淡,瞧在他眼裏卻大大不同,還奇怪旁人怎就看不出。

兩人出得房外,傳志問道:“你還懷疑鄭掌門麽?”

阿笙道:“你怎不問我同鄭清歡說了什麽?”

傳志笑道:“是我多話了,你願意講的時候自然會告訴我。沒有十全把握的事,說了也沒什麽用處。”

阿笙拉過他手指,淡淡一笑:“時間不多了,之後我慢慢同你解釋。咱們問過阿柔,要去羅成房裏找那繩索,還得把另一只小船放入海中。”

“放它做什麽?”

“賀方在那只舟上做了手腳,不知這只怎樣。若到時它也散了,便是確鑿的證據。”傳志點頭稱是,阿笙喃喃道:“有些事,我倒想你永遠也別知道。”傳志沒有聽清楚,問他又說了什麽,阿笙已叩響隔壁房門。

狄珩睡著了,狄松坐在床邊閉目養神,阿柔正在讀書,見是他兩人,盈盈一拜:“見過兩位。再過半個時辰天就亮了,秦少俠可否找到真兇?”

阿笙與傳志坐下,開門見山道:“有一事我想不明白,要來問你。”

天將破曉,傳志回到房中。其他三人或坐或躺,都睡下了,賀方蜷在墻角不住掙紮,傳志上前拿了他口中布巾,賀方仰頭啐他,破口大罵,三人都醒了過來。傳志不惱不怒提他起來,道:“阿笙要大家出去。”

羅成在他臉上一瞧,笑道:“你哭了麽?小阿笙竟沒查到兇手?”

傳志眼眶泛紅,抽著鼻子瞪他一眼,懶懶道:“查到了。”

“那你怎這副模樣?”傳志解開他身上繩索,只將雙手系在背後,一言不發拖著賀方走了出去。羅成嘖嘖道:“蹊蹺,蹊蹺。”

白思思踹他一腳:“幹你何事?快些走!”羅成哈哈大笑,似乎很喜歡被這樣對待,白思思忍不住再加兩腳,罵他不知好歹。李審之跟在最後。

一行人到了甲板上,阿笙坐在桅桿下,面前放了一盆炭火、兩截斷繩。清寧與秦箏攙著清歡,狄松抱著狄珩,連鄭夫人也來了。見賀方與羅成被縛,袁昭玉先道:“他兩人便是你說的兇手麽?”

阿笙搖頭,咳了兩聲,指著炭火道:“先自狄姑娘的病說起吧。”他要眾人各抓一把炭火聞過,請素雲說清那香氣從何而來,又拿起斷繩:“繩索斷口齊整,是被人以利器割斷的。那人佯裝幫忙,悄悄將繩子割斷,大家都忙著救人,誰也顧不上留意此事。”

賀方道:“我好心將炭火送到各位房中,全然不知裏頭加了熏香!至於繩索,哼,你有何證據說是我弄斷的?”

阿笙道:“爐裏的炭都燃盡了,香氣仍不曾散去,每一把灰裏都有味道,或是因為燒制木炭時摻了香,或是因為這炭本是用特殊的木材燒制。倘若燒火之後再將熏香放入,總是很顯眼的,賀掌櫃怎會沒有看到?便是看不到,那熏香成了灰,也只落得一層,不至於連底下的火灰都是香的。”

賀方怒道:“你又如何證明那繩索是我割斷的?”

阿笙看向袁昭玉:“袁掌門可還記得,昨日幾位是如何拉那繩索的?”

袁昭玉回想道:“羅兄站在最後。”傳志將兩截繩子遞過來,他牽起繩頭,估摸著位置站定,將繩子纏在手臂上:“羅兄站在此處,而後是我與賀掌櫃,大致在那兒,最前頭是孫兄與林掌門。”傳志向前走得兩步,將繩索拉緊,這一截便到了頭,恰巧斷在賀方所站之處。

阿笙問:“袁掌門可記得當時是何情景?”

袁昭玉遲疑道:“我站在後頭,瞧不見底下境況,只記得手裏一輕,我朝後頭跌了兩步,險些摔倒。”

阿笙又問孫百寧,孫百寧道:“繩子打我手裏滑了出去,若非我皮糙肉厚,非要把手掌劃破嘞!”

賀方臉如鍋底,阿笙道:“依兩位所言,繩子當是在賀掌櫃手裏斷的。狄大俠受傷並非意外,而是旁人有意為之。”

賀方臉上汗水淋漓,左右顧盼一番,仍不死心:“你誣陷我!分明是你從別處拿的繩子,故意割斷了陷害我!我、我跟你無冤無仇,你竟然設下這等詭計……”

阿笙道:“若我是你,會盡早將火盆帶走,將繩索拋入海中。不巧前一夜鄭清歡出事,人人自危,大家總是結伴而行,你找不到時機。又或許,你以為船上有另一夥人,只顧著防備他們,忘了收拾殘局。再或者,賀掌櫃以為計謀天衣無縫,一切看起來只是意外,便心存僥幸。”

賀方惱羞成怒,還待再說,鄭竟成一指點他啞穴,問道:“殺害我兒的兇手也是他麽?”

阿笙仰頭望他一眼,繼續道:“楚鈺房中也有炭火,這炭火是賀方放的,但殺他的卻是旁人。”

孫百寧道:“這是自然,當時在船頭的,只有羅成與林白鶴兩人。”

阿笙搖頭,看向鄭夫人:“不,還有一個人。她住在楚鈺隔壁,兩日抱恙不出,我們便將她忘了。”

群豪變色,齊齊看向這嬌弱的女子。她頭戴面紗,著一襲鵝黃衣裳,偎在丈夫身後,深深低著頭,身子畏畏縮縮的,似是怕極了。袁昭玉笑道:“秦小俠,你以為是鄭夫人殺了楚掌門麽?未免說笑,我看鄭夫人連殺只雞也不敢的。”

阿笙道:“我不知殺了楚鈺的人是誰。鄭夫人卻是一清二楚。”

鄭竟成道:“滿口胡言亂語,難道拙荊神通廣大,還能隔著一層墻壁,瞧見是誰下的毒手不成?”

阿笙微微蹙眉,凝視他兩人片刻,繼而合上雙眼,搖頭笑道:“令愛令郎在場,鄭掌門還敢道一聲‘拙荊’,不覺羞愧嗎?”

鄭竟成冷道:“你是何意?”

阿笙道:“那人用一把匕首殺了楚鈺,正中心窩,他來不及掙紮便死了。”

“那又如何?”

“殺人是要見血的,血會噴濺出來。匕首那樣短,殺他的人輕功再高,也來不及避開,手上、臉上、身上,都勢必會沾上血。”阿笙說得極慢,“倘若兇手是羅成和林白鶴,他們沒有時間去擦掉血漬、換掉血衣。何況他們房中什麽也沒有。”

眾人點頭稱是,阿柔道:“若是從背後殺人呢?”

阿笙道:“我已說過,楚鈺當時便死了,一擊斃命。那人下手沒有留餘地。”

阿柔不知他所言為何,凝神再想,卻聽羅成笑道:“事情如此顯而易見,我竟忘了。”

白思思踢他一腳:“你忘了什麽?”

羅成看向鄭夫人,只見他夫婦二人面色陰沈,當即朗聲笑道:“楚鈺當時便死了,那聲慘叫卻是從何而來?”

白思思奇道:“正是,正是!可咱們分明聽見,聲音是自他房中傳來的呀?”

阿笙道:“莫負雪與鄭掌門不在,鄭夫人是女子,我們聽到右舷船首的慘叫,先入為主以為那正是楚鈺。誰也想不到,他當時已經死了,是旁人替他叫了一聲——鄭夫人,可是如此?”

群豪嘩然,清寧亦大驚失色,眾人不由退開數步,鄭氏夫婦默然而立。

阿笙又道:“若我所料不錯,鄭竟成或是莫負雪……想來是莫掌門,你與楚鈺交好,在他房中出入並不會引人懷疑,出其不意殺人,最易得手。你殺了楚鈺,將血衣拋入海中,再與鄭竟成一同走到船尾。船首只剩羅成與林白鶴——這一計原本是為狄松準備的,以免毒害狄珩的計謀失手。楚鈺與狄松有仇,莫負雪夜裏激他幾句,他便嚷得滿船皆知,楚鈺死了,旁人自會懷疑狄松,再誘使他與羅成爭執,最好能兩敗俱傷。好在那計謀很順利,林白鶴便做了替死鬼——你兩人走遠了,鄭夫人便到墻邊慘叫一聲,我們果然中了計。”

清寧顫聲道:“可我娘她……”

“鄭姑娘,”傳志牙關緊咬,憤然瞪著鄭夫人,“他根本不是你娘!”

清寧扭頭去看,淒然欲泣:“爹爹,他所說的可是當真?”

傳志詰道:“這兩日,他可同旁人、同你說過話?你哥哥病了他不聞不問,始終躲在房裏。你娘那樣疼你、疼你哥哥,豈會這樣?”他沒有娘親,暗暗羨慕鄭氏兄妹,想到此人假扮母親傷了子女的心,更是按捺不住憎惡之情。

甲板上鴉雀無聲,許久,鄭竟成喟然長嘆,柔聲道:“寧兒,若是你娘,萬萬舍不得你傷心。你莫怪罪爹爹。”

此言自是認罪了。莫負雪不再多言,一劍劃開賀方手上繩索,解了他穴道,立在鄭夫人身側。賀方一聲呼哨,船中十來名水手擁上甲板,各持兵刃將眾人圍住。鄭夫人笑道:“伯良兄說的是,鄭盟主對旁人寡義薄情,對妻女倒是情深意切,感天動地。”

這一開口,竟是中氣十足的男人音色,聽得眾人瞠目結舌。

鄭夫人取下面紗,撕下面具,露出一張白凈貴氣的面龐。旁人不識,阿笙與傳志卻再熟悉不過,正是王雅君。

清寧驚道:“是你!我娘呢?你將她藏在哪裏?”

“你爹爹這般愛惜她,豈舍得我殺了她?你且放心,她正好生生地躺在落梅莊中,等你爹爹回去呢。”王雅君脫去裙衫,卸下簪釵,拉過一只方椅坐下,自有一番氣勢,“在下姓王,草字雅君,見過各位英雄。”

旁人不知其樣貌如何,對他的名號卻再熟悉不過,紛紛取出兵刃,怒目視之。

鄭竟成三人亦按劍待發,護在王雅君周圍。

孫百寧怒道:“鄭竟成,南北武林尊你一聲盟主,想不到你竟是這等卑鄙無恥的小人,與賊人勾結謀害武林同道,如今真相大白,你還要與我們兵刃相向嗎!”

袁昭玉沈痛道:“鄭兄,英雄盟會上,你說這廝捉了令郎令愛,你受制於人,無奈之下忍辱負重,沒有揭穿他的陰謀。到如今你已做了武林盟主,又是何苦如此?他又拿什麽威脅你麽?”

鄭竟成緘口不言,清寧擋在清歡身前,哀聲喚道:“爹爹,你……你可是有苦衷?”

王雅君笑道:“小姑娘,在下這些年來廣結天下英豪,無數英雄心甘情願為我所用,你以為靠的是下三濫的手段嗎?非也非也。”他看向阿笙與傳志,目露激賞:“當初以為兩位是初入江湖的楞頭青,不曾以禮相待,反倒使了不入流的手段,實乃在下有眼無珠。現如今王某負荊請罪,不知兩位能否不計前嫌入我麾下,與在下共謀大計?”

阿笙道:“敢為閣下何為大計?”

王雅君目視東方,海平線上一輪圓日冉冉上升,他伸手虛握成拳,那小小日頭宛若一只玩物,乖順地停在他掌心。

“奪取天下之計。”

群豪駭然,聽得他道:“五年前,我距皇位不過一步之遙,卻一時大意輸給黃頭小兒。這些年臥薪嘗膽養精蓄銳,廣徠天下英才,只待有朝一日舉兵,將皇城一舉拿下。諸位若肯祝在下一臂之力,將來高官厚祿榮華富貴,子子孫孫享用不盡,何苦做個浪蕩江湖的草民,過刀口舐血的日子?”

阿柔驚道:“你是今上皇叔、宋……宋親王!”

王雅君讚道:“不愧是萬窟山掌門人,朝堂之事也知曉一二。”

阿柔雙膝一軟,倒在南宮碧身上,喃喃道:“這、這……這是誅九族的大罪!你貴為皇胄,為何……為何要上這艘船……”

“自然是為了天下至寶。”羅成大笑不止拔出雙刀,“宋親王,五年過去毫無長進,竟與一群草莽無賴勾結,妄圖謀反,未免癡心妄想!”

他縱身躍起,直沖王雅君面門而去,鄭竟成挺身向前,擡劍擋他雙刀,高聲道:“保護王爺!”

賀方與莫負雪一左一右護緊王雅君,袁昭玉等人看清眼下局勢,暗暗心驚:羅成竟是官府中人,王雅君要謀反,他親自上船捉拿!一個是皇親國戚,一個是朝廷命官,不論幫誰都要得罪朝廷,倒不如暫且坐山觀虎鬥。皆後退數步不願上前。他幾人按兵不動,水手們亦各自戒備,不敢妄動。

賀方兩人見狀,左右夾擊,上前圍攻羅成。羅成傷口未愈,左臂血流如註,鄭竟成一手成掌,使一招隔空打牛擊他左肩。羅成周身退路被兩人封死,結結實實受這一擊,鎖骨猛然斷裂,吐出一口血來。不待喘息,莫負雪欺身上前,長劍刺他脅下,賀方使一把短刀,自另一側插他脖頸。羅成左臂無從使力,右手回刀擋下莫負雪劍尖,以右足為軸,腰身一擰俯下身去,左腿橫掃鄭竟成,趁機避開賀方兵刃,高喊一聲:“放!”

說罷,那始終一言不發的丹江閣閣主李審之,自懷裏取出三枚焰火一點,火焰高高升起,轟然炸開,白煙滾滾,在茫茫海面上分外惹眼。他動作極快,旁人不及阻攔,待他放了焰火挑槍刺向王雅君,眾人才回過神。

王雅君擡起木凳格擋,聽得“刺拉”一聲,槍尖刺穿木凳,朝他臉上送來。王雅君捉著凳腿一甩,想將他槍桿撥至一邊,誰料那槍頭極其鋒利,登時將木凳劈得稀碎。王雅君怒道:“攔下他!”三名水手依言纏上李審之。他們並非全是淮南派弟子,而是他先前在京城招徠的各路江湖好手。然李審之技高一籌,一把長槍舞得密不透風,誰也近不得身。

賀方急道:“他是羅成的人!”忙回身搭救,羅成松一口氣,與鄭莫二人纏鬥起來。

傳志恍然大悟:“原來李掌門同羅大哥是一夥的,咱們那日一同喝酒……”酒館初遇,羅成一人與李審之三人、薛家兄弟大打一場,大家就此相識。如今想來,那應當是他們演的一出好戲,不知是為結交方家少爺,還是為了結識淮南派。

阿笙道:“與你何幹?”趴在船邊一瞧,那小舟仍好端端飄在水上,放下心來,賀方總要留一條後路,不至於將兩只船都做了手腳,喝道:“你要救人便趁此刻,快快下船!”

他攔腰抱過秦箏,將她向傳志懷中一送,又去拉鄭清歡。傳志一知半解,依言照做,朗聲道:“大家快跳到小船裏!”

袁昭玉等人不知何意,阿柔忽指著遠處叫道:“那是什麽?!”

但見海平面上冒出一只黑影,繼而越來越大,漸行漸近,竟是一艘戰船。船上旗幟獵獵作響,甲板上齊整整站著一群身披鎧甲的士兵,手頭弓箭、長槍在日光下閃著凜然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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