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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滿地一漁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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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碧太湖三萬頃,極目望去,湖面上幾層高的畫舫、游船,如同輕易便可吞沒的小玩具似的。傳志拉著阿笙,立在船頭望著湖面發呆,腳下水波蕩漾,船身搖晃,並不安穩。幾人租了漁家的船,秦箏同鄭家兄妹擠在船尾看船家女兒捕蟹,這頭除了他兩人,還有個老漁翁,他頭戴鬥笠,身披蓑衣,腰間掛著一只酒壺,蜷在椅子上睡覺,自眾人上船起,便不曾說過一句話。船頭一時安靜得很,只聽見湖面輕輕拍打船舷的聲音。

傳志什麽也沒有說,阿笙便什麽都不曾問。

不曉得過了多久,秦箏蹦蹦跳跳地過來,一手舉著一只蒸好的蟹,正是太湖蟹肥美的時候,每只都比她的手掌還要大。她很是歡喜,也沒有刻意尋兩人麻煩:“喏,燙死我啦,快點拿好咯!”

傳志慌忙接過來,看她兩手燙得通紅,不由心疼,正想催她用涼水洗洗,那丫頭卻已一溜煙竄回去了。阿笙笑著搖頭,說不妨事,清寧便又端了只盤子過來,盤裏放著兩把小剪刀,兩枚竹簽,兩柄小勺子。阿笙接過,她也不瞧傳志,問兩人可要過去同大家一起吃。那日以後,傳志便不曾同清寧講過話,此時看她低眉順目楚楚可憐,雖有不忍,也克制下來,問阿笙如何。

他是好心,卻不知落在清寧眼中,倒跟刻意避嫌,小瞧了她似的。難不成這人心裏,當她是厚顏無恥糾纏不休的人嗎?不禁一時羞惱,轉身回去了,走得幾步,又暗覺慚愧,她早知曉傳志待人赤誠,豈會如此想呢?

傳志自不知她百轉千回的心思,拉阿笙坐下吃蟹。阿笙看看清寧背影,又看看他,見這人一手拿剪刀,一手抓螃蟹,似不知從何下手,無奈道:“你不要動了,我給你弄。”他將盤子放在膝上,一手握著螃蟹,將蟹腿蟹螯小心剪掉,手指在蟹殼邊輕輕叩了幾叩,掀開背殼,使勺子刮下蟹黃遞到傳志嘴邊。傳志張口吃了,只覺味道鮮美軟糯,在舌間緩緩化開,竟是平生從未品過的美味,又忙去看阿笙如何將不能吃的部分剔掉,挑出肥厚白嫩的蟹肉來。每挑好一些,便拿竹簽紮了餵他,阿笙一點一點地拆,傳志一口一口地吃,也算是合作無間,過不多時便將一整只吃得幹幹凈凈。

阿笙又去拆另一只,傳志忙道:“這次我來給你拆。”

阿笙瞥他一眼,自顧自地剪蟹螯:“信不過你。”

傳志訕訕一笑,趴在他肩上看,飽暖思□□,這時只顧著瞧阿笙的手,又好看又靈巧,看得人只想拉起來親一親。他既這樣想,自然也這樣做,一把便攥住了阿笙手腕。阿笙擡眼,傳志曉得這是要問做什麽,卻不想回答——這種時候,阿笙的眉眼遠比往常溫順無辜,眼梢微微挑起,更是好看了。傳志禁不住親親他眼睛,又去親他手指。阿笙一楞神的功夫,指尖便給這人咬了一口,竟還用上了舌頭。

到底年輕氣盛,等傳志退開了,阿笙才回過神來咽口唾沫,暗道一聲不好,擡肘便在他胸口一敲,忙去看那邊睡覺的漁翁,見他用鬥笠將一張臉遮得嚴嚴實實,方松一口氣,低聲斥道:“你做什麽!”

傳志疼得呲牙裂嘴,不解道:“你那樣好看,我便想親親舔舔,你不願意?”

阿笙一張俊臉憋得通紅,忽想到之前在客棧裏兩人玩鬧時傳志也做了差不多的事,惹得他面紅耳赤,不上不下難受得很,直恨得咬牙切齒,暗罵一句無恥,心道總有一日要討回來,非欺負得他哭著求饒不可。傳志自不知阿笙心裏作何想法,平白感到背上發冷,忙討好似的,將人抱得更緊。

阿笙深吸口氣緩了半晌,才平覆下來,繼續埋頭拆蟹,忽聽一人道:“她當年也是這樣。”

這聲音蒼老頹唐,似有無盡悵然,兩人擡眼看去,說話的,正是那漁翁。

阿笙神色一凜,當他瞧見了什麽,卻見那漁翁摘下鬥笠,仰頭望著秋日高遠的天空,笑道:“我躺在床上,她搬了小案坐在我身邊,拿了把小剪刀,剪開蟹腿,夾出白嫩嫩的蟹肉餵我吃,沒吃幾口,她臉便紅了。”他滿頭白發散落在肩,一張溝壑縱橫的臉極其瘦削,瞧上去怕有一百歲了。

傳志奇道:“她是誰?”

漁翁微微坐直了身體,擡起眼皮向兩人略略一瞥,解下葫蘆灌了一大口酒,才緩緩道:“拙荊當年,也同你倆小娃娃一般年紀。仔細想想,也不過是二十年前。咳咳,到底是二十年啦,我那孩兒,也該這麽大,會跑,會跳,讀書識字,纏著我喊爹爹。”他說話很慢,每說幾個字,便要停下休息,垂眼想上一想,好像這是件極困難的事。

傳志與阿笙面面相覷,又問:“船那頭不就是你的女兒嗎?莫不是你還有個孩子?也不對,老人家,照你這樣說,你妻子也不過四十歲,你豈不是比她大了一倍?”

漁翁嘿嘿一笑,喉中嘶嘶作響,不住咳嗽起來。他咳得厲害,驚得船艙中幾人也忙過來了,他女兒見怪不怪,蹲下身輕撫老翁脊背,又給他端茶送水,將就葫蘆收了起來,始終不曾說話,目光也不曾看向他以外的人。等收拾罷,漁翁才答道:“小娃娃,莫看我這副樣子,如今還不到花甲之年。”

眾人大驚,秦箏手裏還握著兩只蟹腿,嚷道:“這是什麽病癥?我從沒聽雲姨說過!”清歡忙不疊笑她:“你沒聽過的恐怕多了,世界之大,無奇不有,還全都給你知道了?”秦箏將蟹腿一口咬緊,便要用油膩膩的手指揩他衣服,兩人眼見又要鬧起來,只聽那漁翁笑道:“如今的小娃娃與從前不同了,頑皮得很——琳兒,你瞧瞧她,你也該多叫些朋友,多笑笑耍耍才是。”

那“琳兒”仍未講話,只在他身後靜靜站著,輕輕給他捶肩。漁翁咳嗽兩聲,繼續道:“我並沒有生病,我只是想趕快老去罷了。我這一生啊,太漫長了。”

阿笙問:“是因為你妻子?”

漁翁笑笑,不肯喝茶,要琳兒拿酒,琳兒充耳不聞,還是捶肩。漁翁嘆息,兩手撐著椅子想要站起,笑著說自己去拿,琳兒才無奈作罷,按他坐下,轉身回去取酒。等她拿了酒葫蘆回來,漁翁喝上一口,才心滿意足地擦了擦嘴,摸一把胡須,開口道:“二十年前,我被人追殺,身受重傷,逃到太湖邊又走投無路,情急之下,咳咳,便跳進了湖裏。”

秦箏道:“你水性很好嗎?已經身受重傷,再跳湖豈不是危險?”

清歡白她一眼:“小姑娘家家懂些什麽?男兒在世,既然難免一死,自盡而死,總比死在敵人手裏要好。”

秦箏啐他一口:“我倒覺得怎生都不如活著好哩!”

漁翁笑道:“小丫頭說的是,我那時並未想到死。來殺我的人不過是無名小輩,我豈會死在他們手中?”

“既然是無名小輩,你豈會不敵?”清歡撇撇嘴,“總歸是本事不濟。”清寧忙去扯他衣袖,那漁翁倒不在意:“他們本就擅長暗殺,對我的武功也了如指掌。他們知道我不會水,見我跳入湖中不再浮起,便當我死了。”

“你,你,你既不會水,跳下去不就必然要死!”

漁翁道:“我是在賭,賭我會活下去。我運氣向來很好。”

秦箏無言以對,一張俏臉憋得發白,阿笙摸摸她長發以作安撫,對漁翁道:“你賭贏了。”

“是,而且是平生贏得最好的一次。”漁翁喝一口酒,撫摸起身側的船舷,他的手指枯瘦,指尖卻好像在撫摸剛剛出生的、顫抖的小動物一般溫柔愛憐,“我睜開眼,便是在這艘船上。我眼前坐著的,是個花兒一般漂亮的姑娘。”

“她的皮膚黑黑的,眼睛亮亮的,鼻尖小小的,一瞧見我,便撲上來笑著說:‘你可算醒了’,她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林間的鳥兒,她整個人就像一只毛茸茸的、巴掌那麽大的鳥兒。我心想,便是這是鳥兒救了我呢,她看起來可不像是那麽有力氣、有膽量的姑娘。”

秦箏聽得認真,一句話也不講了。清歡望一眼她,微微笑了。

“她叫杏娘,是個孤女,從小便生活在這條船上。她同我講她怎樣打漁,怎樣在撒網時瞧見了我,怎樣費了一番力氣將我拉到船上來,怎樣替我療傷,又問我,她是不是很聰明。”那少女的音容笑貌時至今日都歷歷在目,宛如昨日,他閉上眼睛,便覺得她還在小小漁船上走來走去,腳步輕盈得像一只小雀。“她那麽柔弱,好像輕輕一碰,便會碎了似的。”

傳志忍不住道:“常年打漁的姑娘怎會柔弱呢?我適才瞧見人家撒網捕魚……”話未說完,清歡便瞥他一眼,譏諷道:“你道這太湖上的姑娘,都同你一般膀大腰圓、粗壯矮笨?”

傳志奇道:“我習武,又是男人,怎能同女孩一樣?”阿笙原本懶懶地偎在他胳膊上,聽到這話,忍不住嗤笑一聲:“此言差矣,鄭大少爺也習武,也是男人,身子骨可比姑娘家纖細。”

清歡樣貌清秀,平日最忌諱人家說他女兒相,此時給阿笙戳了痛腳,擡手一枚鋼針便擲了過去,阿笙也不動,反是傳志當即攬過他側身避開,聽得那針落入湖中,才怒道:“你做什麽!”

清歡不以為意,隨手把玩著另一枚針:“你又不是躲不過。”

傳志一時無言以對,只握緊了拳頭,拉著阿笙坐得遠些,將背上長刀放到身前。

漁翁見狀,不禁哈哈大笑:“如今的娃娃們當真厲害,一點小事便要兵刃相見,你們端的是朋友?倒是你,”他瞧向阿笙,“分明躲得過,幹嘛要讓人家救你?”

阿笙笑道:“您不也覺得那杏娘柔弱?這天下間總有些自以為是的笨蛋,就愛出風頭,那也只好讓著他了。”

他話音未落,漁翁笑得更厲害了,反是秦箏再按捺不住,催他快講後來的事。漁翁笑罷,又喝了一大口酒,才繼續道:“我那時受傷太重,杏娘便日日夜夜守在床邊,她是個聰明的姑娘,從不問我姓甚名誰,是什麽身份。適才我見你兩個小娃娃吃蟹,便想起她——這些年我倒是很少想起她,如今見到你們,才發現我從未忘了她,甚至記得更清楚了。她平日裏爽爽快快的,那日餵我吃蟹,卻臉紅得很。我問她怎麽了,她搖搖頭不說話,我有心逗她,說:‘你的臉比這螃蟹都紅’,她瞪我一眼,又拿勺子挖了蟹黃給我,才說:‘不給你吃了’。她說話時,連脖子都是紅的,真好看,讓人只想摸一摸。我自然不敢,只能央她說:‘好妹子,我從沒吃過這樣好吃的東西,你再餵我些吧’。”

他說到這裏,忽一陣咳嗽,臉色愈發蒼白了。琳兒忙拿手帕給他擦,他卻擺了擺手,拿袖子掩著嘴。琳兒又要他別說了,莫傷了身體,不想秦箏抱著臉聽癡了,追問道:“她說什麽?”

漁翁待咳嗽平覆了,反問她:“丫頭,若是你,會說些什麽?”

秦箏一楞,想了許久,臉竟也紅了:“要是有個人這樣輕言軟語地央我,叫我一聲好妹子,只怕我骨頭都酥了,別說餵他吃一只蟹,便是千只百只,我也給他抓來煮好,一只一只地剝給他。”

清歡譏道:“確是小丫頭片子,這樣的話你也好意思說?也不知哪個男的,肯好聲好氣央你這樣野蠻、暴躁、脾氣壞的姑娘呢!”

清寧見他三言兩語又要招惹人家,趕忙打圓場道:“哥哥不懂女孩子的心思,若是我……我也願意的。”她平素自不會說這樣的話,扭扭捏捏地說罷,聲音愈發低了。清歡嘆息一聲,又想到某個不識好歹的小子,恨恨然閉了嘴。

秦箏啐他一口,又看向漁翁,問他杏娘到底說了什麽。漁翁遙遙望著茫茫湖水,說:“她說,‘不行啦,蟹肉太涼,你身上有傷,吃了不好,我明天再煮給你吃,好不好?’”他氣息微弱,輕聲輕語地說這些話,眼前又現出那日情景來,只覺杏娘當真便在眼前了,手裏端著半只蟹,又是無奈又是關懷,滿目柔情地看著他。

秦箏一手支著臉頰,想著那姑娘的面目,又看到這憔悴蒼老的漁翁,一時悵然不已。

眾人都默然不語,那漁翁兀自道:“那是我平生最快活的日子,我在這只船上,一住便是兩年,什麽江湖恩怨都不想管、不想聽,我只想守著我的杏娘,生生世世都在這太湖之上,做一對逍遙鴛鴦。”

他講到此處,琳兒忽然咬緊了嘴唇,面露痛苦,半晌才道:“該歇息了。”

漁翁笑道:“你何必自責?我一生坦坦蕩蕩,從未做忤逆道義之事,也從不後悔,倘若再回到十八年前,我還是會那樣做。”

秦箏追問:“十八年前發生了什麽?”

漁翁收斂笑容,正色道:“瞧你年紀,想來不知道此事,十八年前,江湖上有一件慘絕人寰的大事,便發生在蘇州,蘇州落梅莊。”

此言一出,傳志只覺通身大震,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阿笙察覺,默默將他五指扣緊。只聽那漁翁道:“那一年,落梅莊莊主方攜泰新添了個孫兒,他宴請天下英豪來喝那孩子的滿月酒,卻不想引火燒身,眾英雄為了一件不知是何的寶物互相殘殺,到頭來,方家竟落得滅門的下場。”

傳志牙關緊咬,半個字也說不出,秦箏幾人暗暗窺探他神色,也不敢多言。阿笙輕輕撫著傳志的背,問:“那日你也在?”

“不,倘若我在……”漁翁低頭望著自己的雙手,喃喃道,“我原本想趕去落梅莊,阻止這一場大禍,卻有事在身,未能趕回來。”

“你那時不在蘇州?”

不待阿笙問完,琳兒忽大聲喝道:“你小小年紀,講話竟如此無禮!此事與你何幹!”

阿笙冷哼一聲,反唇相譏:“想來是與你有關咯?”

琳兒大怒,眨眼間一躍而起,右手掌風暴漲,向阿笙壓來。阿笙始料未及,匆忙間擡掌相迎,兩人掌心將將相觸,便覺一股剛猛力道震得手臂幾要麻痹,動彈不得。一招未盡,琳兒又一掌再度揮來,阿笙有了防備,倒不躲不閃,另一手盈滿內力先發制人,直擊她眉心,琳兒失了先機,只得一個後仰躍開,勉強站定,傳志的梅花刀已逼至喉間。

為了避人耳目,傳志原用麻布將梅花刀裹了起來負在身後,此刻拔出,刀上寒光閃閃,映著湖上的波光,刀柄上的梅花顯得愈發紅了。

琳兒垂眸望著他的刀,臉色煞白,通身顫抖不已,幾次想要開口,卻發不出聲來。漁翁也瞧見了他的刀。他第一次站起身來,也不問傳志是何人,轉而望著琳兒,輕聲喚她名字,要她退回來。

阿笙雙眸一凜,盯著那漁翁動作,兩手已握緊了竹杖。琳兒一介女流,內力卻霸道剛猛,想是跟這漁翁學的功夫,恐怕此人不好對付。一個琳兒不足為懼,若那漁翁出手,卻不知勝算幾何,舟上空間狹小,若打鬥起來,於己方不利,何況他還要保護箏兒。想到此處,阿笙向秦箏看去,見鄭家兄妹將她護在身後,各持兵器戒備,才放下心來。

已是傍晚時分,天色昏暗,月已出山。小小漁船之上,陡然間盡是肅殺之氣。

琳兒一聲冷笑,再擡頭,已是淚流滿面,目光卻冰冷至極:“我便是化成灰,也認得這把刀!”話音未落,她竟不顧頸上長刀,一聲低吼便揮掌襲來。

傳志感到她殺意洶湧而來,不敢托大,一把推開阿笙,舉刀反擊,二人當即纏鬥在一起。琳兒只攻不守,掌風急速襲來,招招不留餘地,傳志不願傷她性命,長刀幾次避開要害,見她臂上、肩上已中數刀仍不減來勢,只得連連後退,眨眼間便被逼至船尾,好在琳兒這不要命的打法,也傷他不得。

漁翁見狀正待上前,卻給清歡和阿笙攔了去路,兩人都不知此人深淺,馬虎不得,當即使出全力向他撲去,卻見他巋然不動,雙掌齊出,生生擋開了兩人攻擊。阿笙與清歡相對一眼,清歡猛然後退,雙足在船舷上奮力一點,高高躍起,自上而下以鋼針射向那漁翁頭骨,阿笙一手持杖站定,一掌奮力擊他胸口,清寧也拔劍相向,自背後攔住他路。

三面受敵,漁翁面不改色,雙掌猛向阿笙拍去,阿笙哪受得住,又不願讓開,使清歡失了機會,當即以一掌之力受了,哪想此人力道之猛遠勝於己,竟將他拍退丈餘,摔倒在地,只覺五臟六腑都要碎了。漁翁招式剛猛,動作卻是極快,眼見清歡的鋼針已擦過他發頂,漁翁略一側身,左掌自清歡身畔驟然推出,右掌向清寧輕輕一劃,未盡全力,以掌風便將二人攻勢化開,不待兩人反擊,他雙腕一振,掌上竟有餘力綿綿而來,清歡甫一落地,便給他掌力壓得再難起身,再看清寧,也軟倒在地,吐出一口鮮血來。

傳志在船尾見那漁翁寥寥數招便打退眾人,大驚失色,手下再不留情,一刀劈那琳兒胸膛,趁她避開的空隙,縱身掠至阿笙身邊,將他攬入懷中,還未開口,聽得秦箏一聲驚叫,琳兒又一掌已追至後背,他躲閃不及,只護緊了阿笙,受了這一擊。

不過轉眼,幾人便再無反擊之力。

“十八年了,我日日夜夜都盼著這一天!”琳兒喝道,忽地一聲長嘯,聲嘶力竭的喊聲在湖上遠遠蕩開,淒厲至極,久久不息。她走至傳志身邊,拾起他的刀,輕輕撫著刀柄上的花紋,將刀刃架在傳志頸間,冷笑道,“如今,終究是找到了這把刀。”

傳志並不瞧她,只問阿笙傷勢如何,又叫秦箏來看看他。阿笙搖搖頭,望向漁翁,勉強開口道:“技不如人,我無話可說,只想問個明白。”

漁翁長嘆一聲,面露沈痛,向幾人略一抱拳,又喚琳兒過來,見琳兒死死握著梅花刀,紋絲不動,輕聲道:“這少年雖使了同樣的刀,卻不是殺你兄長的人,你想報仇,豈可濫殺無辜。”

琳兒默然,片刻方道:“當年他殺我兄長,如今我殺他徒弟,有何不可?”話雖如此,她的神態卻已平覆不少。

漁翁松一口氣,轉對秦箏道:“快扶你的朋友們坐下,危急之時不得已出手,還請各位莫要怪罪。”

秦箏一言不發強忍眼淚,一手探著哥哥脈搏,惡狠狠盯著他。阿笙脈息尚算平穩,等回到岸上再仔細查探傷勢也不遲。又將鄭家兄妹攙起,一一看過,都不致傷及性命,才信了他的話。讓四人坐好,又取出療傷的藥丸讓各人吃下,秦箏才再度開口,冷冷道:“你想說這是誤會?”

漁翁自琳兒手中取過梅花刀,指尖在刀柄上摩挲著,喃喃道:“一切都要從十八年前說起。我那時已在太湖隱居兩年,杏娘將要臨盆,我去城中購置米面,聽人家說,落梅莊添了個男娃娃,莊主要宴請天下群豪。實不相瞞,我平日素不喜方莊主為人,對此事不甚在意,一心只想著快些回來,誰想在城門口,遇到了一位故人。”

傳志聽他提及方莊主為人,便張口欲言,臨了卻未說出口。阿笙受傷不輕,閉著眼睛靠在他肩頭歇息,傳志察覺他身體發冷,幹脆將人抱進懷裏,一手按在他背上,將內力緩緩逼入穴道。

漁翁繼續道:“我這位朋友偏居西南,很少到中原來,更別提蘇州。我又隱居太湖,此次相見實屬難得,我便邀他到家中喝酒,他卻說,此番到來,正是為了找我。”

清歡嗤道:“你莫編謊話騙人,你前頭說隱居兩年,眼下又說這人知道你在蘇州,豈不矛盾?”

漁翁微微一笑,搖頭道:“你若認識我那位朋友,便不覺奇怪了。我被人追殺,在太湖一地消失,再不見蹤跡,江湖人都當我已死了,消息傳到這位朋友耳中,他卻不信,非確認我的生死不可。他一路找到了當年追殺我的仇家,又順藤摸瓜尋至蘇州,在蘇州城中待了一個月,便認定我還活著,方才放心歸家。”

寥寥數語,個中辛苦卻可想而知,傳志思及此處,心道:我若下落不明,阿笙自會這樣尋我,恐怕再沒有其他人。他又去看阿笙,見他已睜開眼睛,正低著頭咬指甲,想是在想事情,便不去打擾。卻聽秦箏問:“他不曾去找你嗎?”

漁翁長嘆一聲,感慨道:“我當初也這樣問過他,你道如何?他說,既然我還活著,能否見面又有何幹系?我既然不肯現身,又何必叨擾?直到那日,他有事找我,才再度前來蘇州,在城門口等了數日,終與我相見。他為我捎來一封信,信上說,要我前往開封樊樓,與舊友一聚。便是這一聚,引起此後諸多事端。”講到此處,漁翁擡眼望著傳志,他面上溝壑縱橫,那雙眼睛卻是精光炯炯,銳利如刀,絲毫不見頹唐之色。

“你既是這梅花刀的主人,想來,應當知曉些許端倪。”

言至於此,傳志已有□□分明白,卻難以置信,只瞪圓了眼睛呆呆瞧著他,半晌才開口道:“你,你是……”

漁翁苦笑,再開口已有些自嘲的意味:“你果真同落梅莊有關系,想那姓付的,便不會將這把刀輕易交給旁人。原以為我們這些人,早該被人忘記了。”

“方家的後人總不會忘了這件事。十八年前,有四個人在樊樓喝了一次酒,之後,方家遭遇了一場浩劫,整個江湖為之震動。”阿笙靠在傳志懷中,氣息仍是不穩,卻抓著他的手,一字一句地說下去,“這四個人,是空空妙手張三不,獨孤一刀狄松,驚鴻劍秦茗,還有你……大俠謝慎山。”

“竟還有人記得這名號……”漁翁連連搖頭,面露苦澀,“我這樣的人,哪裏稱得上一聲‘大俠’?”

作者有話要說: [1]一碧太湖三萬頃,向子諲的《浣溪沙》。

[2]我自己很少吃螃蟹,具體怎樣吃,參考的是度娘蟹八件的百科。不過蟹八件是明朝有的,又考慮到這是簡陋的漁船,也不會那麽講究,就隨便寫了我覺得用得上的東西。

非常抱歉斷更這麽久,之後會慢慢更新的,應該不會坑的_(:зゝ∠)_建議完結以後再看啦,不要追,太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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