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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信人間有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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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大俠謝慎山。

人們叫他大俠,自然有其道理。他十三歲那年,殺了一位欺壓百姓的狗官,被朝廷通緝,從此浪蕩江湖,也從此聲名大振。人們不知道他從何而來,不知道他往何處去,他的蹤跡飄忽不定,哪裏有不平之事,哪裏便有他。最普通的百姓知曉他的名字,最豪邁的英雄知曉他的名字,最殘忍的惡霸更知曉他的名字,喜歡他的人願為他肝腦塗地,憎惡他的人恨不得將他碎屍萬段。他從來形單影只,但他的朋友遍布天下。

任何名號都不足以稱呼他,人們只好叫他大俠。

直到二十年前,他被仇人追殺,在這太湖的一葉孤舟裏,遇到了一位姑娘。

杏娘並不知道他怎樣威震江湖,也不在乎他的武功,她滿心滿眼,都只有他這個人本身——她甚至不會寫他的名字。謝慎山心想,他便是叫阿貓阿狗,這個少女也會愛他,會用她盛滿了一整個太湖波瀾的眼睛望著他。

他忽然不想做大俠了。

他度過了平生最快活的兩年,他甚至覺得,自己漂泊半生,就是為了遇到她,然後在此地停下。

“小娃娃出生了,我們叫他什麽名字?”杏娘低頭望著他,笑意盈盈地問。

他小心翼翼地趴在她隆起的腹部,聽那孩子的聲音:“我哪裏會取名字?不如我去蘇州城,找最好的先生,求一個名字。”

“那恐怕很花錢呢!”

“我多打一天的魚便是,你我的孩子,名字還不值一天的魚嗎?”

杏娘嘻嘻地笑,臉頰上有兩只淺淺的梨渦。

“原來如此,若我是你,也不願走。”聽他興致勃勃地提起杏娘,他的朋友一手支頰,笑著同他打趣。

他瞧見這人的手腕上,系著一條紅線,便笑:“你自然懂得我的心意。”

那人的目光頓時變得很柔軟,他輕輕撫著那條線,低聲道:“我來找你時,孩子們剛剛出生,她身體不適,也不能同行。姑娘家做了母親,膽子便小了,非要我戴這個,說裏頭有她的一縷頭發,便如同她在我身邊,時刻護我周全。”

謝慎山失笑,心想,杏娘也總想到寺廟裏求一只福囊。

“話說回來——”友人再擡眼看他,神色嚴肅起來,“你若不願走,便不走。我只消同三不兄講找不到你便是。嫂嫂臨盆在即,你本該守著她。”

謝慎山搖頭:“三不兄親自寫信相邀,自是事態緊急,豈能不去?”

“總不如嫂嫂的事緊急。”

謝慎山笑笑,沈聲道:“這兩年我在湖上,想了許多事。人的一生這樣短,我前半生為蒼生,為朋友,已是盡心盡力,問心無愧;後半生,只想為妻兒活著,讓我自己快活。不如就趁這次酒,跟朋友們作別吧!從此以後,江湖上再無謝慎山。”

朋友微微一笑:“也罷,你回去安置好嫂嫂。我今夜在城外等你,馬匹行李不必擔心。”

這是他謝慎山的事,他知道這位朋友絕不會幹涉他的任何決定。然而這爽利反讓他猶豫了。再沈吟片刻,終是下了決心:“我們這便走,你已在蘇州耽誤了數日,眼見天氣愈發冷了,過幾日若是下了雪,路上還要耽擱。我托人給杏娘捎個信,一路快馬加鞭,來回至多半月。”

“當真?”

“那是自然。”

他是大俠謝慎山,一諾千金,重情重義,為了朋友死也甘願,何況只是喝一場酒?他不敢說的是,生怕一回去見了杏娘,便再也不願離開了。

卻不知那以後,他再也不曾見過她。

那日的樊樓格外熱鬧,坐滿了客人,他隨友人走進大堂,當即聽到一陣竊竊私語。他消失許久,現在又蓄了一把大胡子,恐怕沒人認得出他,想是認出了朋友——他這位朋友清俊倜儻,儀表堂堂,走到哪裏都是引人註目的。他剛想到這裏,便聽到樓上一聲驚呼:“不愧是秦老弟,果真將謝大哥帶了過來!”

話音未落,他已從三樓飄然躍下,輕輕落在兩人面前,一把抱住了謝慎山:“你還活著!”

空空妙手張三不,他的輕功天下間無人能出其右。謝慎山想起來,當年為了從這人手裏奪回少林寺藏經閣秘籍,他不眠不休追了整整七天,在中原地區打了個轉。末了,張三不又回到少林,問他何須如此,覆笑他多管閑事,少林未必肯領這個情,傳出去豈不讓人笑話?謝慎山遲疑的功夫,那人便沒了影子。後來,藏經閣秘籍悄無聲息地回到了少林寺,他和張三不成了朋友。

張三不松開他,連聲道活著便好,一邊拉他上樓。

他忽覺得很對不起朋友。在看到雅間裏一襲黑衣的狄松時,他的愧疚更深了。

狄松抱著刀,一言未發,發紅的眼眶卻洩露出關切之色。當年他去塞北追殺一群窮兇極惡的匪徒,狄松也在——天寒地凍,他拿著刀在山間守了三日。兩人並不相識,並肩作戰,殺到後來,皆精疲力竭。昏迷前,他對狄松講,倘若能僥幸活著,便交個朋友。後來,狄松以一己之力,將他背回中原。他們是一起出生入死的朋友。

謝慎山熱淚盈眶,道一聲慚愧,對朋友們自飲三杯。

他們都不問他這兩年去了何處,又為何不肯現身,只是喝酒。他很久沒有這樣酣暢淋漓地喝酒了。酩酊之時,忽聽張三不道,落梅莊方家的孫子滿月,他要送一件天下至寶。

秦茗和狄松都沈默不語,謝慎山問:“送什麽?”

張三不醉了,跳上酒桌,高聲道:“天下間有什麽寶貝不是我張三不的囊中之物?你們說天下至寶是什麽?少林寺秘籍?皇帝玉璽?還是那什麽前朝寶藏……哈哈哈,只要我想送,便手到擒來!”

謝慎山笑道:“秘籍是少林寺的,玉璽是皇帝的,獨獨那前朝寶藏是無主的,你送這個,我不管——姓方的算什麽英雄,送他這個作甚?”

張三不大笑:“我偏偏都要送!謝大哥要匡扶正義,替天行道,大不了再追我七天,追得上,便還回去;追不上,嘻嘻,那就是方家小少爺的滿月禮了,你還能搶回來?”

謝慎山連連搖頭,不信他會如此胡鬧,昏沈間聽秦茗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方攜泰要大宴群豪,若給人知道他有一件天下至寶,恐怕多生事端。三不兄還是小心謹慎為好。”

“那又如何?他守得住,便守,守不住嘛,嘿嘿……”張三不太醉了,口齒含混,聲音低了下去,“落梅莊在江湖上何等地位?再說,你們幾位……你幾位是大英雄、大豪傑,稀罕他什麽天下至寶?不過招惹一些宵小之徒,何足為懼?”

謝慎山察覺他話中有話,這只是一閃念,旋即被醉意取代了。

直到翌日清晨,他才在客棧中醒來,房中空無一人,桌上有一只木盒,一封信。

木盒中是一枚藥丸。信上寫,這是要進貢給皇帝的西域還魂丹,由關中宋家鏢局護送進京。宋家鏢局自稱關中第一,張三不聽說此事,心有不服,在宋家走鏢途中,將此藥盜走。皇帝知曉此事,大怒之下,下旨要宋家半月之內找回此藥,否則滿門抄斬。

謝慎山說到此處,琳兒已是淚如雨下。

秦箏怒道:“這張三不心眼壞得很!他逞一時之快,卻要讓整個宋家喪命?你的好朋友,竟是這樣的人!”

謝慎山搖頭:“三不兄並非壞人,他不過、不過是貪玩罷了……其實時至今日,我仍不明白,他為何要做此事。饒是認定我會趕至關中將那還魂丹奉還,卻不想,萬一、萬一途中耽擱了……”他不肯相信自己的朋友圖謀不軌,卻又無法為他辯解,越說越是懷疑,只得擡手掩面,一時哽咽。

阿笙鼻中一嗤,冷笑道:“只怕他有意如此。”

“此話怎講?”謝慎山急道。

“你若知道落梅莊遭難,可會袖手旁觀?”

“……自然不會,我再不喜方莊主為人,卻不至於眼睜睜瞧著方家滅門,眾英雄慘死。”

“那便是了,”阿笙漠然瞧著他,篤定道,“他要放出天下至寶的消息,專門邀請你們三個,是為了取信於人。偷藥、留信,是為了要你前往關中,離開蘇州。他知道你還活著,知道你在蘇州,知道你一定會幹涉落梅莊的事,便專門為你,偷了這還魂丹。宋家如何,倒與他無關。”他每說一字,謝慎山的面色便蒼白一分,他卻絲毫沒有同情這個被友人欺騙、利用的人,倒像有意折磨他似的,明明白白地講:“一開始,你就落入了他的圈套。恐怕不只是你,狄松、秦茗,也都在這圈套之中。一切,都是為了能萬無一失地,致落梅莊於死地。”

這件事已經過去了十八年,謝慎山當真沒有想明白,還是不願意想明白呢?

他神色木然,呆呆望著湖面,半晌,忽又笑了,蜷縮起身體,拉緊了蓑衣,很怕冷似的。他將頭埋進懷裏,良久良久未嘗說話。什麽聲音都沒有發出。

他現在是個真正的老人了。傳志幾人靜靜地看著他,不約而同地心想,無論對他說什麽,都太過殘忍。

夜幕悄無聲息地降臨了,很快便是八月十五,月亮又大又亮,漂浮在太湖的水面上。月光無聲地籠罩著這艘搖曳的船,天地間,好像只剩下了這一葉孤舟。

不知過了多久,琳兒道:“你說的不對,張三不沒想要爹爹的命,倘若沒有遇上我,謝叔叔便可以及時入關,救了宋家。他還可以按時回來,杏姨和她的孩子,也不會消失。”

阿笙挑眉:“你是宋家人?”

琳兒拭去眼淚,望向傳志,死死地盯著那把梅花刀,沈聲道:“當年,爹爹要我同兩位哥哥一起到蘇州,給方家的少爺送禮,行至半途,哥哥們便、便……”

彼時她還是天真爛漫的少女,第一次遠行,從未想到會發生那樣可怕的事。

在樹林裏,有個兇神惡煞的人,只因為哥哥們的兩句話,便用那把刀奪去了他們的性命。十八年來,她時時刻刻記著這把刀的模樣,記得那個人。

“他對我說,‘你要報仇,到蘇州落梅莊,我付九絕不推脫。’”

傳志大驚失色,脫口道:“九叔!”

“你說,這把刀的主人,該不該死?”宋琳冷笑,“我一個人,害怕再遇上那惡鬼,只能在樹林裏漫無目的地跑,又冷又餓,又生了一場大病,我以為我要死了,臨死前,只恨我不能活下去……但我命不該絕,上天還不要我死,他要我報仇,要我殺了付九!上天指引我拼命爬到大路上,指引我遇到了謝叔叔。為了救我,他在城中耽擱了一日。便是這一日,一切都遲了。”

宋琳死死咬著雙唇,血沿著她的嘴角流出來。

“我們終究沒有趕上……宋家滿門,畏罪自盡!我那時才明白,爹爹為何要我們三個前往蘇州,他不是要我們送禮,他是要我們活著,他興許還想,方家會收留我們呢。哪想,正是因為你方家,我們三個,只活了一個。宋家犯了重罪,誰也不敢為他們收屍,爹娘的屍體,便坐在院子裏,端端正正的,好像還活著一樣。”

四目相對,宋琳望著傳志那雙呆滯的眼睛,笑道:“方家人的死相,不知是怎樣呢?”

傳志好像沒有聽到她的話,眼淚滾落下來,砸在他的梅花刀上。

“謝叔叔為宋家收斂屍體,安葬了我的家人,帶我回到蘇州。他說,他會撫養我長大,教我武功,幫我找到付九,要我為哥哥們報仇。他還說,我會有個義母,她會待我視如己出,她是天下最善良的女子。”宋琳陷在她的回憶裏,在那時,她還沒有喪失希望,她遇到了謝大俠,“然而等我們回來時,杏姨卻不見了。”

漁民說,謝慎山不在的日子裏,杏娘為他生了個男孩,那孩子白白胖胖的,六斤重,有一雙頂大的眼睛,胳膊和腿都是圓滾滾的。船上的糧食不夠了,杏娘抱著孩子到岸上買吃的,卻再也沒有回來。

她失蹤的那幾日,正是落梅莊大亂,各路武林人士都在蘇州城裏搜尋方家二少奶奶和小少爺的日子。

宋琳問傳志:“你說,這把刀的主人,該不該死呢?”

傳志紋絲不動,一言不發。

宋琳又問:“十八年過去了,他臉上可還有我哥哥留下的疤?”

傳志知道了,她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九叔對那道傷疤諱莫如深,是因為有所愧疚嗎?還是他根本就忘記了,所以才不曾提起呢?

“方家淪落到那等境地,不曉得是不是報應呢?有這樣窮兇極惡的下人,主人怎能是好東西?”瞧見傳志失魂落魄的模樣,宋琳不禁笑了,愉快地審視著這少年的面龐,“你叫那個畜生叔叔,想來你也不是什麽好人,我要殺你,有何不可?”

傳志沒有回答,只是抱緊了阿笙,深深地低下頭,將臉埋在他肩上。清寧瞧著他的模樣,想到那日在青虎門,傳志也是這副模樣,似乎所有的生氣都被抽走了。他抱著阿笙的手臂上青筋乍起,那是在極力抓著什麽東西,如溺水之人。清寧心中一痛,不知是為他,還是為自己。她想要說些什麽,卻見阿笙道:“你有本事殺他,便殺。何必多費口舌。”

阿笙身受重傷,面色蒼白,冷冷睇著宋琳:“姓付的此時正在落梅莊,你想殺倒也殺得,單看有沒有本事了。”

宋琳雙眉一挑,右手成掌當即朝二人劈下,阿笙拂袖欲擋,卻覺身體一輕,竟是傳志抱著他縱身掠起,倏然退至船尾。只聽得傳志喃喃道:“我是方傳志,爺爺是落梅莊的老爺方攜泰,爹爹是落梅莊的二少爺方劍閣,娘是天下第一美人江汀蘭。我是方家唯一活著的人。我活下來,就是為了報仇。”

“我是為了報仇,才來到這裏的。”傳志雙眸黯然,抓緊了阿笙,低聲道,“你同我一樣,都沒有了家人。我們真可憐啊。”

宋琳橫眉怒道:“你便是當年那個滿月的小鬼咯!你有何臉面同我比!什麽狗屁方家,不過是一群無恥之徒!殺人不眨眼的魔頭!”

傳志搖搖頭,不再瞧她,喉頭忽湧上一股血氣。阿笙察覺他身體顫抖,慌忙扭頭,卻見這人似乎渾然不覺,望著謝慎山道:“謝大俠,我爺爺是怎樣的人?她說的對嗎?”

謝慎山沒有動。

傳志嘴角流下血來,他的冷汗已經沾濕了衣裳。阿笙思及傳志體內□□,怕是急火攻心,當即自他懷裏摸出那藥丸,一面叫秦箏幾人快吃,一面將藥丸一捏兩半,拍進傳志口中。傳志也不知咽下,又問了一遍:“謝大俠,我爺爺他,是怎樣的人?”

謝慎山沒有動。

傳志已站立不穩,死死扣著阿笙,發紅的眼睛裏似要滴血。阿笙氣急,提手將他下巴用力一擡,一拍,逼他咽下,高聲道:“你落梅莊要是一窩子壞蛋,你便不報仇了麽?你爺爺是好是壞與你何幹!如今確信是給人害死的,你報仇便是!難不成還要學謝大俠,在這湖上哭它十八年?”

見他一怔,阿笙又冷笑道:“付九殺了她哥哥,她大可殺付九報仇。她若殺了你,我定會殺她。青虎門的後人恐怕還要來殺你我,難不成因為你是個好人,便不殺了?冤有頭,債有主,報仇需要講道理麽?”

宋琳右手運掌,蓄勢待發,陰聲道:“天經地義。”

不待傳志答話,鄭清歡哎呦一聲盤坐在地,懶洋洋道:“咱們現在是甕中之鱉,要殺要剮就痛快些!你們幾個還要聊天開茶會不成?”清寧瞥他一眼,握緊了劍,防備著謝慎山,暗暗盤算若以命相搏,能有幾分勝算,總歸要讓哥哥和那個人活著。

倒是秦箏,似乎對眾人的劍拔弩張視若無睹,蜷在清歡身邊望著謝慎山,幽幽道:“你可曾去找過杏娘?”見謝慎山如此頹唐,她便不忍心了,直覺清歡說得不對:謝慎山對他們並無敵意,宋琳又不是哥哥和傳志的對手。是以對眼下處境並無絲毫擔心,只遺憾謝慎山講了個意猶未盡的故事。“萬一她們沒有死呢?那些江湖人當真就那麽壞,要把無辜的女人孩子也殺掉嗎?”

謝慎山僵硬的身體微微動了動。傳志恍惚中想,我娘當年便死得很慘。

清歡笑道:“小風箏你到底是個大夫,不曉得人心有多壞。”秦箏不理他,又道:“你既然難過了十八年,為何不去找朋友問個清楚呢?你懷疑他騙了你,便不敢問,興許他有說不得的苦衷呢?”

清歡楞住,瞧著身邊的姑娘,她瘦瘦小小的,用頂大的眼睛望著那個悲痛的老人。她的眼睛是那麽悲傷,又天真得緊。她向來不饒人的嘴巴裏,正吐出輕柔綿軟的,像湖面的水波一樣的聲音:“若我是你,就不會走得那麽匆忙,定要好好同杏娘道別;回來了找不到她們,就一遍又一遍地找,蘇州城找不到,就到再遠一些的地方找,興許是蘇州太亂,她躲起來了呢?察覺被朋友騙了,就去找朋友問問清楚,要他給你賠不是。有這樣多可能的事情,你為何要認定最糟糕的那個呢?傳志說的是,大家都好可憐啊。”

良久,謝慎山忽開了口:“你年紀還小,什麽也不怕。人老了,就會害怕真相,也不敢問,總要有個念想,才能活下去。”

秦箏嘆息,又看看宋琳,看看哥哥,看看傳志,柔聲道:“聽傳志說,獨孤一刀狄松正和我師父在一起,你何不去找他問一問呢?還有那空空妙手,萬一也像你這樣,在某個旁人不知道的地方,躲了起來呢?至於驚鴻劍……我爹爹他,你卻是再也不到啦。”

謝慎山臉色大變,詫道:“你爹?!你是秦兄弟的女兒?”

秦箏點頭,想說阿笙也是,卻見他握著傳志的手,向自己搖了搖頭。再看傳志,仍是心灰意懶的模樣,方心下了然:謝慎山和爹爹,雖不是有意,卻也算那張三不的幫兇了,倘若他們兄妹再和謝慎山親近些,傳志恐怕要難過的。謝慎山大喜過望,倒沒有思及此節,只眼含熱淚,將秦箏上上下下打量再三,又叫她到身前來,竟有些手足無措似的,半晌方道:“你,你今年,可是十八歲了?”聲音竟有些哽咽。

秦箏說是。

謝慎山笑了,擦一把臉,繼續道:“當年我跟你爹爹一起去開封,他同我講,他那對兒女生得漂亮極了,我說,若我家是個女娃娃,便許給他做媳婦,若是個男娃娃,便要你嫁過來。你道他怎講?”他絮絮叨叨地、慢條斯理地講,如同天下間任何一個普通的蒼老的父親,“他說天下間,無人能配得上他秦茗的女兒,哈哈哈!他說的是,你是個好姑娘,不愧是驚鴻劍的女兒!你哥哥呢?還有你爹娘,你爹爹去了哪裏?”

給他一問,秦箏竟哇的一聲嚎啕大哭:“我爹娘,我爹娘早就死啦!我哥哥他不喜歡我,讓我一個人在外邊,孤苦無依這麽多年,我,我好可憐啊!好不容易見到謝伯伯,你們還要殺我的朋友,我一生孤苦,只有這些朋友……”

她信口拈來,亦真亦假,又哭得極為傷心,瞧得清寧幾人目瞪口呆。見謝慎山手忙腳亂地找帕子,想抱她又不敢的模樣,清歡不禁笑起來,饒有興趣地看,又瞥一眼阿笙,見這人眼觀鼻,鼻觀心,面無表情,更是樂不可支。旁人都以為她古靈精怪,有意撒謊,阿笙卻知道那句“哥哥不喜歡我”,是她肺腑之言,“孤苦無依”倒也不算錯,一時無言以對。傳志倒是慢慢回過神來,抱著阿笙,小聲道:“等報了仇,我們就到塞外去,好不好?”

“嗯?”

傳志將臉埋在他頸後,輕輕道:“我暗暗發過誓的,以後什麽也不怕,再也不猶豫了。我要保護你。箏兒說得對,不明白的事,親自去問問,也就明白了。我今天……我們以後也躲起來,誰也找不到,你說好不好?”

阿笙白他一眼,道:“等你將落梅莊的事了結後,再說不遲——你身體如何?”

“使不上力氣,不妨事。”

阿笙看謝慎山和秦箏兩人其樂融融的模樣,知道今日不會再生事端,放下心來,閉目將內力在體內流轉數周,歇息起來。

秦箏一哭一鬧,舟內肅殺的氣氛悄然散去,宋琳孑然一人立在船頭,身影隱沒在黑色的夜裏。

是夜,謝慎山拉著秦箏問了許多事,又同她講了許多秦茗的事,秦箏爹娘去世得早,對素雲總有幾分敬畏,很少在長輩前放縱哭鬧,撒嬌耍賴,今日便將孩童心性耍得徹底,鬧到半夜方體力不支,沈沈睡去。謝慎山半生縱橫江湖,妻離子散,身邊只有一個宋琳,自幼端莊恭謹,沈默寡言,也從未品嘗天倫之樂,同秦箏在一起的這半夜,竟是十八年來難有的暢快。待秦箏睡罷,他走上甲板,想喝上一杯,卻見宋琳立在岸上,似是等了許久。

宋琳放下肩上行李,默然對他跪下,磕了三個響頭,轉身便走。謝慎山長嘆一聲,道:“你要保重身體,好好活下去。”

宋琳身形一滯,並未答話,自行去了。很快,便再也瞧不見了。

謝慎山獨自一人,倚在船舷上,望著夜空中的圓月,給自己倒酒,思及往事,又向湖中傾灑數杯。不曉得喝了多久,聽見有人問他:“你今後,真的要去找張三不嗎?”

謝慎山頭也不擡,反問道:“你此番去落梅莊,是想做什麽?”

“我想知道真相。”

“不是報仇?”謝慎山為他倒了一杯酒。

“我不知道。”傳志坐下,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我一直覺得,我並不是因為想報仇,才要來到這裏的。但我從小就知道我只能做這一件事。”

“人生還有許多更重要的事,還有許多更美好、更值得去做的事。”

傳志笑了:“我小時候,有個爺爺也是這樣教我的,我聽不懂,他說下山以後我就明白了。他覺得給方家報仇,並不是怎樣緊要的事。我一路都在想,我為什麽要來,又為什麽這樣害怕。就在剛剛,我忽然想明白了。”

他停下,也望著那輪月亮。謝慎山沒有插話,靜靜地等待著。

“宋姑娘說,這是天經地義的事。那你為何不報仇呢?你是大俠,武功那樣好,你想報仇,要比我容易得多。可見報仇並不是那麽簡單的事。我現在只想知道當年的真相,知道我為什麽要報仇。我嘴巴很笨,不知道怎樣講,”傳志皺眉苦笑,尋找著語言,“我生下來就是要給方家報仇的,報完仇之後,我要去做什麽?我不知道。好像不做這件事,我就不應當活著似的。又好像有什麽東西在推著我。我想知道那是什麽。”

謝慎山終於將目光移向了傳志,他定定地打量著這個月色下目光迷茫,輪廓又帶著堅毅的少年,緩緩道:“我活了這麽多年,也沒有想明白那是什麽。”

“會想明白嗎?”

“我也不知道。”

兩人不約而同地笑了,過了許久,謝慎山忽想起什麽,道:”我聽箏兒講,你們中了一種很奇特的□□。二十年前,我倒是見過差不多的毒,只是藥性沒有這樣烈。你可曾聽說過暗器名門漠北南宮?”

作者有話要說: 忽然發現即使是段落間空了三行,發表出來也只顯示一個,導致有的分節之間間隔不夠,希望沒有太影響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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