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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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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薛寶釵在這裏, 門上不好攔著,黛玉只得道:“快請。”

杏月忙給桃月遞眼色,桃月上前把青膁披風仍舊送裏頭去。

薛寶釵眼睛望著外頭,嘴裏笑道:“我才來了, 這會子, 他又過來做什麽?”

這話說的叫人聽不懂, 好似賈寶玉追著過來似的。只是若你們有話, 何必在我這裏說呢。黛玉想著,就笑道:“可是二表哥有事找薛姐姐,既如此, 卻不好耽擱了。”

這不是暗寓送客的意思麽, 朱繡低頭一笑。都說史湘雲耿直, 可細瞧就能發現史大姑娘的耿直是分人的, 大多時候都是借著耿直譏懟一些人, 一次兩次還罷了, 時間長了就叫人覺著假。然黛玉卻是真的爽直, 她心地純良, 打心眼裏不喜歡忒世故做作的,心裏不喜歡, 嘴上也便說了, 並不會看人下菜碟。偏黛玉才思敏捷, 自有一番雅謔風趣, 話說出來,常讓人恨不是愛不是的。

話猶未了,賈寶玉已興高采烈地走進來, 一腳將踏過門檻,便笑道:“原也不覺的這院子好, 只妹妹住了進來,便旖旎生輝起來……”

黛玉等忙起身笑讓座,賈寶玉這才看到寶釵,忙笑著問好:“寶姐姐也在這裏?”

寶釵仍舊笑吟吟的,後面站著的鶯兒臉上卻不好看。就連最敦厚的杏月都忍不住要笑,這位寶二爺可是來拆臺的,人家才抱怨你追著跟來,你後腳就把人家臉面捅個窟窿。

黛玉因見他外面罩著猩猩氈大鬥篷,便問杏月:“下雪了麽?”

杏月回說:“才下來雪珠兒,小的緊,風一吹就散了。”

寶釵便笑道:“今冬第一場雪,可是巧了。”又命鶯兒:“取了我的兜帽鬥篷來不曾?”

賈寶玉聞言笑道:“怎麽我才來,姐姐就要去了?咱們好容易在林妹妹這裏聚一回,正該一起說說話呢。”只是卻不像以往趕著攔住鶯兒,反坐下說話。寶釵笑著看他一眼,並不答言。

鶯兒見他這話親近稠密,方才生的氣便消下一半去,因勸道:“好早晚的了,天又下雪,姑娘在這裏同兄弟姊妹一處頑笑,雪停了再回家不遲。況且只怕這會子小幺兒連路都沒清出來呢,跌一跤可不是鬧著玩的。”

別的人都勸,難道主人家還能不勸麽,況且薛家姐姐去了,這二表哥卻不肯走的,倘二表哥自己留下,二舅母又該不高興了。黛玉看這情景,也笑道:“雨雪天,留客天,這雪也善解人意。”

薛寶釵這才一笑:“我多早晚說要去了,不過趁著這會兒雪才下叫拿來備著。”

黛玉命擺茶果,又令桃月:“拿我的鬥篷、觀音兜來給薛姐姐預備著,何必多跑一趟。”

桃月將一件月白底子彩繡緞面出毛鬥篷,並相配的雪帽送來,鶯兒忙致謝,心下真拿不準林姑娘這是要留客,還是趕客的意思了。

賈寶玉抿一口熱茶,笑道:“妹妹怎拿這茶打發我?前日我在老太太那裏吃了一盞金瓜貢茶,那香氣清潤,好叫人受用。老太太說是姑父和妹妹孝敬的,妹妹可也請我吃一盞哪。”

寶釵聽見,在心裏又把對林家的重視提了半等。

朱繡因笑道:“可是我泡的茶入不得寶二爺的眼了,罷了,寶二爺在這裏坐著,我去看看李媽媽去。”

寶玉才知這姜棗茶是朱繡的手藝,忙起身作揖,笑道:“該死該死,竟不知是朱繡姐姐親手泡的,只怪我一心想誆妹妹的貢茶來著。”

朱繡忙笑著擺擺手,仍舊出去看賈寶玉奶娘李嬤嬤去了。

杏月早親自下去沖泡侍弄去了,過一會子,用一色的官窯粉彩纏枝紋蓋碗端上來。

紫鵑親自捧給賈寶玉,寶玉先是聞香,碰杯鼻前,才又輕輕一抿,笑道:“潤如三秋皓月,香比九畹之蘭,果真是好茶。”又興致勃勃地道:“聽說這茶只有未嫁女孩兒采摘了嫩芽,陳放數年,茶芽變作金黃色,才能制成這金瓜貢茶。這個不像那些個普洱女兒茶,那女兒茶雖也要女孩兒采摘,可那些商戶不講究,常隨意雇人摘茶,那女兒茶也就白瞎了這名兒了。只有這個金瓜貢茶,非得琉秀的女孩兒不可,若男人婦人沾手,那葉芽兒就變不得金黃了……”

原來這才是他推崇這金瓜貢茶的因由,薛寶釵聽說,又好笑,又可嘆,便道:“這道聽途說的故事寶兄弟也信?這金瓜貢茶稀在其‘無味之味’,又因實在產量太少,每年由滇南總督全貢給皇家,散於民間的少之又少,故才珍貴難尋。”

很是顯弄了一番才學見識,才又問黛玉:“可是宮廷賞賜?可見林姑父簡在帝心。”

黛玉本捧著自家常用的吹綠茶盞,笑著聽她二人說話,見問,才笑道:“這個卻不知,許是旁人所贈。父親總得了兩團,一團孝敬給了老太太,另一團分出一半給我……雖說是貢茶,可這府裏進上的東西多了,並不稀罕。前幾日舅媽給的那玫瑰鹵子,貼著鵝黃箋子,也香甜的緊。”

賈寶玉因道:“那玫瑰鹵子不過是占著個進上的名頭,貼個鵝黃箋子,就金貴了多少似的,比咱們家常的用糖腌的玫瑰鹵好的有限。”

黛玉本就是一說罷了,節氣交替,嬤嬤們生怕她咳嗽,才不許她吃那些糖腌蜜漬的東西呢。倒是薛寶釵心裏不受用,自家才給姨媽送去好些妝緞羽紗,可那什麽進上的玫瑰鹵子是一點兒也沒見著,反是林丫頭這裏倒有。

頓一頓,薛寶釵才問寶玉:“我從三丫頭那裏家去,一人在屋裏也沒趣兒,來找林妹妹說話解悶兒。才聽姨媽說你要進學讀書了,你不在外頭忙著,又倒跑來做什麽?”

寶玉便叫:“可是忘了正事了!明日就要同東府蓉兒媳婦的弟弟秦相公,一齊往家學讀書,故此,特來與妹妹作辭。”說著,忙忙的站起來,拱手向黛玉。

這話一說,黛玉也有些怔楞,那股子說不明道不白的熟悉感又上心頭眼裏來,並不想哭,也無因由,眼眶子就又發熱。

反是寶釵,饒是她心思深些,看見這情景,也禁不住手捏緊帕子,心生惱怒。前三日兩人才交相換看了“通靈寶玉”和“金鎖”,當日他還反覆誦念自己金鎖上鏨的那兩句“不離不棄,芳齡永繼”,還說這八個字與他的是一對兒。如今這又算什麽。

鶯兒也憤懣不平,臉上都帶了出來:若論生熟,自家姑娘先來,自然更熟慣些;若說遠近,這林姑娘向來孤高清傲不愛出門,自家姑娘與他常玩在一處,也是自家更親密才對。緣何來辭這林姑娘,卻把自家姑娘撇在一旁,可見寶玉往日寶姐姐長寶姐姐短的都是假的。

又瞥一眼林黛玉,暗道:怪不得姑娘不去探那位史大姑娘,反要來試這位林姑娘。可見這林姑娘往日對寶玉愛答不理的做派也都是唬人的,這分明是私底下早已廝混的親熟了。

朱繡進來時,便正撞見這樣情形,賈寶玉又作揖,薛寶釵淡淡的,鶯兒面色微嗔,而黛玉怔怔的不知想什麽。

杏月忙捧茶給黛玉,口裏笑道:“寶二爺又說笑了,倒把我們姑娘唬一跳。”

朱繡也忙解圍道:“不知道的還以為這家塾遠在金陵呢,離得這麽近,也值當的寶二爺這樣客氣?老太太、太太那裏寶二爺必是明兒一早作辭的,還有薛姨太太、寶姑娘、史姑娘……這樣一一辭過去,一日也就過去了。怪不得今兒就先過來辭林姑娘,都是親戚,寶二爺實在不必客氣。”

這意思,論客氣,自然是對不熟的人才客氣;而親密的,則實在不必如此客套。

寶玉本也打算明日清早起來去見老太太、太太,湘雲住的近,也便宜作辭。來眉壽苑,不為作辭,而是想著這總歸是個正經事,用正經事糊弄門上的那倆‘門神’,興許就能進來看林妹妹了。誰知那兩門上的婆子今日這樣好說話,都沒用上這理由就請進來了。

賈寶玉雖與秦鐘一見莫逆,可心上總有不足。秦鐘怯怯羞羞有女兒之態,十分合他意氣,賈寶玉白日有好友詩書相伴,晚上又有襲人溫香在側,本該十分得樂才是;可他偏想著一入家學,更難得見著林妹妹了,心裏就把樂趣沖淡了幾分。今日好容易的了些空閑,他一人自思,越發難耐,便趕著來眉壽苑。本想著若能見著,把自己一腔心事都說給林妹妹聽,省得老是不敢人言,掩著難受,還總也不得親近妹妹。

偏生寶姐姐也在,叫賈寶玉只得按下心思,只一處說笑解悶。

賈寶玉也已瞧見鶯兒神色,他向來體貼女孩兒,況且鶯兒嬌媚可愛,他忙笑道:“我去學裏,不說一聲兒就把姊妹們都拋下,可算什麽呢……自是要去辭別姨媽和寶姐姐的,我將才還說姨媽糟的鵝掌鴨信比那府裏珍大嫂子弄的還入味兒呢,正想要這口吃呢。本要辭過林妹妹,就往姨媽那裏去,姨媽慈愛,見天晚了,必然要留我,可不又偏了姨媽的好菜好酒的。”

這話說出來,惹得都笑了,朱繡就想,怪不得這位寶二爺討這麽多女子喜歡呢,只這一張嘴,就討了多少巧去。只看現在堂上的寶釵和鶯兒就知道了。

鶯兒嘻嘻笑道:“怨不得咱們晌午在三姑娘那裏正頑得正好,寶二爺就叫散了,原是有事情做。偏姑娘回去,一人又悶了,過來找林姑娘,倒又撞見二爺。”

好丫頭,這是借著話,把先前她家姑娘說得那句‘我才來了,他又過來做什麽’給拾起來了。

朱繡在旁聽了一耳朵,就向桃月使眼色,桃月忙悄悄跟她出來,問緣故。

朱繡也惱的很:“寶二爺的奶子李嬤嬤,被請去那邊房裏吃些酒水暖和暖和,誰知這嬤嬤在哪裏吃了氣,自己多喝了幾杯撒起酒瘋來了。往常這院裏哪有人吃醉酒的,茶房裏也沒這些東西……你快把醒酒的藥包找出來叫人煎了。”說著,仍舊往倒座去。

朱繡沒說的是,李嬤嬤這會正大罵襲人呢,幸好外頭風雪起來,都關門閉戶的,這邊聽不見。若不然,叫賈寶玉也撒起瘋來,才不知道怎麽收場呢。

“……只知道裝狐媚子哄寶玉,如今離間的寶玉越發不親近我!你晚上床上炕上的睡去,充什麽好人,打量我不知道呢!……見著茜雪尊敬我,你個小蹄子就使壞要把她攆出去!攛掇著寶玉,幾次給沒臉兒……不過是我手底下調理出來的毛丫頭,配個小子都算擡舉你了,還癡妄什麽半主子不成!”

李嬤嬤迷瞪著眼,指著人亂罵,跟她來的幾個粗使丫頭臉漲的通紅,都不敢上前去。

朱繡惱道:“都看著做什麽!李嬤嬤醉了,受了氣了,自來該在她自己的地方去撒,在林姑娘這裏算什麽呢!還不扶著嬤嬤先睡會,一會子醒酒的湯藥就送來了。”

那幾個丫頭忙喏喏的應了,強者把李嬤嬤扶起裏間炕上,不叫她再嚎。

也不知灌下去多少酒,從身前過去便是一股酒臭,朱繡擰著眉頭,旁邊林家的一個婆子便小聲道:“咱們只送來一壺黃酒,不過叫她吃兩杯暖暖,可誰知這老婆子不足興,自己開了這屋裏的酒壇子,也不知道吃灌了多少……恐怕她還要吐……”

這屋子本就是給當外差的歇腳取暖用的,墻角裏放了兩個大酒壇子,叫下差的人可吃一杯暖暖。林家管的嚴,從沒有人敢吃醉了。這李嬤嬤真不把自己當外人,吃完了送上來的,還自己取去,她帶來的那幾個丫頭還幫著打掩護,這才壞了事。

朱繡捏捏眉心,她才開始出來,也是這位李嬤嬤使人給她傳話,還以為有什麽事呢。原來不過是看她以前和襲人有過不對付,在她跟前說些酸話抱怨罷了。朱繡不願意摻和賈寶玉房裏李嬤嬤和花襲人的話語權之爭,便托辭躲去別的屋子了。

誰知才多大會,她就聽見這李嬤嬤嚎著嗓子罵街,忙趕過來就成這樣了。

“也賴我,沒看著些。”朱繡道。有氣去上院鬧去啊,跟賈寶玉和花襲人鬧去,犯得著在林姑娘這裏大喊大叫的,怪會給人添堵。

今兒事情趕得寸,林家的年貨節禮趁著運河未結冰已送上京來了,朱嬤嬤和陳嬤嬤被林管家請去林宅幫忙了。若不然,賈寶玉的奶娘得兩位嬤嬤之一來陪著才相稱。

“王嬤嬤和姜嬤嬤呢?”朱繡才想來黛玉也還有一雙奶嬤嬤,忙問。

林家的婆子嘆道:“那二位都不管事的,早前王嬤嬤說受不了都中的天氣,身上不好,得躺著。林管家見她們跟在姑娘身邊不頂事,打發到通州的宅子裏養著去了,明年開春了就仍叫回揚州去。”

好容易,醒酒湯來了,忙叫給李奶子灌下去,這李嬤嬤不知打著什麽算盤,嘴裏兀自不幹不凈的亂罵。

“用大鬥篷給李嬤嬤裹了,咱們趕緊送回去。若不然,一會雪大了,更不好走。”朱繡看了看外頭的天色,跟婆子說道。

趁著路還好走,索性找兩個大力的婆子攙扶回去了事,若是還留在這裏,她總不醒酒,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借酒裝瘋,難道還留她住下嗎。

“若是寶二爺先出來,就說李媽媽多吃了兩杯,已先送回去了,多使人跟著些。若果然我回了老太太再來,他們還沒散,那自然就有他們的人跟過來服侍。”說罷,朱繡自己裹上厚披風帶上觀音兜,叫兩個婆子攙著李嬤嬤,另只點了一個她帶來的丫頭跟著,其餘的仍候著賈寶玉。

才要到榮慶堂,那李奶子果真懵懵的醒了,兩個攙她的婆子都暗自撇嘴。朱繡冷笑道:“好嬤嬤,您吃了酒,快家去歇著罷,我回一聲老太太,自安排旁的妥當人去接寶二爺。”

李嬤嬤打了個酒嗝,忙笑說:“很不必回老太太,我去使人過去便罷了……”

話未說完,琥珀帶著兩個媳婦打傘出來,“老太太見天不好,寶二爺也不知哪兒去了,急的了不得,正叫人去找呢。你們可見著了?”

突見了李嬤嬤,忙上來問:“李媽媽,怎麽就你自己?寶二爺呢?”

不等她說話,朱繡就笑道:“在眉壽苑呢,寶姑娘也在,寶二爺過去說說話。方才聽寶二爺的意思,許是過會子要往薛姨太太那裏用晚膳。初初下雪,李嬤嬤冷著多吃了兩杯水酒,有些暈,她便先回來稟報老太太,再派人去服侍寶二爺。”

琥珀聽著,以為寶釵去尋黛玉說話,寶玉便跟著了,過一會他二人仍要回梨香院吃飯。便笑道:“知道在哪裏就好,你跟我去回老太太一句,李媽媽既吃了酒,就別上去了,免得熏著老太太。”

李嬤嬤見給圓過來了,巴不得一聲兒,忙說:“我家裏換了衣服就來,一會兒自去姨太太那裏。”

那邊,薛寶釵同賈寶玉已是出來了,黛玉打發人跟著。

一出眉壽苑的門兒,薛寶釵臉上便冷下來,也不睬寶玉,只管扶著鶯兒的手往前走。

賈寶玉忙上前,賠笑說話:“才好好的呢,怎麽姐姐忽就惱了?”

薛寶釵一語雙關,冷笑一聲:“寶兄弟好忘性!”只往梨香院去。

忽有一個丫頭從後面追上來,卻是寶玉房裏碧痕,那碧痕獨一個來跑來,也無別的話,上前就拉住賈寶玉的手道:“好二爺,可叫人好找。襲人姐姐打發我們出來找你呢……”

賈寶玉一摸她手冰涼,便用兩手握著給取暖,笑道:“可是多操了的心,我正要去給姨媽請安呢。你既過來,就跟著罷,我另外打發人去告訴你襲人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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