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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大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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璉兒成婚後,元春也到了說親的年紀。相看到一半兒,還不待我們定下,宮中一道旨下來——勳貴各家出一女入宮選秀。這選秀選的是妃子,覆選後刷下來的要留在宮中做女史。

全家都懵了。

正常來說,所有古代人,如隔壁寧府、王侯公府、或其他官宦權貴之家,聽到這樣的旨意毋有不喜悅的,只盼著家中閨女入宮享福去,並挾帶家人親族走那富貴路——即便明知道宮裏頭是吃人的地方,古代人也通常不覺得進宮是受苦,只要沾上“皇”字、沾上“禦”字,仿佛就是天大的好事兒。並不是他們真的蠢,只是洗腦教育使然、根深蒂固的奴性使然。莫非沒有看得清的人嗎?有,然而這些看得清的人或不願意喚醒別人、或想要喚醒卻沒能力、或有能力但於己無幹、或有幹系然而無法反抗,甚至當他們達到能夠推翻這一制度的高度時,自己便成了維護制度的存在。

我屬哪一種呢?誠然,我有能力卻能力不足,至少不足以保住元春以四王八公的出身而不過初選,反倒讓家人擔驚受怕強顏歡笑。這種清醒是不合時宜的,若是顯露出來反倒全家受害,因為古代的教育讓我們只能卑躬屈膝地婉拒“小女愚鈍,怕不能伺候好貴人”,卻不能堅定地說“我不願讓女兒入宮”,到底是哪種人更悲哀,我說不清楚。但此時,我深深感到自己的倉惶。

政兒媳婦私下抹淚,生怕女兒進宮,日後連面都難見,她原想把元春嫁去王家的。政兒倒是看得開,勸她:“塞翁失馬,焉知福禍。便是真的入選了,說不定聖人會指一門好親事呢。”

我不知該讓元春藏拙好,還是冒尖好。她無疑使優秀的,先天優越與後天努力讓她非常出眾,但此時此刻,這種優秀是福是禍呢?我不知道。

“你心裏怎麽想?”我問她,“你若不願入選,我便去求太後娘娘給你免了,這點子臉面我還有。”只是恐怕太後心中不悅。

元春沈默了一會兒,輕聲道:“獨負青雲志。”【註1】

我眼淚刷地下來了,一瞬間不知道該說什麽好——我從未想到,元春是和敏兒一樣清高的性子,她這般志向,怎麽受得了宮裏的日子呢?

或者說,她就不該當女孩子。若做男兒,她必然不負一身所學,至少能正大光明地做個清高才子、博學儒士,而不是困於四方後院,甚至困於後宮圍墻。

元春既然不願,我舍了臉面也要去求太後。躲開選秀自然是不行的,匆忙定親這條路子行不通;抱病也不可能,有太醫呢;暫時離京更不行,在這關頭離京不是等於告訴皇帝我要得罪你麽;至於身上有疤痕這一條,不好意思這兒不是清朝,小疤痕不傷大雅,嚴重的傷疤我也不舍得讓元春自殘。

好在,太後念舊情,也好說話,道:“過了覆選,就把相中的人家報來,哀家給你孫女兒指婚。”

超額完成任務,還賺來一道指婚,我長長地舒了口氣。

後來回想,深恨自己不明白,該請太後直接免掉選秀才行,寧可得罪太後回絕她的賜婚,也不要入選。入宮幾日,更添一重未知,以致於計劃不如變化。

元春還是被封妃了,太上皇直接指的,省略了女史這一步,沒有加封賢德妃。接到聖旨,我如遭雷劈。

太後雖有些愧疚,卻挺高興,也覺得我會高興,說:“秦府的丫頭才是充媛呢,你家丫頭是尚書,可見太上皇還是看重榮府。”秦國公家的閨女容貌一般,才情倒好,和元春差不多的年歲。又道:“哀家那日才要說給賈丫頭指婚,誰曉得太上皇忽然說要封妃,又道賈丫頭知書達理、才華出眾,正二品尚書也足夠。哀家當時想,幸好沒來得及說,若說了,豈不可惜。”【註2】

我滿嘴苦澀,強笑跪謝。我不願去想為什麽太上皇會說得那麽巧合,再怎麽愚鈍,我也知道這絕不是單純的巧合,只要一深想,就不由得全身冒冷汗。

失去珠兒,賈府差不多已經失去了未來。

回去後,我招來赦兒夫妻、政兒夫妻、璉兒夫妻、珠兒媳婦、元春、迎春、寶玉、探春甚至尚在繈褓的蘭兒(此時環兒、琮兒尚未出生),全家人一個不落的到場,並遣散下人,將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包括太後所說的話,一字不差地告訴他們。

最後我道:“多置祭田吧。只盼情形沒我想的那般嚴峻。”高鶚寫的續作畢竟真實度不高,然而曹公也確實寫過賈府終究敗落,不管怎麽說,除了秦可卿托夢王熙鳳時的法子,我也想不到其他了。

整頓下人、起居節省的工作交給璉兒媳婦,她素有鐵面,下人都悚她,且她也樂意幹這些,又一向歸她管。

其他人不一定信我的話,畢竟我的揣測太嚇人太不現實,然而到底能約束一下,特別是璉兒媳婦。

元春進宮後,寧府送了惜春來。她生而喪母,敬兒又出家做道士去了,珍兒喪妻,家中無人照料,便放在我身邊養著。

我算算賈妃省親的時間,估摸是寶玉十一歲左右,或更晚些,而今寶玉四五歲,尚有一些年。

我現在心中的緊要事兒是敏兒。

敏兒獨生了一個黛玉,再無所出。倒是林海一姬妾生了兒子,小黛玉一年,養在敏兒身邊,自小病弱不啻於黛玉。我記得是三歲上去的,如今已二歲了。我自然不喜他,然而也不能不管,說到底,在這個社會,等我們長輩都去了,唯有這個林哥兒才是黛玉的依靠。即便日後敏兒生了兒子,也實在太小,還得靠父兄。

為了敏兒一家子的身體,我不能隨便離京去揚州,免得敏兒知道了勞累,卻也不敢叫他們上京,畢竟舟車勞頓,且林海還在揚州任職。思來想去,只得舍下老臉求一位致仕的太醫下揚州去。

太醫不好求,致仕的太醫更不喜離家別鄉。好在我總算尋到一個祖籍姑蘇的太醫,願意幫這個忙。

太醫去揚州後,隔了三個月,林家小郎還是去了。

我發誓,我看到信時恨得想罵人,真的。以我穿越過來後多年的修養,六十幾年沒說過臟話,此時也忍不住大罵FK。

敏兒自然報喜不報憂,來送年禮的婆子——她原是我身邊的鷺鷥——卻在我嚴厲逼問後,私下告訴我;敏兒喪了庶子,雖不是她生的,到底養了三年,終究傷心;遂落了胎,才懷了不到兩月,要不是太醫診脈,還只當是天葵延長了。

我決定要去揚州。

赦兒政兒攔我也沒用,我這次非親去不可。

順便還帶上了三春,她們長大後便被困於內宅,趁現在多出去玩玩、走走,也好陪陪黛玉,她和元春一樣,自小沒有玩伴。

到了揚州,一切妥當,才上林府。

敏兒既歡喜且擔憂,我叫她好好養身子,每日陪著,見她逐漸好轉,總算松了口氣。

平日帶敏兒和幾個孩子出去走走,散散心,希望黛玉身體健壯,敏兒恢覆從前的體質。揚州風景著實好,難怪說“煙花三月下揚州”,我看慣了精致的美景,乍一見揚州草木,很是覺著大氣開闊,看了就心情舒暢。哪像寧府、榮府,甚至其他國公王府後花園的花草,固然精致了,卻精致得死氣沈沈,看久了真心沒意思。

在揚州的日子開始不習慣,過幾日就覺得舒心。雖然生活不如在京中精致,卻很自由——我不是說風俗,南邊的規矩反倒更嚴厲些——主要是沒有一大堆親戚、世交,宴席、寒暄,日子過得自由自在。所以我在京裏不太出門,在家中做自由自在頤享天年的老封君不是挺好。

三春也很開心,她們快玩野了,功課都有些放縱。

古代人實在早熟,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普遍情況,還是教育問題或者曹公設定,至少我見過的都早熟。黛玉才五歲,實足不到四歲,就很是知禮明理了,迎春一直明白自己的身份很是安靜,探春也開始懂得為自己爭取,惜春三歲,更知道那些齷蹉事兒不喜寧府。我上輩子五歲時在幹嘛?完全不記得,但肯定不知道擔憂母親的病情、也不會為了弟弟的去世偷偷抹眼淚而不叫父母曉得。

待敏兒身體康覆,我也不好多留,自帶著三春回京,過我的六六大壽去了。好在敏兒現在夫妻和睦,心胸開闊,康健平安,黛玉也活潑了不少,我放心多了。

而今只盼敏兒一家子健康長壽,其他我實在不圖。

——然而我圖的都會消失,不想要的卻粘附上來。在玫兒去世時,我就該知道,命運沒那麽容易改變。

敏兒莫明生病,莫明去了。

我既沒有流淚,也沒有暈厥。在得知敏兒生了奇怪的病、找不出原因時,我就知道,命運躲不開來。該來的總是會來。我能做的,只有掙紮,不斷地掙紮,掙紮著向命運揮劍,永不低頭。

總會有用的,總會做到的,我堅信,就好像現在好好兒地活著的二丫頭和三丫頭一樣。【註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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