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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枚飛鏢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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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羽林們走了,蘇白鳶便出來了。此時的街道更是顯得寂寥。猶記得兒時的她十分怕黑,總覺得夜黑了之後便會有鬼魅出現,而現在卻一點也不怕了——因為比起人心來,鬼魅的可怕又算得了什麽?

不知不覺,她走出好遠去。

忽聽得遠處傳來一陣刺耳難聽的笛聲。

蘇白鳶一皺眉,信步走到了這笛聲的發源地——一處醫館。

這間醫館怕是附近唯一一處依舊亮著燈的地方了,京城的宵禁嚴密極了,而這醫館的主人居然敢不遵循。這讓蘇白鳶很是好奇。

難聽的笛聲依舊在進行,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蘇白鳶凝神去聽,依稀聽出了《白雪》的旋律。紫燕頗通音律,她們姐妹在少華山上之時蘇白鳶也跟她學過些許。雖不精通,倒也勝過一般的外行。

“且……”她輕聲嘆了一句,只憐惜好好的曲子竟被一個不會吹笛的人毀了。

笛聲突然停了,一男子朗聲笑道:“姑娘若是嫌棄在下,可以進來指點一二,也大可以離去不聽,又何必勉為其難地聽完又不加遮掩地羞辱在下?”

蘇白鳶聞言,在門外道:“尊駕既然敢吹,就莫要怕別人評價。這曲《白雪》的水平如何尊駕心裏清楚。”

男子笑了幾聲,便邀她進去。

蘇白鳶一進門,便見那吹笛男子一手握著笛子,另一手還還低頭撥弄著棋局。他跪坐在一方案幾前,屋內擺設皆仿魏晉形制,不似今朝。他本人也似從書中走出的魏晉名士似的。除過門外“懸壺濟世”的字樣,這個居室模樣的房間又哪裏像是個醫館?

男子垂著頭,她看不見他的面容,只能看到他雪白的發帶上用淡金色絲線繡著紋飾,鬢發絲毫不亂,氣質不俗。

“可著您是一心兩用才把這首《白雪》吹得如此難聽。”蘇白鳶道。

“是一心兩用。”男子道,“姑娘也可以當做是‘欲得周郎顧,時時誤拂弦’……”

說罷,他擡起頭來淺笑。

蘇白鳶看著那張熟悉的面孔,神色略有些恍惚。

☆、死亡

熟悉的臉,熟悉的話,一字一句,一點一滴都在刺痛著她的內心。就好似花了許久才結好的痂,剎那間又被人剝開來,鮮血淋漓。

她以為上官玉洛將金鴛鴦的小墜兒還給她之後,他們便再無糾葛,誰知今天他又主動引她進來。

“上官玉洛,你又想怎麽樣?”

臨走前被蘇白鳶從劉子培身邊“借走”的莫邪,已然出鞘。寒光一閃,便直逼“上官玉洛”的心臟。他也不躲,甚至沒來得及站起身來。

“你仔細瞧瞧,我們之前真的見過嗎?”“上官玉洛”笑道,兩頰的梨渦若隱若現。

蘇白鳶拭了拭雙眼,這男子的確不是上官玉洛,只是二人的皮囊像極了。若說是親兄弟也完全令人相信。

“好些個人說我徐坤形似江東王府的大公子,真的很像麽?”

“你叫徐坤,你不是他……”蘇白鳶換換收起了莫邪,心存歉意。

徐坤笑道:“我只是個江湖郎中,哪裏來得機會能居廟堂之高?”

這是一張年少的面龐,比起上官玉洛來更添許多稚氣。

“我昨日去求卦,方士說我今夜會遇見個有緣人。”徐坤放下玉笛道,“果不其然,今夜果然等到了。”

“你是郎中……”蘇白鳶喃喃道。

徐坤一笑:“在下是略通歧黃之術,姑娘可有什麽困擾相問?在下萬分願意幫姑娘一解煩憂。”

“我的困擾,恐怕難解。”蘇白鳶淒然一笑。

“你且說說,徐某還真的不信這世上有什麽事是絕對不可能的。”

蘇白鳶沈吟片刻,道:“我忘了很多事情,可有辦法再想起來嗎?”

徐坤不語,只是又拿起了玉笛,吹奏了一曲。

毋庸諱言,這一次的笛音綿長清越,渾似桓伊再世。蘇白鳶驚艷之餘撇撇嘴,心裏暗暗自嘲中了這小子的圈套。只不過她還是不明白,他這麽緘默地吹笛,究竟意味著有解還是無解。

笛曲哀婉,蘇白鳶聽了,不禁回想起了往日種種:上山拜師、初遇上官玉洛、被上官玉洛背叛、與紫燕姐妹失和……心中更添一陣難過。

徐坤吹奏完畢,幽幽看向面帶愁色的蘇白鳶,對她道:“怎麽樣?方才你在想什麽?”

“想些以前不願想的事情。你這笛聲太悲涼了,不好。”蘇白鳶搖搖頭,自語般道。

“為何?”

“獨自莫憑欄。”她強笑道。

“是了。”徐坤點點頭,很是讚許。

“你有辦法幫我找回那段記憶,對不對?”

徐坤問道:“你是當真很想知道?”

蘇白鳶用力點頭,道:“當真。誰願意生活在暗無天日的蒙蔽之中?這滋味太不好受。”

“坐。”徐坤向案幾的一側一指,只見那裏是一方坐席。這裏沒有桌椅,只有案幾、小榻和席,蘇白鳶想這個徐坤定是個崇尚古風的雅人——抑或是個怪人。

蘇白鳶跪坐下去,徐坤正色道:“正如陰陽守恒一般,這世上沒有無憑據來的東西。一物增長,一物湮滅,此消彼長。你失去的記憶也如此,想要找回來,需用其他東西來換。”

“用什麽換?”蘇白鳶一聽有法可醫,連忙相問。

徐坤道:“治療此失憶之癥,唯有劍走偏鋒可以一試。須針灸、艾熏、笛音、蠱蟲四路齊下,方能見效。只不過……代價是內力的損耗。你想起的事情越多,需要損耗的內力就越多,體質也會越來越孱弱。習武之人,兵刃技法皆乃外術,內力方為護體之本,你還是先三思為好。”

蘇白鳶聽到“蠱蟲”二字,不禁想起自己那精通巫蠱之術的師父無垢道人,不免懷疑了起來:“聽你這麽說,不像是就醫,倒像是巫術了。”

“三代之時,巫醫本是一家。故而從古至今,行醫的高手也必然是使毒的行家。這法子,險是險了些,不過贏面亦大,你還得自己掂量。”徐坤緩緩道。

這個誘餌對蘇白鳶來說實在是太豐盛了,她拼命想要想起忘記的事情,想起自己在那段空白當中究竟經歷了什麽、和上官玉洛發生了什麽、又是如何認識劉子培的,可委實徒勞。她夙興夜寐想要知道,而如今有這麽個機會讓她知道,她卻又存了好些戒心,猶豫了起來。

“明人不說暗話。”蘇白鳶道,“徐公子,我如何才能信你?”

徐坤早料到會有這麽一問,旋即拿出好似事先便準備好了的銀針,道:“右手。”

蘇白鳶精通人體穴位,知右手上的要穴不多,便由他去了。

徐坤手法純屬,抽出三根銀針,分別紮於她腕部與虎口。點了艾草,便吹起了玉笛。

還是方才那首曲子,第一遍聽只覺得悄愴幽邃,十分哀怨。可這一次聽,竟聽出了許多紛亂與煩躁來。

蘇白鳶的頭腦有些刺痛,只聽徐坤喝了一聲:“快運功。”她便依言驅動內力。

“啊……”一聲尖利的疾呼沖破夜晚的寧靜。蘇白鳶早已滿頭是汗,不過她當真看到了一幅畫面,看得清清楚楚。

“你看到了什麽?”徐坤饒有興味道。

“沒什麽。”她言不由衷道。

“我猜你看到了我。”徐坤雲淡風輕道,“並且,我死了,對嗎?”

那雙和上官玉洛別無二樣的桃花眼註視著蘇白鳶,令她無法撒謊。

“對。”蘇白鳶道,“可是你怎麽會知道?難不成……”

“哈哈哈……”徐坤昂首笑道,“沒錯,你是看到了未來。只不過我會竭盡全力將其改變。怎麽,現在能信我了嗎?”

蘇白鳶還未從方才的震驚中回過神來,卻也道:“信了。”

“那麽明日再來吧。”

蘇白鳶難以解釋那亦幻亦真的景象,花非花,霧非霧,可卻又觸手可及。在艾薰與銀針的作用下,她分明預感到了徐坤的死亡——她從未見過有人的死相可以如此美麗。在方才她預感到的畫面中,徐坤的手上、脖頸上皮膚潰爛,生出一塊塊黑色的瘡疤,這不是死亡裏“美感”的源頭,真正震撼蘇白鳶的是那張臉,那張比現在還要容光煥發的臉。瀕死的他,嘴角有一抹猩紅的鮮血,兩只黑眸顯得異常興奮,似乎已將這時間的所有美好盡收眼底,似乎他面對的不是死亡,而是新生。一顆靈魂升騰了起來,然後隕落,隕落……如梧桐枯黃,花木雕零,冬日裏的江水枯涸,一切都充滿了詭異而自然的美麗。

作為殺手,她目睹過太多人的死亡,可這次卻使她無比難忘。

徐坤說,一定要四法齊下才能喚醒記憶,方才少了一法,便是蠱蟲。沒有蠱蟲的作用,才致使她只能看到未來的零星片段,看不到自己之前的往事。

蘇白鳶難以形容此刻心中所想,能找回至關重要的記憶,她自己感到愉悅的。可一旦回想起那可能發生在未來的詭異又美麗的死亡,又不禁心弦一緊,萬分希望那不是真的。

回到竹林別苑,蘇白鳶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將“莫邪”悄無聲息地物歸原主。

別苑只有她、上官玉卿和劉子培三人,早已夜闌人靜了。可即便如此,在越墻而入的那一剎,蘇白鳶還是有種看到了一絲亮光的錯覺,正是在劉子培房間的方向。可再看去,那裏漆黑一片,分明什麽也沒有。

“他不可能還醒著,定是我看錯了。”她心想,“不過會不會是羅子培聽到了有人深夜造訪,才突然熄滅燈燭,以便迷惑視聽?”

然而下一刻,她便開始嘲笑自己多疑——一來,以她的輕功,大多數人根本就不會覺察出她有什麽動作;二來即便是受了傷功力退步被人發覺了,羅子培也不可能以那麽快的速度熄滅燈燭。一般人走到燭臺前將燈滅掉是需要一段時間的,動作再快也不可能一閃即逝。除非像她師父戚無垢一般內功深厚,才可揮揮手掌就將遠處的燭火滅掉。不過那需要十分強大的內力,蘇白鳶自己要做到如此都尚需再修煉,更何況那個武藝全在她之下的公子哥?定是她看花了眼,才會誤以為那裏有光。

蘇白鳶悄然走到劉子培房間門前,想要聽一聽他是否已熟睡。

可當她屏氣凝神去聽之時,卻什麽都聽不見。

她心道:“不可能!縱使我內力受損也全不至於連人的呼吸都聽不到。還是……也不對,能做到呼吸絲毫不被別人察覺比那‘掌風滅燭’之功更難上千萬倍,我行走江湖近十載,還從未見過這等高人,羅子培又豈可能做得到?罷了罷了,是我心煩意亂才開始胡亂揣測,想些不切實際的東西。”

既然不是她內力受損聽不到,也不是劉子培可以防範,那便只餘下一種可能——劉子培不在自己房中。

蘇白鳶念及此,低頭輕笑,料想他或許正和上官玉卿在一起也說不定,便坦然推開了門,將“莫邪”擺放回原處,離去了。

可蘇白鳶怎麽也不會想到,在她離去之後,本應空空如也的房間才出現一個人影,走上前來撫了撫莫邪寶劍。暗夜之中頓時多了一聲輕嘆。

☆、劉子坤

接連三日,每一夜蘇白鳶都會按時造訪徐坤的醫館。

她已在身上種下了蠱蟲。這種蠱跟她給上官玉洛下的蠱還不一樣,性子極烈,一旦聽聞徐坤吹奏起裊裊的笛音,便會猛烈的騷動起來,不肯安分。攪得她渾身痛癢難忍,苦不堪言。

艾薰也不是那麽好受的,若是尋常人,偶爾問道艾草的清香倒也宜人,可若用艾來治病就不同了。劑量大,氣味亦濃重,熏得蘇白鳶一連幾日口鼻之中都還有那股嗆人的餘味。

可縱使是受了這些罪,進展依舊甚微。她只是回憶起一些零散的片段,並不能接連起來成為一段完整的記憶。在這些片段之中,她看到了劉子培、上官玉洛、絕弦山莊、三王府……她確定,記憶中空白的這些日子,她定和劉子培、上官玉洛發生了些什麽,也必然前往過三王府。

蘇白鳶越發焦急了。

徐坤在醫館內跪坐著研究棋局,計時的漏壺滴答滴答響著。

只見他那位心急難耐的病人出現在了他的期盼之前。

“還不到醜時,你今日可來得早。”徐坤笑道。

蘇白鳶道:“是我心急了。”

“急什麽?”徐坤淡然道,“今日差不多即可大功告成了。”

“那咱們快些!”

徐坤將棋盤一撤,收到了案下。蘇白鳶懷疑自己看錯了,她總覺得他那雙酷肖上官玉洛的桃花眼漾起一絲不可名狀的興奮。

興奮?他又會興奮什麽呢……

不安的預感再度將蘇白鳶拉入輕微的惶恐之中,徐坤這個人太過神秘,以至於他對自己知道得甚多而自己對他幾乎一無所知。他不同於劉子培,劉子培是真真切切和她有過交情,可眼前這個徐坤,除過張著一張和上官玉洛極為相似的臉之外,其他的種種,任蘇白鳶清空了腦袋也想不出自己幾時曾結識過他。

“開始了?”徐坤道。

“嗯。”蘇白鳶輕聲應和。

銀針被施在了恰當的穴位,艾草焚燒的氣味也漸漸濃郁,體內的蠱蟲蠢蠢欲動,只是笛音突然變了個調。

正當蘇白鳶奇怪之際,卻聽得徐坤道:“記得運功。”

蘇白鳶調動體內的氣息,與前幾日一樣運起功來。

笛音改變了,蠱蟲的騷動便更為猛烈了,猛烈到足以打亂她渾身流動的氣息,好在她內力一鎮,將這股阻力強壓下去。

沒過多久,她便感覺身體如同被抽空了一般,十分乏力。蠱蟲依舊不安分,令她靜脈阻塞,運功再也支撐不下去。

“稍挺片刻!”徐坤道,說罷將右掌貼於她背心。

兩人就這麽靜靜坐了半個時辰,其實都結束了,早就結束了。

蘇白鳶面若死灰,不知是因內力大損而虛弱,還是因為突然找回了往日的記憶。

“你還好嗎?”徐坤望著緘默不語的蘇白鳶,“拿著。”

他抵與蘇白鳶的是一方雪白的錦帕,同他的發帶一樣,以金絲紋繡。蘇白鳶接過錦帕,掩在自己的鼻子上,堵住那一湧而出的鼻血。

她扶著案幾徐徐站起身來,身形好似踉蹌欲倒,對他道:“無礙……你幫我找回了所有的記憶,我該如何謝你?”

“你若真想謝我,便幫著劉子培去尋他心心念念的鳳血夜明珠吧。我別無所求。”徐坤道。

“徐坤,你究竟是什麽人?究竟是這書中人,還是我身邊人?”

“問這個問題,還有意義嗎?”徐坤笑道,“究竟是莊周夢見了蝴蝶,還是蝴蝶夢見了莊周,誰又能說得清呢?”

“你改了我的《明珠記》,擾亂了其中所有人的人生……”蘇白鳶面無表情地控訴著他,心裏卻波瀾起伏,無奈內傷過重,即便是說話也大聲不起來。

“我的人生,憑什麽要你來寫?”徐坤厲聲道,轉過身去背對著她:“你現在走吧,我已在書的結尾給了你一個好的結局。”

蘇白鳶咬咬牙,道:“我想我知道你是誰了。”

“知道又何妨?我劉子坤不會死!”

她全然想起來了。

可是正如劉子坤所言,究竟是莊周夢蝶,還是蝴蝶夢見了莊周,誰也說不清。究竟是女殺手蘇白鳶穿越到未來成為了一名大學生,還是一名女大學生穿越到了自己寫的書中成為了一個女殺手,這二者誰是誰非?她一時被撲面而來的記憶侵襲著,無法清醒,似乎孑然一身卻以歷盡兩次人生,兩個迥然不同的二十載。甚至,這一刻連她自己都不知“蘇白鳶”這個人到底是誰。

她筆下《明珠記》裏的五皇子劉子坤會死,死於一顆貪得無厭的心——出身卑微的他意欲弒君謀逆,敗北之後自盡而死;他會服下自己親手調制的□□,那股毒性甚於鶴頂千倍,甚於牽機萬倍。如一切盡依她所寫的故事進行下去,他會死,死得罪有應得,亦死得妖冶而美麗。

可他不甘,才變作那個學弟“徐坤”,改寫了故事的全部,亦改變了蘇白鳶原本一登場就會被劉子培一劍了結的人生。蘇白鳶不知是該謝他還是該恨他。或許這一刻,她的恨比感謝要多得多。

“劉子坤,你聽著。”蘇白鳶的語氣虛弱但絲毫不容置疑,“我今日先行離去,只為感你助我找回記憶之恩。若下一次再見到,你休想再有機會逃過我的劍!”

劉子坤看著那個漸漸遠去的背影,喃喃自語道:“好,我等著。”

可誰能料到,半柱香的功夫過後,他等來的卻是另外一個人——一個他不太想見到的人。

斯人未到,劍氣先至。

“好淩厲的劍氣。”劉子坤心道。劉子坤雖不會武功,可耳聰目明,知覺之敏銳,異於常人。

孤鴻般的身影無聲無息地落在醫館中央。若單憑耳聽,無人能曉得方才這裏進來了一個人。這等輕功,當今世上能做到的人並不多——若非白鳶、紫燕那樣天賦秉異的高手,便是苦練已久的行家。

來者將長劍向空中一拋。這一拋看似漫不經意,實則充滿計算。待長劍豎直落地之時,他身體一轉,劍便穩穩落入了背後的劍鞘,不偏不倚。

方才這一拋一接,若是有半分差池,寶劍便會破顱而入。可是現在,那人毫發無傷,只是劉子坤房中高高懸起的青紗帳被削去了一大塊,簌簌墜地。劍未觸之,亦能傷之,技藝之高,當世無雙。

“你終究還是來了。”劉子坤牽起嘴角,“你的劍術比她高明甚多,你若去做殺手,‘京城第一’又怎會落到她的頭上?”

“見過五殿下。”

“堂兄多禮了。”劉子坤瞇縫起雙眼,“堂兄這韜光養晦之術,可瞞得人家姑娘好苦。”

他口中的“堂兄”,正是劉子培。而那寶劍,便是“莫邪”無疑。劉子培並沒有去反駁劉子坤,因為他所言不假,他是對所有人都隱瞞了自己的真實實力——包括蘇白鳶。

“五殿下,更深露重,您也該早些歇了,那麽臣便長話短說,開門見山。”劉子培道。

“堂兄可真會說笑,都這個時辰了,早歇晚歇還有何區別嗎?堂兄若有事,大可直說。”

“殿下幫了她?”

“哦?”劉子坤刻意兜著圈子,“我醫治過的人有無數,不知堂兄說的是哪一位?”

“方才離去的那一位。”劉子培道,“她雖得償所願,可也受了很重的內傷。”

“我早就說過,一物消,一物才能漲。得到了記憶,損失些內力,也是自然。我並無辦法。”劉子坤捏起一枚白子,置於案幾上的棋盤中。

劉子培見狀,緩緩將莫邪從背後的劍鞘中抽出,借燭光凝視著劍刃道:“人如寶劍,寶劍亦有駑鈍銹蝕之時,尚可擦拭打磨,何況胡人?”

“看來她這內傷我是不治不行了?”劉子坤擡頭笑道,眼神之中卻全是抗拒。

劉子培道:“臣不敢。”

他嘴上說著“不敢”,可有什麽是他真的不敢的呢?他今日既然敢拿兵刃前來,便是下了破釜沈舟的決心。

只見劉子坤從身上掏出一只瓷瓶,道:“這丹藥藥性至純至陽,可助她醫治內傷,恢覆內力。不過切記,一定要傷痛發作之時服下,錯失良機便再無辦法。”

“臣謝過。”劉子培剛要伸手去拿,劉子坤卻又道:“慢著,我要你拿一樣東西來換。”

劉子培心中很是不悅,從小到大還從未有人敢跟他談過條件,如今一個不受寵的皇子卻能抓住蘇白鳶這根軟肋,脅迫起他來。情勢所逼,他也只得問:“什麽條件?”

“我要你用你的莫邪來換。”

“什麽?”劉子培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劉子坤分明不習武,卻向他討要莫邪寶劍。這莫邪不僅是鋒利無比的寶劍,更重要的,還是他母親贈與他的遺物。如此寶貴之物,劉子坤卻敢出此言,定是刻意要尋他不快。

“怎麽,舍不得啦?”劉子坤的笑容略顯扭曲,可依稀讓人覺察出種種得意神色:“不就是你娘的遺物麽,心疼什麽?不過是一界婢子的物什……”

他話音還未落,眼前白光一閃,莫邪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架於他的脖子上。劉子培面有恨意道:“我警告你,莫要出言不遜。我敬你乃皇家血脈才先禮後兵,否則你當憑我的身手,還不能從你身上拿走區區一個瓷瓶?”

“哈哈哈……”劉子坤驀地大笑起來,“這就對了。劉子培,你裝什麽小白兔?裝什麽正人君子?我最見不得的就是你這幅樣子……露出你獠牙來呀,露出你得隴望蜀的野心來呀,這不才是真的你嗎?你是什麽人,我心知肚明。”

“你想說什麽?”劉子培不曾放松持劍的手,眉宇之間的怒氣愈發逼人。

“我什麽也不想說,你心裏明白。上官玉洛是處處留情的真小人,而你是故作深情的偽君子,你們兩個,沒有誰比誰更清白!”

劉子培冷笑一聲,將劍收回,道:“原來你侮辱我、激怒我,就是因為我救了太子?五殿下,你記住我這句話:就算是不論出身,單憑才能,繼承大統的也會是太子,而不是你。”

“你休要渾說!”這番話徹底點燃了劉子坤的慍怒,“論出身,你我都一樣是卑微的庶子,可是你捫心自問,你對你那世子哥哥就心悅誠服了嗎?服嗎?”

劉子培不作計較,拿過劉子坤手裏的小瓶,轉身便走。

“你對你兄長做了什麽,我一清二楚!”劉子坤在他身後喝道。

“是嗎?”劉子培稍稍側臉,用餘光瞥了瞥滿臉通紅的劉子坤:“那你就小心點,最好讓它爛在肚子裏。還有,身世卑微的只有你,而我,永遠不會卑微。”

☆、病發

蘇白鳶將自己所在屋子裏整整兩日,未曾透過一口氣。就連上官玉卿見狀,亦奇怪道:“蘇家姐姐這是怎麽了?整整兩日不吃不喝,可怎麽受得了?莫不是染了什麽病……劉公子,要不然我們找郎中吧……”

“我一會兒去看看她,先用午膳吧。”劉子培嘴上雖這麽說,可手上卻放下了筷子,一粒米也吃不下。

上官玉卿去夥房取來了一只木質托盤,上面有五六只小碟,分別裝有菜和羹湯。她對劉子培道:“這些是為蘇姐姐準備的。”

“放下吧,我給她送去。”劉子培道。

上官玉卿自然不知這幾日發生了些什麽,只是見劉子培總愁眉緊鎖,想必是和蘇白鳶有關,便想幫他分憂。轉念一想,似乎除了幫著做些雜事,準備準備膳食,也再無其他了,於是心中暗罵自己沒用。

劉子培輕輕按摩著眉心和眼眶,餘光看到上官玉卿面帶自責之色,便溫言相勸:“你身為王府貴女,這些日子卻為大家洗手作羹湯,我已感激不盡了。你就莫要再憂勞,好好歇一歇吧。”

這番話對上官玉卿很是受用,她聽完了,便垂下頭去溫順地笑了笑。

劉子培雖能安慰得了別人,可他自己心底裏卻早已淩亂如麻——蘇白鳶找回了記憶,可她卻將自己緊鎖在屋裏兩天,滴米不進,滴水不沾,再加上內力的嚴重損耗,讓她如何承受得了?而她知曉了自己對她隱瞞身份,心裏又該作何感想?

一定不是什麽好的感想,劉子培心道。不然她又怎會如此反常?

“你聽,什麽聲音?”上官玉卿問道。

劉子培才發覺有一陣異響傳來,兩人循著聲源走近一聽,方曉得了那是蘇白鳶房中傳來的痛苦的哀嚎。

當此關頭,劉子培也顧不得禮數,他幾腳踢開了門,闖了進去。而眼前的一切令他心疼不已。蘇白鳶跪坐床邊,似乎是想要爬上去。她一手扶著床榻,另一手掩於丹田。渾身汗涔涔的,汗水濕透了衣衫,面色慘白。雙目雖微閉,可嘴上仍然在痛苦地低吟著。他無法把眼前這個人與那個幾番救下他的“京城第一女殺手”相聯系。蘇白鳶這般痛苦脆弱的情貌,全然不似一個闖蕩江湖的俠女,倒像是個身體羸弱的閨閣小姐。

“怎……怎麽辦……”上官玉卿早已慌了陣腳。

劉子培將蘇白鳶扶到床上,定了定神,對手足無措的上官玉卿道:“去找郎中開些補氣血的藥,拿回來煎,不要請人過來。”

“好,好,這就去!”上官玉卿帶上了門,碎步快走著離開。

“鳶兒,鳶兒!”他喚道。低頭一看,上好的松江布被單硬是被蘇白鳶的手指絞出了幾個破洞——她當時定是痛極了,劉子培心中一觸。

劉子培握著蘇白鳶的手,只感到手掌快要被捏碎。他早從劉子坤那裏聽說了蘇白鳶的內傷會發作,可萬萬沒想到的是,竟會發作得如此快,如此猛烈。

劉子培用空餘的那只手從衣襟中掏出了劉子坤的丹藥瓶。

“這丹藥藥性至純至陽,可助她醫治內傷,恢覆內力。不過切記,一定要傷痛發作之時服下,錯失良機便再無辦法。”他耳畔回響起那一晚劉子坤對他所說的話。現在便是蘇白鳶傷痛發作之時了,若以丹藥相救,便可助她漸漸恢覆內力。可如若不然,她的內力便會漸漸喪失,淪為一個只會耍劍和外家拳腳功夫的尋常庸人。輕功會廢,掌力會廢,剩下的僅是些花拳繡腿。

“唔……唔唔……”

她仿佛在呢喃著什麽。

劉子培俯下身去,只聽得:“上官玉洛,我…你……師父,師父,不要趕我走……”

那句“師父不要趕我走”他聽得一清二楚,可關於上官玉洛的話,他卻全然沒有聽清。究竟是“我”什麽“你”,他亦不知。大抵是我恨你罷,劉子培料想。

蘇白鳶的眉頭皺得越發緊了,呼吸也愈發急促。他想過輸送內力幫她減緩痛苦,可依現狀來看,那麽做只會兩敗俱傷。

劉子培將手中瓷瓶緊握了許久,就連冰冷的瓷瓶也變得溫熱了。

毋庸諱言,他猶豫了。

蘇白鳶唇邊再度飄出上官玉洛的名字,一個人年少的戀人總會令她放不下,更何況傷她如此之深?劉子培微微一嘆,還是將瓷瓶收了回去。他抱起神志不清的蘇白鳶,讓她斜倚於自己懷中,道:“來吧,鳶兒,我會一直陪著你……”

蘇白鳶在痛苦中煎熬,身體不斷顫栗。混沌之中,咬上了劉子培的耳朵……

這是一種奇特的痛苦,它不是單純的疼痛,亦非普通內傷的感受可以比擬。一只小小的蠱蟲仿佛已在體內化作了千萬只,啃咬著、吞噬著她的靈魂與骨肉。

蘇白鳶漸漸有種靈魂出竅了的感覺。或許她的靈魂本就不屬於這具身體,抑或是她有兩個靈魂,兩次人生,才讓一個身體容納不下。然而這種想法是荒誕的,只不過是她在傷痛發作的煎熬中產生的幻覺。

好似一個幹渴得瀕死的人被投入浩瀚無際卻又充滿著鹹澀之味的大海,沒入了,又被拎出來,再投進去,拎出來。如此反反覆覆,時而火熱得焦灼,時而冰冷得絕望。

身體在冰與火的兩重極端中交替,而神智卻仿佛走進了一個冗長的、漫無天日的黑暗隧道之中,不知其所起,亦不知其所終。那裏夾雜著來自兩個世界的聲音——既有父母、老師、室友,又有上官玉洛、劉子培、戚無垢和蘇紫燕,兩種聲音來自不同的方向,她不知該往何處去。

在身體與意識的雙重拉扯之中,她覺得整個人像是在被車裂。

終於,東方既白。

蘇白鳶在千刀萬剮般的痛楚之中完成了這段好似永遠都走不完的夢境。

流淌於四肢百骸的血液似乎都已靜止,凝滯不動。而她的魂魄似被拋向過九天之外又最終回到了地面。身上除了酸痛,再無其他。這感覺竟和她兒時剛剛習武苦練基本功之後的疲倦別無二致。

她沒有睜開眼,卻已經醒了。

這一刻,她知道,自己十幾年來的內功修為,算是全廢了。

蘇白鳶能感覺到,她是棲身於一個溫暖的懷抱中的。

她的記憶已然悉數恢覆,盡管糾結又羞愧,可她再清楚不過了——她那兩顆寶貴的真心,一個曾經愛過上官玉洛,而另一個貌似正在愛著劉子培。

蘇白鳶默默問自己,希望睜開眼睛第一個看到的是誰。她的真心羞於回答,而雙眼卻先一步睜開,看到了那個滿臉關切看著她的少年。

“你一直在這裏?”

“我一直在這裏。”劉子培道。

“耳朵怎麽了?”

“小貓給抓的。”他見她醒了,寬慰笑道。

蘇白鳶一連靜養了好些日子,索性體質不錯,沒過多久便已大體恢覆。所謂養傷,既是養身,更是養心。她需要時間來接受,接受自己內功盡失,接受自己的感情。在她對劉子培動心之時,尚渾然不知以前另一個自己曾那麽全心全意地愛過上官玉洛。而現在她常常捫心自問,自己還配再愛一個人嗎?還配再愛劉子培這樣無瑕的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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