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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橫濱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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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樓書房的窗戶開了一半,白紗簾隨風而動。又是一年暮春初夏的光景,窗外疏漏的樹影擋不住日影,光斑如粉白細碎的花瓣落在他的肩頭。恰如當年他與阿寶坐在河邊,燦爛桃花落了一身。

一轉眼,已經快過去十年。十年蹤跡十年心。

快要到她的生日。他從來沒有忘記。

只是從“獨輪”死後的那晚,林念一病不起。他找醫生去瞧,中醫西醫輪番送到綺樓,然而卻看不出什麽大病,只說是心情煩悶抑郁,心懷舒暢病癥自然就解了。於是他從那時就開始準備了,要給她一個生日驚喜,盼望這驚喜能夠振奮她的精神,快快好起來。

拉開辦公桌右側的抽屜,裏面有一個深藍色的絲絨小盒子。想到林念到時候會有的吃驚模樣,他不覺嘴角含笑。

·

正準備去看看林念,大門處的警衛室又來通報,道是杜主任的車又折返了。程征頗有些驚訝,杜田飛絕不是個難纏之人,不至於去而覆返。

可下車的只有野子一個人。她亭亭走進來,道:“程君,我的手包落在你這裏了。”

程征一看,原先野子坐的地方當真有只小坤包,便道:“野子小姐,請自便。”

野子將坤包落下,本也不必自己來取,杜田飛說派個侍從回來拿便是了。但野子堅持,這才又派了一輛車將她送回來。

野子拿了自己的包,卻沒有走的意思,只站在程征面前,靜靜道:“我是故意將包落下的。只有這樣,我才能和你單獨待一會。”

“野子小姐還有事麽?我讓侍從給你倒茶。”說著,程征就要走出去,這是避嫌之舉。

雖然野子與他相識較早,但不過也是看在她哥哥竹內平的面子上。野子身份覆雜,他聽說過。況且他方才已經看出杜田飛對野子非同一般的態度,便尋了個借口,免得共處一室而尷尬。

野子知道程征的意思,但聲音仍平靜地從他背後傳來:“杜田飛喜歡我,可我心裏喜歡誰,你難道不知道嗎?程君。”

“從前在東京,我就同伯父說過,我喜歡上了一個支那人,他和哥哥一起在陸軍士官學校讀書,等他一畢業,我就嫁給他。可這個支那人,他一畢業就離開了,沒有留下只言片語。直到我知道哥哥要來中國任職,我就追來了。

我坐了半個月的船,路上生病差點死去,可是我來了上海,看到的是我喜歡的人已經另有了愛人,早就忘記了我。所以我討厭那個女人,我在宴會上想讓她出醜,卻沒想到羞辱了自己。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向她道歉。”

野子說了一番話,眼中有豐盛而纏綿的情意轉為悲哀和怨尤,程征沒有轉身。她盯著程征的背影,道:“程君,你連轉身看看我都不願意嗎?我竟這麽讓你討厭麽,是因為林小姐嗎?”

半晌,對面的男人才轉身看她。他開口:“野子小姐,你心裏明白的,即使沒有她,也不會是你。”

野子本來確信自己精心排演過萬千遍的神色可以打動任何一個面對她的男人。

任何一個。

除了她喜歡的這一個。

野子的動作頓在半空中,臉上的表情如能劇中的假面,凝固住,然後一寸一寸地裂開。

程征轉身,淡淡道:“野子,你哥哥和我是舊相識,所以我勸你一句。來了中國也並不安全,田中家在內閣中勢力很大,你伯父都不敢得罪他們。如若杜田飛知道田中家在追捕你,他也未必願意保護你,你更應該想好自己今後的出路。”

聞言野子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她的眼睛本來就不小,一驚之下瞪出,有悚然之感。

沈默半晌,竹內野子笑了起來。

這種撕碎假面和偽裝的大笑,又夾雜著神經質一般的解脫。連她自己都分不清這笑是笑給程征的,還是笑給自己的。

是了,程征知道了。他從一開始就什麽都知道了。或者更早的時候,在她遭遇一切不幸的時候她那個白癡哥哥就全都告訴他吧。

程征這樣聰明,說話拐了好幾個彎,甚至還給她留了一絲餘地,沒有當面揭穿她的謊。他以為自己很禮貌,很得體麽?

分明是陽光明媚的清爽初夏,野子的狂笑卻令人感到有如寒冬抱冰的森冷。

靜謐、哀怨、不甘、從容的貴女氣派……眉眼間所有偽裝的神情,竹內野子全都撕碎了,剩下的是模糊不清的愛意和赤//裸//裸的挑釁。

她用日語罵了一句臟話,緩緩說:“我怎麽沒想到,竹內平這個蠢豬,廢物,雜種,什麽都和你說了呢。你們就這麽看我笑話的,覺得我可笑嗎?”

程征臉上神色依舊平靜。但如果說他沒有被野子這種神經質的笑聲和她神情中對一切不假思索的厭惡所觸動,是假的。正是因為他見過曾經天真爛漫的竹內野子,才試圖挽回她和竹內平之間的關系。

“你誤會了。你哥哥沒有說什麽,只在兩年前來信時說過你伯父和伯母做主,將你嫁給田中真二郎的小兒子田中福隆。你母親的身體因此事而每況愈下,托我從中國寄些她家鄉之物去,以緩解憂思。”

野子臉上的決然稍有松動,記憶中,這好像是第一次程征以如此溫和而私人的口吻同她講話。

太遲了。

野子無限哀戚地看著眼前這張不茍言笑的英俊臉龐,陽光只堪堪照在他烏黑的頭發上。他們兩個人都沈在陽光之外的陰影中。他什麽都知道了,現在再說愛他,真是太遲了。

野子想起三年前,那是比現在更熱一點的夏天,在日本陸軍士官學校學習的哥哥來信說自己將帶回來一個朋友,是中國人。她很吃驚,母親是中國人的出身讓寄養在伯父家的她吃盡了苦頭,她盡量避免在任何場合講母親教給她的中國話,避免和中國人有任何形式上的接觸和聯系。

她要做的是比日本人更日本,比任何大和民族的人更徹底的日化。

但那個白癡哥哥從不避諱這一點,他很堅持,說這個中國年輕人不一樣,哪怕是在士官學校,也是頂尖的強者,以後一定會成為大人物。

野子和竹內平的關系很一般,甚至在內心認為他是個沒用的窩囊廢。然而哥哥回來後,畢竟也能使她從嚴苛的伯父家逃離一段時間,想到這裏,她不經又開始期待哥哥和他的新朋友的到來。

在橫濱神奈川的花火大會上,竹內野子第一次見到程征。

見到他的第一面,野子就明白了哥哥為什麽對這個中國人推崇備至。那個時候的程征比現在更年輕一些,他的外貌,他的風度,他的言談,和她所見的日本男人大有不同。

花火大會很是輝煌,盛大的火光沖上海邊的夜空,爆發出銀河破碎流瀉般的壯麗圖案。同樣的流光照在每一個仰頭望向天空的人,可野子只看見霎那間的萬丈光芒照亮了程征的周身。沈默的他不知道在想什麽,在歡呼雀躍人群裏顯得如此沈靜,如此與眾不同,甚至耀眼。這一切使得身量不高的哥哥在程征面前顯得有些卑瑣。

那時的程征比現在健談一些,但是也只是和哥哥談論一些學校的事,並不怎麽理會她。

人太多,他們只顧著講話,竹內平沒有關照到野子。

她被越來越擁擠越來越騷動的人群擠得站立不穩,腳下的木屐和白襪之間浸了水,憑空一滑,幾欲跌倒。

程征明明是在和哥哥說話,目光全然不在她的身上。可就在她要滑倒的一瞬間,連哥哥都顧不上她,橫斜裏程征竟伸出來一只手,扶住她的胳膊有力地一攔,她向後倒去的身子便定住了。

那天她穿著白色和服,上面印著淺紅色的桃花圖案。

程征放開她,溫和地開口:“你還好吧?”

野子看見他眼光落在自己和服的桃花圖案上,眼波轉了幾轉,不知道想來什麽,語氣頓時變得溫柔,道:“站在後面不安全,竹內小姐你站在竹內君和我的中間吧。”

這是野子人生中看過的唯一一場花火大會,但她卻無心觀賞。程征站在她身邊,她偷偷瞄他,看見他不說話時顯得有些嚴肅的側臉,她手指在衣裙的掩蓋下輕輕描畫,試圖將他深刻的輪廓印拓在掌心。

竹內小姐。

這四個字從他口中說出,她的舌尖怎麽感覺到了絲絲縷縷的甜意。

於她,這個中國年輕人是她生命中的一場花火,是絢爛但轉瞬即逝的華美灰燼。

程征離開以後,她在腦海中一次一次地回味,一幀一幀地分析,那個前後不過二十秒的動作和句子被她充實地品味成了半生的長度。

她終於鼓起極大的勇氣,決定告訴伯父,自己想要嫁給一個中國人。

人人都知道竹內野子出身世家,卻不知道承襲世家榮華和權力的是她伯父,而不是她的父親。十歲的時候,野子被迫和母親分開,父親將她送去橫濱,寄養在伯父家,以圖她出落得更加符合貴女的氣派,可以在政治婚姻中成為一枚更好的籌碼。

因此那一晚,她是去找主事的伯父商量,而不是她的親生父親。

而那一晚,又一次改變了她的人生。

作者有話要說: 這篇文裏的男女主角配角都是性格很強烈的人,在我的理解裏,性格強烈不在於做事多麽過激,而是有自己不可摧毀的信念。不管是對是錯。

哪怕反派也有信念,也有悲慘的往事,這是我寫文的時候一直想討論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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