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瑾賢一邊絮絮叨叨地說，成德皇帝一邊苦笑：我這真可謂是問道於盲了！趙瑾賢雖然有些心機，可都是內廷周旋的小伎倆，真正的軍政大事，他怎麽可能提得出真知灼見來？

其實也不能怪成德皇帝，他這個皇帝與別人不一樣，真遇到棘手問題時，竟然沒有一個可以完全信任的人提供咨詢。這還是與白狼山會盟有關，這個把柄被人捏著，成德皇帝的權力就受到了諸多制約。好多政務，他並不能完全憑自己的喜好來。這個隱患又無法與楊奇溥等重臣說，也就無法與他們敞開了商量。

今天設立軍功田的事也是如此。在朝堂上，成德皇帝采用楊奇溥的建議，暫時把事情往後推了推。而在他內心深處，對於到底要不要推行軍功田制度，要推行到何種程度，一時卻又拿不定主意。所以他想問問趙瑾賢，看這個老太監是否能夠從局外人的角度，提出些新穎的見解來。

趙瑾賢還在小聲說著，卻忽然聽到耳邊想起了輕輕的鼾聲。他擡頭一看，成德皇帝身子歪在羅漢榻上，已經睡著了。趙瑾賢連忙住嘴，從旁邊找來一層薄毯，輕手輕腳地給成德皇帝蓋好，然後自己退了出來。

“小辛子，皇上睡著了，你在外面守著，別讓人發出亂七八糟的動靜。一會江總管過來，你就讓他先候著！”

辛學文點頭答應，趙瑾賢連忙又去裏面守候著了。

不過一會，趙瑾賢嘴裏的江總管，也即成德皇帝前面提及的拱衛司江大人就過來了。

所謂拱衛司，也即禦前侍衛營的前身。與司禮監一樣，也屬於內廷機構。不過司禮監裏面都是宦官，拱衛司裏面卻都是武官。後來有人建議，說拱衛司除了在內廷護衛，其它方面與邊軍更加類似，就把正式名字改成了禦前侍衛營。體制上也參考邊軍，其官員等級要比宦官高得多。

現在的禦前侍衛營總管叫做江寧驤，趙胤榮尚未稱帝之前，江寧驤一直是他的親兵頭子，乃是成德皇帝的第一號心腹。此人身材高大健碩，長著一臉威武的絡腮胡子。如果不是穿著一身正二品武官紅色官服，看起來更象狼族。

“小辛子，聖上春秋鼎盛、身體強健，怎麽這個時辰就睡著了？”

皇宮內外，敢當面叫辛學文小辛子的人真的不多，江寧驤就是其中之一。既然他有資格這麽叫，小辛子就只能老老實實聽著，還得陪著笑說話。

“江大人，我聽趙公公說，今兒朝議比較費勁，聖上可能是思慮過度，所以小寐一會。”

江寧驤就低聲罵：“這幫學究好不曉事，臣子就是為君父分憂的，他們卻把聖上累成這樣，真是罪該萬死！”

侍衛和太監不太對付，但在面對外廷的官員時，他們往往又有共同語言。一聽江寧驤如此說，辛學文連忙附和。

“可不就是！外面都說首輔楊大人善於理政，可自從換了他當首輔，我看聖上比原來還累！”

江寧驤卻不敢再說了。含含糊糊地說說朝廷官員也就罷了，點名道姓地議論當朝丞相，江寧驤還沒這麽大的膽子。辛學文卻沒這麽多忌憚，在他心中，除了皇帝、後妃和那幾個大太監不能罵，其他人都沒事。

就在這時，趙瑾賢出來了：“江大人，皇上醒了，你進來吧！不過皇上的精神頭不太好，不管他問你什麽，你最好長話短說。”

江寧驤滿臉笑容地點頭答應：“多謝趙公公提醒！”他心裏卻在嘀咕：這個閹人，既然皇上這麽疲憊還召我單獨奏對，肯定是有十分重要的事情，我要聽了你的，沒準皇上還以為我敷衍了事呢！

來到內室，江寧驤就要磕頭，卻被成德皇帝攔住了：“寧驤，你就不要在我面前搞這些虛禮了！趙瑾賢，你給江大人也倒杯水，然後去外面守著吧，不要讓別人進來！”

剛才是江寧驤在心裏嘀咕，現在輪到趙瑾賢了。直到倒完茶下去，他心裏的抱怨還沒結束：“皇上還是偏心，叫他就是寧驤，叫我就是趙瑾賢，端茶遞水用得著我，談話卻不讓我聽！都說我們這些太監跟皇上親近，他們如何知道，江寧驤才是皇上的貼心人呢！看來我還得叮囑叮囑小辛子他們，要註意維護好與侍衛營的關系……”

趙瑾賢出去後，成德皇帝問江寧驤：“我安排你盯著胡宣愚，他最近有什麽異動沒有？”

江寧驤搖頭：“此人的生活規律得很，平時在錢莊守著，逢五逢十去趟明珠樓，找當紅的雲霞仙子過夜，也沒發現什麽異常。明珠樓裏面，我也安插了暗樁進去，照樣沒有收獲！”

明珠樓乃是天命皇朝最大的連鎖妓院，號稱有井水處必有明珠樓。這話雖然是誇張，但在整個天命皇朝，只要稍微成點規模的城鎮，肯定開設有明珠樓。這一點也要感謝張真人，他老人家對皇帝的後宮管得嚴，卻不禁止民間的***，包括官員嫖娼。既然官員都能公開出入妓館，那天命皇朝的性產業自然繁華得不行。

明珠樓就是天命皇朝性產業中的巨擘，京師明珠樓更是代表著行業的最高水準。不客氣地說，比另一個世界的天上人間也不差了。雲霞仙子則是京師明珠樓名氣最大的妓*女之一，過一次夜至少要數百兩銀子。江寧驤的監視對象每隔五天就要去嫖一次雲霞仙子，肯定不是什麽普通人。

“那個雲霞仙子呢？”

“除了身體不舒服的時候，幾乎天天接客，也沒見外出過，實在是看不出什麽破綻！我專門安排潘玉清去勾搭過她，小潘至少在那留宿過十幾次，也什麽都沒能發現。”

潘玉清是侍衛中有名的美男子，最難得的是，這小子還極會哄女人。連成德皇帝都知道，潘玉清去嫖雲霞仙子，除了前兩次付錢，後面都是免費。此外，宮中還有不少宮女偷偷喜歡小潘。不過小潘還算有分寸，並不敢在宮內亂來。

成德皇帝沈吟了一陣：“最近形勢特殊，胡宣愚應該會有所動作，你安排人盯緊點。不過行思銀莊的實力雄厚，大內侍衛去盯他們的大掌櫃，可千萬不能暴露，否則我也不好替你們遮掩！”

江寧驤連忙點頭應諾，成德皇帝又吩咐道：“今天朝議的時候，餘懷謙提出要設立軍功田。這也是一個線索，你多安排些人，把那些明裏暗裏抵制此事的頭面人物都盯起來，特別是自己不露面卻暗中出主意的……”

成德皇帝與江寧驤密談的時候，小辛子受了趙瑾賢的差遣，替他回住所取東西。其實他和趙瑾賢都在乾清宮廡房有宿舍，不過乾清宮的房子緊張，他們的宿舍非常小，加上乾清宮規矩大，住在這裏難免拘謹。所以得空之時，他們還是願意回監欄院呆著。

小辛子離開乾清宮後，沒走多遠，卻遇到了梅妃的宮女蘭兒。這蘭兒也不過十三、四歲，十分的刁鉆古怪，乃是梅妃手底下的第一號得力人物。

“辛公公，你這急急忙忙的，又是在幫聖上做什麽大事呢？”

小辛子連忙站住：“蘭兒姐，你也取笑我！我就是個跑腿的，能有什麽大事？”

蘭兒拿著手絹掩口而笑：“誰是你姐，尚服局的巫輕雲才是你姐呢！再說了，我好象還沒你大吧？”

侍衛之外，天命皇朝還有兩種內廷機構。一種主要為皇帝服務，由太監負責，通常叫做某某監。另一種主要為後妃服務，由女官負責，一般叫某某局。巫輕雲所在的尚服局，就是負責給後妃們打理服飾的。不過太監不擅長做這類事情，所以尚服局的服務對象也包括皇帝。

辛學文滿臉冤屈：“蘭兒姐盡冤枉人！我跟雲兒姐是來往得多些，可跟你也不差啊！至於年齡，誰讓蘭兒姐你出落得這麽漂亮，跟個大美人似的！”

蘭兒“撲哧”一笑：“你這猴頭，倒是能言善辯！也罷，我就勉強認下你這麽個弟弟。對了，好弟弟，梅妃娘娘讓我過來問問，今兒皇上心情怎樣？”

辛學文道：“今兒都是趙公公在裏面伺候，我也沒見著皇上的面。不過皇上下朝後還在忙乎，估計心情也好不到哪兒去！”

蘭兒想了想：“你幫我琢磨琢磨，梅妃娘娘做了民間的媳婦羹，想請皇上去嘗嘗，現在去說合適嗎？”

所謂媳婦羹，乃是天命皇朝的一道名菜，也是天命皇朝婚禮過程的一個習俗。新媳婦嫁到婆家之後，第二天就要下廚做這麽一道羹菜，以此來評價媳婦的廚藝。並且這是正妻的待遇，小妾連正常的婚禮都沒有，自然也沒有資格做媳婦羹。梅妃別的不做，單單做了這麽道菜請皇帝品嘗，其中的意味不言自明。

辛學文搖頭：“現在肯定不行！趙公公就在乾清宮前廳裏守著，誰也不讓進。即使梅妃娘娘真的要請皇上，怎麽也要等趙公公離開乾清宮前廳再說。”

蘭兒點頭：“那我先回去稟報梅妃娘娘，好弟弟，回見啊！”

辛學文面上笑著答應，心底卻忍不住嘀咕了一句：還是不見為好，你的那位梅妃娘娘事太多，咱家實在是伺候不起！

拋開外廷的事，皇宮之內的明爭暗鬥也很激烈，尤其是在後妃之間。眼下天命皇朝的後宮中，為了空缺的皇後之位，四位貴妃展開了激烈的競爭。那幾個嬪妃稍好點，但彼此間的齟齬也不少。

辛學文經常隨伺在皇帝身邊，又有趙瑾賢的關照，並不害怕大內侍衛和其他太監，可他惹不起那四位貴妃娘娘。他在皇帝面前再得寵，被貴妃收拾了也是白搭，不要指望皇帝為此替他出頭。

可世上的事就是這樣，怕什麽來什麽。辛學文不想摻乎貴妃之間的沖突，但事情偏就找到了他頭上。

蘭兒回去後，辛學文繼續往太監集中居住的監欄院走，快要到趙瑾賢的住所時，前面又過來一個宮女，卻是禰妃的貼身丫頭小虎牙。小虎牙去年剛剛入宮，頂多也就是十歲，還是個純粹的小孩。相比早熟的蘭兒，小辛子更願意與她打交道。

“辛公公，你忙什麽呢？”

辛學文連忙站住：“倒沒什麽急事，趙公公忘記帶鼻煙壺了，讓我回去幫他取一下。你不在景福宮當差，怎麽跑監欄院來了？”

小虎牙一笑，就露出兩顆大大的虎牙來：“禰妃娘娘聽說直殿監的小幫子公公被人打了，讓我過來送點白藥。”

辛學文一邊點頭一邊逗小虎牙：“還是禰妃娘娘體恤我們！不過你這當著我的面叫人家小幫子公公，是不是背著我的時候，就該叫我小辛子公公了？”

小虎牙翻了個可愛的白眼：“你還不是背著我叫我小虎牙？反正沒當你面叫你小辛子公公就是給你面子了，還想找我們景福宮的麻煩不成？”

辛學文忍不住笑：“你不單滿嘴虎牙，而且伶牙俐齒！都不用打景福宮的招牌，誰敢招惹你啊！”

小虎牙挺得意：“哼，知道就好！對了，辛公公，小幫子到底為什麽挨打，我問他他也不說！”

小幫子挨打的事，辛學文再清楚不過了。七月初的時候，成德皇帝因故耽擱了去梓福宮，小辛子不願意害自己人，順手就把直殿監的小幫子拉過來跑腿，讓他去給梅妃回話。梅妃果然記仇，這都過去個把月了，還是安排人找個由頭，賞了小幫子一頓板子。這是梅妃的授意，執行杖責的人也狠，楞是打得他十幾天下不了地。

這事除了梅妃，恐怕無人知道其中的原委。就算是小幫子，也以為自己是因為做事不周到挨打。真正明白的，大概也就是辛學文了。

“前兩天我也去看過他，確實打得挺慘。至於挨打的原因，”辛學文壓低了嗓音，“你可千萬別往外說！我聽說，他伺候直殿監的瞿公公大解時，不小心把瞿公公的痔瘡弄疼了……”

小虎牙聽得咯咯地笑起來：“難怪他不肯說，哈哈，笑死我了！這事怎麽說的，我回去也不好說給娘娘聽啊！”

辛學文心中一凜：“小虎牙，這是禰妃娘娘讓你問的啊？”

小虎牙點頭：“讓我過來送藥的時候，娘娘順嘴說了句，讓我問問小幫子為何挨打。對了，你居然敢當面叫我小虎牙？”

辛學文不敢再多說什麽：“嘿嘿，你也可以當面叫我小辛子嘛！哦，小虎牙，我怕趙公公等急了，回頭萬一也賞我一頓板子……”

小虎牙打斷了他：“那你趕快去吧！對了，小辛子，趙公公大解的時候，是不是也讓你在旁邊伺候著？”

辛學文苦笑：“你別盡問這些臭烘烘的事！趕緊回去吧，小心禰妃娘娘也賞你一頓板子！”

小辛子拿到趙瑾賢的鼻煙壺後，又拐到尚服局那裏去了一趟，然後急匆匆地趕回了乾清宮。乾清宮前殿裏面，趙瑾賢還在守著。

“阿爹，江大人還沒走？”

一般的情況下，小太監都管大太監叫公公。但雙方關系特別密切的，小太監又叫大太監阿爹。蓋因太監無後，大太監得勢後，就特別願意當別人的幹爹。天命皇朝對太監的管理一直很到位，再得勢的大太監，也只能在宮內耍威風，所以他們收的幹兒子基本都是小太監。不象另一個世界的大太監魏忠賢，連朝廷的高級官員都是他的幹兒子。

太監收幹兒子本來是私下行為，後來逐漸半公開化。再到後面，即使不是正式的義父子，小太監也尊稱對自己親厚的大太監為阿爹。不過這個阿爹，與最初的意思已經有所不同，可以理解為小太監對大太監一種十分親厚的尊稱。

趙瑾賢從小辛子手裏接過鼻煙壺，深深地吸了一下之後，才低聲說道：“沒走，中間就讓添過一次茶！年紀大了，精力不濟，不吸兩下，呆會還真是盯不住……嗯，你這神色，有什麽事嗎？”

“是這樣，阿爹，我剛才在監欄院……”

小辛子把遇到小虎牙的事一說，趙瑾賢也沈吟了起來：“嗯，你說禰妃娘娘特地問小幫子挨打的事……小辛子，這事你提醒得對。禰妃娘娘進宮以來，向來不與其他幾位娘娘爭什麽長短。可她越是不爭，在皇上心目中的份量卻越重。現在的情勢，不管禰妃娘娘願不願爭，她也不得不爭了！”

小辛子點頭：“這倒也是！雖然禰妃娘娘大度，可她現在這麽得寵，其他人未必能夠容她。”

趙瑾賢左右掃了一眼：“皇上今年已經過完五十大壽，如果一、兩年內再不誕下龍子，估計就終生無望了。我估摸著，這兩年內，皇上十有八九要立嗣。立嗣之前，為了後宮穩定，恐怕還要先立後……”

任何一個王朝，要想順利地延續下去，就必須要解決好權力交接問題。成德皇帝剛剛上臺的時候，因為三個兒子還小，所以沒有急著確立太子。從朝野上下來說，也覺得皇帝春秋鼎盛，確實不急著冊立太子，沒準皇帝還能生出更好的兒子來呢！

成德皇帝不立後，也有這方面的考慮。如果貿然立後，萬一其他嬪妃誕下皇子，並且適合當太子的話，之前的皇後就是一個麻煩。所以他索性空著，也算是虛位以待了。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一晃十年過去，成德皇帝再也未能誕生後代，別說皇子，連公主都沒有。皇後大位也一直空懸，在後宮引發了無數事端。

現在成德皇帝年事已高，不太可能再老樹開花，太子就只能從現在這三位皇子中選擇。這三位皇子都是他登基之前的侍妾所生，出身不好也就罷了，還都才具平平。選擇這樣平庸的人接任，成德皇帝必須為其提供一個穩定的根基。

外廷的事趙瑾賢搞不太明白，內廷的事他卻很清楚。要不母以子貴、要不子憑母貴，太子與皇後最好是親生母子。可現在的三位皇子中，有兩人的母親已經亡故。太子如果在這兩人之中誕生，那就要讓幫太子認個無後的嫡母，同時把這個認來的嫡母立為皇後。這樣太子與皇後的利益就被綁在一起，才能保證朝廷內外的基本穩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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