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德皇帝與江寧驤密議了很長時間，直到半下午，江寧驤才領命而去。

“皇上，梓福宮派了人來，說梅妃娘娘做好了媳婦羹，想請皇上過去品嘗！”

成德皇帝的心思根本沒在這上面：“朕哪裏有這閑功夫，你讓他們送過來就是，嗯，你是說，是梅妃親手弄的？”

趙瑾賢連忙解釋：“是梓福宮的人如此說。”

成德皇帝站了起來：“那行，朕過去一趟！你也忙乎一天了，下去歇會，讓小辛子跟著我就行！”

趙瑾賢急忙跟上：“皇上，微臣沒事的……”

成德皇帝擺手打斷了他：“哈欠連天的，當我沒看到？別硬撐了，我不計較，梅妃卻未必。要是到了她那失儀，搞不好她就誤會了，還以為你故意怠慢她呢！”

趙瑾賢真是挺感激：“多謝皇上厚愛……”

成德皇帝再次打斷他：“得、得，少在我面前裝惡心，你不背後賣我就行了！”

趙瑾賢嚇得“撲通”一聲跪下了：“皇上，微臣……”

成德皇帝邁開大步往外走：“你這老東西就這點不好，心思太敏感，在你面前都沒法好好說話！小辛子，頭前領路，咱們去梓福宮！”

根據皇家禮儀，即使在皇宮內，皇帝出行也有盛大的隊伍。在這一點上，成德皇帝與昏冥侯難得意見一致：都討厭這種繁縟的形式。這次成德皇帝駕臨梓福宮，就只帶了一個小太監、兩個侍衛。

可皇帝再追究簡約，他的一舉一動還是牽動著後宮無數人的眼光。特別是今天，梅妃接連派了好幾批人到乾清宮打聽消息，關於梅妃做了媳婦羹請皇上品嘗的事，其他人不說，至少另外三位貴妃已經知道了。成德皇帝還沒離開乾清宮，幾位貴妃就都忙乎了起來。

出了乾清宮，負責引路的小辛子卻沒有往大道上走。

成德皇帝有點不解：“小辛子？”

小辛子回頭賠笑：“皇上，梅妃娘娘催過好幾次了。這條小路直接穿過尚宮園，離琴瑟園最近。”

成德皇帝點頭：“那你頭前帶路！”

皇宮之中，中軸線屬於皇帝，除了皇後的寢宮坤寧宮位於中軸線的末端，其他嬪妃的住所，都在西北角一個相對獨立的園子裏。這園子的正式名字叫做琴瑟園，寓意琴瑟和鳴。可世間一夫一妻的普通人家都難免爭吵不休，何況一個皇帝一堆嬪妃的皇家？

自有琴瑟園以來，這裏面就未曾和鳴過。所以琴瑟園還有個別名，叫做喈喈園。天命皇朝北方把母雞的鳴叫聲稱為“喈喈”，琴瑟園裏住著這麽多嬪妃和伺候她們的宮女，彼此還不時鬧點小口角，可不就跟一大群母雞似的！

天命皇朝的皇宮內，除了皇族、侍衛、太監、宮女，還有第五類人，那就是女官。在天命皇朝初期，女子照樣可以擔任外廷的官職。可隨著時間推移，外廷已經沒有了女官的影子。現在所謂的女官，專指管理內廷日常事務的宮廷女官，稱之為宮官更合適。

女官主要有兩個職責，一是管理、培訓宮女，二是為皇族尤其是其中的後妃提供服務。因為她們的主要服務對象乃是嬪妃，所以她們辦公的尚宮園就設立在琴瑟園前面。要進入琴瑟園，必須先通過尚宮園。

來到尚宮園的東南角門，兩個看門的老宮人正坐在門檻上打盹。小辛子故意咳嗽了一聲，這兩個足有五、六十歲的宮女才迷迷瞪瞪地睜開眼，首先就看到了前面開路的小辛子和兩個侍衛。成德皇帝走在後面，又沒有穿正規的龍袍，兩個宮女開始並未留意。

“這裏面男人不能進，呀，原來是皇上！”

成德皇帝理也不理趴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兩個老宮女：“小辛子，你同我進去！吳良琪、謝九非，你倆在這裏候著！”

如果沒有特別事由，侍衛就不能進尚宮園，後面的琴瑟園就更別說了。從尚宮園開始，都是由宮女負責看門。皇宮裏面十分安全，這些老宮女在這裏，基本也就是個擺設。真要來了歹人，一拳一腳就把她們結果了。

也是因為尚宮園沒什麽警衛壓力，除了正門，其它各處輪值的宮女都很松散，這個人跡罕至的東南角門尤其如此。這兩個老宮女攤到這個雖然清閑但也很無聊的差事，正想睡個自然醒的午後長覺，卻不曾想被皇帝撞見了自己的憊懶模樣，差點沒被嚇死。

從角門進去後，小辛子繼續帶路，成德皇帝有點奇怪：“小辛子，你對尚宮園很熟啊！”

小辛子側著身子點頭：“可不是。小人總是跑跑顛顛的，這皇宮裏面，大概還沒有我沒去過的地方！”

成德皇帝忽然笑了：“我倒是忘了，你也不是侍衛，進來尚宮園很方便。對了，這是尚宮園的什麽地方？”

小辛子：“這旁邊是尚食局，皇上你聞聞，是不是有股子炒菜的香味？尚食局有個女廚最會熬粥，我還沾光喝過幾回，可惜她今年剛放出去了。我那個幹姐姐就跟她學過，就是學得不太到家。對面是尚醫局，好大一股子藥味。尚醫局後院的水井裏，前朝淹死過人，據說現在晚上裏面還有鬼叫。往前的那個院子是尚服局，皇上你聽，還有搗衣服的聲音呢……”

小辛子一邊說，一邊扯些無關痛癢的典故。類似尚醫局水井鬧鬼這樣的故事，大概也就他敢當著成德皇帝的面說。聖天子居住的地方，怎麽可能有鬼？可小辛子早就摸透了成德皇帝的脾氣，知道在私下場合，皇上並不會計較這些。相反，皇上願意聽聽這些無傷大雅的八卦。

今天就是這樣，成德皇帝一邊隨意張望，一邊饒有興趣地聽著小辛子胡說，時不時還插話問幾句細節。他雖然在皇宮裏生活了十年，卻還保留著一些平民情懷，喜歡聽人說說這種沒營養卻有味道的市井流言，就當是調劑心情了。

此外，成德皇帝曾經無數次通過尚宮園的正道進入琴瑟園，但從來沒有在尚宮園的小路上走過，更沒有進入過這些女官負責的低級機構。今天難得來到這裏，成德皇帝就順道多看了幾眼，腳步也被小辛子不知不覺地帶慢了下來。

在一片搗衣聲中，還夾雜著有女子的歡笑打鬧聲。顯然，宮中壓抑沈悶的氣氛，也不能完全壓制住這些年輕宮女們的快樂天性。

成德皇帝在圍墻外聽著，心中驀然升起一種特別的感慨：當年剛與青兒成親的時候，我們也有這樣調笑戲謔、縱情恣意的時光啊！

“對了，小辛子，你那個幹姐姐，好象就是在尚服局吧？”

辛學文點頭：“就是，皇上你聽，那聲音笑得特別脆的，就是我的幹姐姐巫輕雲！”

成德皇帝忽然笑了：“你這小子，特地把我引到這條路上來，是不是為了在你的幹姐姐面前充面子？”

皇宮之中，宮女和太監的關系有時會變得很暧昧。為了掩人耳目，他們往往結成幹兄妹姐弟。辛學文年齡還小，加上缺少男根，對男女之事的悟性就差，至今依然懵懂著。可男人好面子，太監不算嚴格意義的男人，在這上面反而比真正的男人還在意。

辛學文也搞不明白幹姐姐在宮中的真實含義，就是覺得自己有個漂亮的幹姐姐很有面子，動不動就拿出來顯擺，甚至在皇帝面前都提過好幾次。

“嘿嘿，皇上，別怪我顯擺，我要是憋著不說，我姐沒準還要在尚服局受人欺負呢！”

成德皇帝笑道：“喲，這話怎麽說的，怎麽一眨巴眼，‘幹’姐姐就變姐了，還叫得這麽親熱？”

成德皇帝把這個幹姐姐的幹字咬得特別重。辛學文沒有男女經歷，聽不出成德皇帝言語中的戲謔意味，一本正經地回答道：“皇上，我這姐姐雖然是幹的，可比親的還親！”

成德皇帝跟辛學文再不見外，也沒法給他解釋，只能勉強憋著，憋得差點笑場：“走，頭前帶路！既然你這幹姐姐比親的還親，朕就給你點面子，再幫你撐撐場子！”

辛學文都快樂癲了：“嘿嘿，我就知道皇上會關照我！”

成德皇帝又拉住了辛學文：“你別大呼小叫的，我看看這幫小丫頭到底在裏面怎麽折騰！”

尚醫局的大門敞開著，也沒人看管。這是尚宮園的內部，經過皇宮外圍的重重警戒之後，沒必要再安排人看守。不過大門裏面有塊高大的照壁，隔絕了內外的視線。

成德皇帝隨著小辛子，繞過照壁之後，前面是一道茂盛的綠籬。綠籬下面有個清澈的洗衣池，池子周圍散落著大大小小的搗衣石。一大群從十幾歲到幾十歲都有的宮女，正圍著池子搗衣。京師這季節頗有幾分炎熱，這些女子都紮著裙子、挽著袖子，露出一片白花花的小腿、胳膊來，一邊捶打衣服一邊說笑，時不時還撩起水去潑別人。

小辛子就在綠籬後面指點著：“皇上，站旁邊那個高個穿藕荷色宮裝的，就是我幹姐姐。”

成德皇帝微微點頭：“看著倒是爽利！她能當上司衣，是不是也是你折騰的？”

司衣是尚服局內最低級的女官，從九品，著藕荷色服飾。天命皇朝的內廷品級很低，女官與太監一樣，最高才能到正七品，但實際權力卻不小。比如巫輕雲這個司衣，雖然不過是從九品不入流的職務，手下也管著幾十號人。相比之下，謝遷安擔任的組頭也是從九品，手底下卻只有兩個人。

小辛子嬉皮笑臉的：“小人哪有這麽大的本事，還不是因為我背後戳著皇上！”

成德皇帝在小辛子屁股上不輕不重地踹了一腳：“小兔崽子，什麽詞都敢往外胡咧咧，找打呢！不過你說得也沒錯，朕就是在你背後戳著呢！反正戳了，那就戳個夠……”

成德皇帝正想再幫小辛子出頭，冷不防池塘邊潑來一盆水，正好澆他頭上，給他澆了個透心涼。

小辛子被嚇了一跳，跳著腳罵了起來：“誰這麽不長眼？”

綠籬本來就有大半個人高，洗衣池又凹了下去。成德皇帝與辛學文站在綠籬後面，池子邊的宮女都在蹲著擂衣服，不註意的話，根本看不到他們。站在一旁監督的巫輕雲倒是看見了，可小辛子老早就叮囑過她，萬一皇帝過來，千萬不要主動露面，所以她也只能裝作沒看見。

後來有兩個宮女互相打鬧，居然端著木盆潑起水來。巫輕雲還沒來得及阻止，一盆水就潑偏了，剛好潑到了成德皇帝的頭上。

小辛子跳腳大罵的時候，下面的宮女還在嘻嘻哈哈的。小辛子與巫輕雲關系好，三天兩頭跑尚服局來。這些宮女早跟他鬧慣了，也沒拿這當回事。關鍵是成德皇帝挨潑後，一直低著腦袋抖落身上的水珠，這些宮女只看到個發髻，以為他只是隨著辛公公一起過來的太監，自然不會害怕。

小辛子一看止不住這群放賴耍潑的宮女，一跺腳正要把成德皇帝的名號報出來，卻被故意彎著腰的成德皇帝攔住了：“噓，噤聲！我被宮女澆這一身水，回頭傳出去，還不知說成怎樣呢！你把你那個幹姐姐叫過來，讓她給我找間幹凈屋子，再找件幹凈衣服來給我換換！”

小辛子立馬反應過來：“是。”他一邊又踮著腳大喊，“巫司衣，你來一下！”

下面的宮女更是笑得前俯後仰：“不是雲兒姐嗎，怎麽變成巫司衣了？”

巫輕雲卻知道是怎麽回事，連忙小跑著過來。那些宮女繼續大笑：“到底是幹弟弟召喚，跑得比皇帝召幸還快呢！”

小辛子滿臉尷尬：“皇上……”

成德皇帝苦笑著搖頭：“你看看，隨便什麽事，都能扯到朕頭上來。要真知道是朕，還不說朕是跑尚服局調戲宮女不成，卻被潑了一頭臟水？”

這時巫輕雲已經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小辛子急忙迎上去，也不讓她磕頭行禮，就把皇帝的意思說了。巫輕雲聽罷，連忙在頭前引路，找個偏僻的房屋，把皇帝領了進去。池塘下面那些宮女倒是識趣，知道幹姐姐、幹弟弟見面不能打攪，只是在下面取笑，並無人上來查看。

進屋之後，巫輕雲還要磕頭，卻被皇帝叫住了：“先別磕頭了，趕緊給我找一套差不多的衣服來！”

尚服局就負責縫制、漿洗皇族的衣服，這倒不是難事。巫輕雲下去後沒多久，就把內衣外套包括鞋襪都取了來。

成德皇帝順手拎起外套一看，心底有點小滿意：“你倒是有眼色，把朕平時最常穿的衣服拿來了！”

巫輕雲低頭作答：“奴婢看這件衣服經常送過來漿洗，猜著是皇上愛穿的，因此自作主張取了來。”

成德皇帝點頭：“嗯，這衣服可以，你先退下！”

巫輕雲心底有點小失望，不過不敢表露，老老實實退到了房間外。不一會，皇帝穿好衣服出來，也沒再同巫輕雲說話，就在辛學文的引導下，不疾不徐地走遠了。

到了戌時，巫輕雲才在辛學文的院子裏等來了他。

“雲兒姐，都這時辰了，你怎麽還在這？萬一被尚宮園發現，又是好大一場風波！”

巫輕雲微微蹙著眉頭：“那倒沒事，今天是陸尚宮輪值，她不會為難我的。對了，小辛子，後來皇上提我沒有？”

小辛子一邊搖頭一邊往葡萄架下的躺椅上一倒：“沒有啊！雲兒姐，你自己也說過，這事要皇上自己提及才好，別人可不好瞎說！我今兒好不容易把皇上繞到尚服局去，皇上也明著說要在你面前替我撐面子。不說讓你去乾清宮，至少也能有個說法。可這盆水這麽一澆，皇上還怎麽可能露面？他還再三叮囑我，說千萬不能把今天的事說出去。後面到了梓福宮，我就更不能說什麽了。”

皇宮之內，皇族的男丁主要由太監伺候，女眷主要由宮女服侍。但這也不是絕對的，皇帝身邊照樣有宮女，嬪妃身邊照樣有太監，只是數量比較少就是。

乾清宮有個掌燭的女官位置，負責夜間照明事務，如果皇帝加夜班，掌燭也要隨著伺候。這個職位的品秩不高，也只是從九品，卻可以經常在皇帝面前晃蕩。乾清宮掌燭兩年前就開始空缺著，成德皇帝也沒有讓補人，掌燭的活，其實是辛學文等幾個貼身小太監在做。

巫輕雲原來只是普通宮女，自然不敢覬覦，現在她已經有了從九品的女官身份，又有小辛子這個內援，難免就有了點想法。

巫輕雲輕輕咬了咬嘴唇：“實在不行，我去找找吉公公……”

辛學文“噌”地坐了起來：“別，你可千萬別！吉公公什麽人，有名的吃肉不吐骨頭。你要是托他辦事，他還不知要訛你多少銀子！最關鍵的是，銀子給了，他卻未必肯給你辦事。與其找他，還不如找趙公公呢！”

天命皇朝內朝有八個太監機構，這八個機構的負責人又被稱為八大太監。趙瑾賢負責的司禮監影響力最大，吉午成負責的禦用監油水最重。所謂禦用監，就是負責管理皇帝的用具。打著禦用的招牌，一顆紐扣都敢報上幾兩銀子的賬，這裏面有多少好處，各位看官可以放開了想象。

正因為禦用監是有名的肥缺，別人到了禦用監，做事肯定很小心。吉午成在禦用監任職，卻是越撈越貪心。可他是負責後宮事務的駱妃的親信，駱妃又是成德皇帝登基之前從太尉府帶過來的小妾。所以盡管吉午成的名聲差，屁股下的位置卻穩當得很。

因為駱妃對吉午成言聽計從，而駱妃又負責皇宮內女官的配備。如果吉午成肯幫忙，請駱妃提出讓巫輕雲去乾清宮，除非成德皇帝對巫輕雲有很不好的看法，否則肯定不會阻攔。

巫輕雲卻遲疑著：“吉公公只是貪財，趙公公卻……”

辛學文道：“我知道，下面都說趙公公好色。可你是我姐，趙公公再好色，也不可能這麽下作！”

巫輕雲又想了想：“那算了，我兩個都不找了，也許哪天皇上又想起我這麽號人來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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