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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議軍功田 問身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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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崇法正在為難的時候,成德皇帝給他解了一難:“餘愛卿,邊軍積弊多年,一時也說不清。你剛才說那麽多,到底與甘州局勢有什麽關系?要解甘州之圍,你又有什麽建議?”

前面楊昭德問類似的問題,餘懷謙可以置之不理,現在皇帝問及,他卻只好正面回答:“聖上,微臣以為,要解甘州之圍,一線指揮自有董督帥,軍資供應自有兵部,可在政策扶持方面,朝廷也應有所表示!”

說到這裏,餘懷謙略頓了頓,才朗聲說道:“於大人也承認,如今邊軍士氣低迷。當務之急,就是提振軍心士氣。為了提振軍心士氣,微臣有個建議,那就是設立軍功田!”

聽到一個“田”字,朝堂上的高官們,心裏齊齊打了一聲鼓。命田、產稅制度沒有被突破之前,高官中也有些地主,但遠談不上大地主。即使家中人口眾多,了不起也就是百十畝土地。可到如今,能夠參與朝議的正三品高官中,除了少數出身貧寒之人,幾乎個個都是大地主。就算本人不是,本人的家族也是。

因為都是大地主,又是天命皇朝的高官,能夠很方便地接觸到核心信息,對於天命皇朝的地產情況,這些官員都有很直觀的感受。

成德初年,天命皇朝還有龐大的地產積蓄,也即所謂的儲備命田。可隨著人口的增加,儲備命田逐漸消耗,已經所剩無幾了。而通過土地流轉,分給新增人口的命田,包括農民亡故後本應該回收的命田,都逐漸集中到了地主名下。

有人可能要問,命田流轉只是針對個人,國家的儲備命田並不在流轉的範圍內,又怎麽會落到個人手中?

這裏面的貓膩就多了。按照命田制度,如果某戶人家誕生了後代,就應該給他們家多分一份命田,如果有人亡故,則需收回一份命田。可命田允許流轉之後,不管這戶人家的命田是否真的發生了流轉,只要有人亡故,死亡人口名下的命田就會“被流轉”掉,國家無法回收。而等他們家誕生新的人口時,國家卻必須重新分配命田。

類似的方法還有很多,總之,經過近十年的命田流轉之後,不單很多農民的命田流轉到了大地主的手中,國家的儲備命田同樣如此。

依照原來的制度,為了保持國家儲備命田的數量,必要時還可以用官方牌價強行收購私人超出命田數量的田地。

這一條原來執行得比較好。那時沒有大地主,因為階梯產稅的存在,小地主從田地中得到的收益也很有限,誰也不會為了百十畝田地、百十兩銀子的年收入跟官府較勁。現在到處都是良田萬頃的超級大地主,越是大地主,背後越是有高級官員的影子,又涉及到巨大的利益,要想廉價回購他們的土地,又豈是那麽容易?

要想補充儲備田地,除了回購,再就是開荒了。可經過千年的開發,天命皇朝境內適合開墾的荒地也很有限。土地流轉引發大規模的土地兼並之後,開荒的速度遠遠跟不上土地兼並的速度。

一邊是庫存的命田不斷被消耗,一邊又得不到及時補充,到如今,儲備命田已經名存實亡了。

餘懷謙提出要設立軍功田,正常情況下,這些軍功田應該由國家提供,可現在國家的儲備田都到了個人名下,那軍功田又從哪裏來?成德皇帝也清楚這個,戶部每年都要統計全國的田地變化情況,儲備命田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項指標。

成德皇帝也擔心此事,可皇帝也不是萬能的,做不到一聲令下,就把地主的田地變成儲備命田,只能慢慢想辦法。此事的阻力太大,盡管成德皇帝一直在推動,卻收效甚微。現在餘懷謙突然提到設立軍功田的事,成德皇帝心中一動:狼族入侵,民間要求反擊的輿論壓力這麽大,是不是可以借用這股力量,重新把儲備命田充實起來?實在不行,借力打力的時候,是不是可以把那個神秘勢力逼出來?

“餘愛卿,你接著說,怎麽設立軍功田?”

“參照命田制度,給邊軍將士設立軍功田,軍功田禁止流轉,但可以世襲!”

成德皇帝掃了下面一眼,目光在首輔楊奇溥的身上停留了許久。輔助皇帝協理朝政的文官之首面容平和,一絲波瀾沒有,如果不是睜著眼睛,沒準你都會以為他在入定。

今天的朝議有個不太正常的地方,就是楊奇溥一直沒有發言。不過首輔大人向來沈穩,原來參加朝議的時候,遇到沒有把握的事,他也不會輕易開口。可成德皇帝總覺得,沒準今天餘懷謙的表演,就是楊奇溥提前安排的,他自己卻躲在後面觀望。

“楊相,餘愛卿的建議,你以為如何?”

楊奇溥面上不動聲色,心裏卻略微有點意外。餘懷謙關於設立軍功田的建議剛起了個頭,具體的內容完全沒說,如果皇帝真的感興趣,應該繼續追問餘懷謙才是,可皇帝卻忽然問到了自己頭上。這裏面的味道,實在是太值得琢磨了。

楊奇溥一派宰相氣度地站出來,趁著展示風度的同時,他也想好了應對方法:“啟稟聖上,餘大人的建議頗有新意,不過微臣不知其中的細節,暫時不敢置喙,還想再聽一聽!”

成德皇帝心底暗罵了一句:老滑頭,居然還想置身事外,朕偏不讓你如意!

“既如此,楊相你問問餘大人,你都關心哪些細節,朕也跟著一起聽聽!”

皇帝這麽堅持,楊奇溥不好再推,可他的問題問得很藝術:“餘大人,你既然提出要設立軍功田,肯定有一整套完善的方案,還請說出來給大家聽聽!”

皇帝和首輔推來推去,不是不想推行軍功田,而是不願與新興的官僚地主階層為敵。根據餘懷謙的提議,下面自然而然的一個問題,就是軍功田從何而來。如果皇帝這麽問了,很多不明內情的人,就會認為這是皇帝在和餘懷謙唱雙簧,所以皇帝不肯問。

楊奇溥也知道這點。他跟弟子徐信介大講特講什麽政者正也,那是做人的大原則,真到具體做事的時候,他也沒那麽君子。楊奇溥如果這麽迂腐,也就站不到今天這個位置。餘懷謙今天的發言,楊奇溥確實提前知道,但卻不是他刻意安排的,而是餘懷謙自己的主意。

整個天命皇朝的高官之中,惟一的一個理想主義者就是餘懷謙。此人出身貧寒、天資一般,卻超乎尋常地勤奮。依靠勤奮,他從無數名門世家子弟的包圍中殺出,通過層層科舉考試,最終奇跡般地高中狀元。然後到翰林院任文學侍從,再到禦史臺擔任禦史。

在禦史臺任職期間,餘懷謙不畏權貴、敢於直言,逐漸成為了朝野上下的一面旗幟。永和年間,昏冥侯誰的話都不聽,唯有餘懷謙敢直接頂撞他。奇怪的是,向來固執的昏冥侯,對餘懷謙卻非常尊重,非但沒有懲罰他,反而不斷給他升官,很快將他提拔為左都禦史,也即禦史大夫的兩個副手之一。

由於餘懷謙在官方、民間的聲望很高,加之為人方正,成德皇帝上臺後,並沒有將其視為昏冥侯的親信進行打擊,反而把他破格由正三品的左都禦史提拔為正二品的副相。只是餘懷謙的經歷單一、為人方正,並不適合副相之職。可他的名氣太大,成德皇帝還不好罷免他,只好找機會讓他回到禦史臺幹老本行。

餘懷謙當了禦史大夫之後,也沒少頂撞成德皇帝。不過此人確實是一心為公,成德皇帝也拿這種自身毫無破綻的清流領袖沒辦法,只能別別扭扭地用著。

餘懷謙是耿直,但卻不傻,知道皇帝和首輔在來回打太極。他的想法很簡單,那就是借此機會糾正命田流轉的弊端。至於是不是被別人利用,他並不是太在意。楊奇溥等人在利用他,他何嘗又不是在利用這些人?

“閣老大人,我的想法也簡單,軍功田從儲備命田中撥付!我朝現有邊軍三十餘萬,軍功田基準應當高於命田,以人均十畝計,共需田地三百餘萬畝。此外,各級武官的軍功田基數要高於普通士兵,有了戰功需要額外獎勵軍功田,估計總共需要約五百萬畝。”

憑心而論,對天命皇朝這個縱橫數千裏的大國來說,五百萬畝土地真的不多。根據戶部去年的最新統計,天命皇朝共有水田、旱地等各類可耕種土地五億三千多萬畝。而在命田流轉之前,國家儲備命田大體維持在八千萬畝上下。可就在這短短的十年間,八千萬畝儲備田幾乎就都不見了。

餘懷謙說到這,故意頓了一頓,以為會有人接話。可政事堂上一片寂靜,連聲咳嗽都聽不到。

餘懷謙想起了那天與首輔楊奇溥密議時,楊奇溥最後勸說自己的情形。

“賢弟啊,你可真是愧煞愚兄了!你這是做了愚兄無數次想做卻又不敢做的事啊!不過你要想好了,這就是一個火藥包,一旦點燃,別人炸得到炸不到不好說,你這個點炸藥的人卻十有八九沒地方跑!”

“閣老,你也無須再勸,我早想好了!經過十年命田流轉,很多百姓已經無立錐之地。不久前我家侄兒來信,說除了我們家之外,我們村的土地都被一戶人家兼並了!那人的靠山,卻不過是縣衙的一個捕頭。我侄兒還問,我堂堂憲臺大人,能不能幫他說句話,讓他也弄些田地?”

……

稍等一等,看還是無人開口,餘懷謙驀然覺得自己似乎獨自站立在一片荒原之中,無人可依、無處可依。他在心底搖搖頭,驅散了這絲傷感,終於把炸藥點燃了。

“依道理說,軍功田應當從儲備命田中撥付。可我到戶部問過,現存的儲備命田不到百萬畝,根本滿足不了需要。如今狼族入侵,迫切需要設立軍功田以鼓舞士氣。”說到這裏,餘懷謙忽然加重了語氣,一字一頓地朗聲說道:“我建議,由朝廷頒發公文,嚴令各地按私人擁有的田地數量確定比例,以從前的價格回購土地,補充儲備命田,年內必須達到從前確定的儲備命田基數!”

“具體說來,各戶擁有田地數,如超出命田數不到一倍,回購一成,不到兩倍,回購三成,不到三倍,回購五成,超出三倍,一律全部回購……”

前面餘懷謙說話的時候,政事堂內還保持著平靜,可等這句“超出三倍,一律全部回購”說完,室內便響起了一陣嘈雜的聲音。有人聽得直咳嗽,有人怕自己聽錯了,在低聲詢問旁邊的人,有人低聲冷笑,也有人禁不住發出嘖嘖驚嘆。

成德皇帝朝旁邊侍立的司禮監掌印太監趙瑾賢皺了下眉頭,趙瑾賢連忙搖了搖手中的金鈴,用大小恰到好處的聲音尖聲尖氣地喊道:“各位大人,肅靜!”

朝堂之內瞬間安靜下來,成德皇帝威嚴地掃了下面一眼,最後把眼光落在了首輔楊奇溥身上:“各位愛卿,對於餘愛卿的建議,你們有什麽看法?”

餘懷謙把回購私田彌補國家儲備命田的建議提出來之後,楊奇溥就知道,自己該上場了。作為天命皇朝的首輔,楊奇溥並非沒有擔當。可經歷過宦海的數十年沈浮之後,楊奇溥琢磨明白了一個道理:首先要保護好自己,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剛剛進入官場的時候,楊奇溥曾經以為,皇帝至高無上,只要皇帝支持,就什麽都能做。可隨著閱歷的增長,特別是昏冥侯的忽然倒臺,楊奇溥逐漸明白了,真正掌控天命皇朝的,既不是那個看似高高在上、實際孤家寡人的皇帝,也不是儒家經典中所說既能載舟、也能覆舟的百姓,而是一個有形無跡的利益集團。

楊奇溥認定,在昏冥侯倒臺的過程中,這個團體就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可直到今天,楊奇溥也沒搞明白,世上是真有這麽一個組織嚴密的團體,還是那些利益趨同的人,在關鍵時刻心照不宣地糾合到了一起。

命田流轉的事,楊奇溥一開始就不讚成,也一直想扭轉。可他的幾番努力,就好比抽刀斷水,沒有收到絲毫效果。相反,當年追隨他在此事上沖鋒陷陣的幾員大將,卻莫名其妙地遭受了各種厄運。有的忽然卷入重案,有的忽然意外身亡。就是楊奇溥自己,也曾經遇到過政治危機乃至人身危險。

發覺事情不對勁之後,楊奇溥改弦易轍,轉而支持命田流轉。不出他所料,他和他的身邊人就突然萬事順利,不單那些莫名其妙的事故沒了,政治漩渦也遠離了他們。

事情越是這樣,楊奇溥心中越是警惕。他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把這個若有若無的背後黑手,當成了天命皇朝最大的毒瘤,決心要將其挖出來。如果這個神秘的組織真的存在,其能量也十分恐怖。楊奇溥向來謀而後動,在沒有一定的把握之前,特別是沒有接觸到這個組織的實體之前,他不會暴露自己的真實意圖。

上次餘懷謙找楊奇溥商量,試圖利用狼族入侵的機會,把命田流轉的口子堵上。楊奇溥就反應過來,不管這個利益集團是松散的聯盟還是嚴密的組織,命田流轉就是他們的核心利益,如果餘懷謙向命田流轉發難,很可能把幕後的人牽扯出來。只要這些人暴露出來,楊奇溥有充足的信心說服皇帝,利用強大的國家機器,把這個毒瘤連根拔起。

在這一點上,楊奇溥與成德皇帝不謀而合。差異在於,楊奇溥知道皇帝不可能是這個集團的人,成德皇帝卻信不過楊奇溥,甚至還懷疑楊奇溥就是這個集團的首腦人物。

楊奇溥打定主意,讓餘懷謙到前面吸引火力,他則從側面策應。這裏面的度要把握好,既要給予餘懷謙足夠的支持,又不能喧賓奪主,過早地把自己搞成了焦點。

餘懷謙在民間和低級官員中的聲望很高,但在今天這樣的場合,他的影響力卻很有限。這些能夠參與朝議的高官,面上雖然尊重餘懷謙,實際做事的時候,卻不會考慮他的意見。即使成德皇帝沒有用眼神示意,楊奇溥也打算站出來適當表態,否則餘懷謙的建議就會被無形地化解掉。

“啟稟聖上,老臣有話說!”

成德皇帝微微點頭:“楊相請講!”

楊奇溥並沒有多說:“老臣以為,餘大人關於設立軍功田的提議很好。不過到底如何操作,還需戶部會同兵部,拿出一個差不多的章程來。這畢竟是長遠之計,可以過一段時間再議。現在的當務之急,還是如何收覆甘州,盡快把狼族驅逐出去!”

楊奇溥這話可以從兩方面理解。一方面可以理解為對餘懷謙的支持,畢竟他肯定了餘懷謙的提議,還提出了下一步落實的具體舉措。但另一方面也可以理解為緩兵之計。楊奇溥要的就是這種效果,只有引而不發,才能保持主動。

成德皇帝稍微沈吟了一下:“嗯,楊相所言在理。於大人,你先說說,關於收覆甘州,兵部有什麽想法?”

……

朝議結束後,回到乾清宮,成德皇帝吩咐趙瑾賢:“你安排個人,去把拱衛司的江大人叫過來,你自己留下來,我有事問你!”

趙瑾賢連忙點頭答應,下去安排過後,自己一邊給成德皇帝倒了杯熱茶,一邊陪著笑問道:“聖上要問微臣什麽?”

嚴格說來,趙瑾賢這樣的大太監也是皇帝的臣子,與皇宮之內的女官一起,被合稱為內臣。內臣的品級很低,司禮監掌印太監已經是宦官中權力最大、職位最高的,卻不過是正七品,所以趙瑾賢自稱微臣。至於辛學文這樣有點職務的小太監,不過是從九品。天命皇朝一般不把九品以下的公職人員視為官員,所以小辛子一般自稱小人。

成德皇帝吹了吹熱水:“今天的朝議,你怎麽看?”

趙瑾賢嚇了一跳,連忙雙腿跪下:“聖上,依本朝祖制,內臣不得參與朝政……”

成德皇帝笑著打斷了他:“我如何不知道內臣不得參與朝政?正因為你們從來不參與朝政,所以你們才可能有些新穎的看法。如果是外面的大臣,我還懶得問他們呢!”

趙瑾賢這才站起來,滿臉疑惑地回答:“聖上,微臣也不是第一次參加朝議了。以往不管各位大人討論什麽,微臣多少還能聽懂一些。可今天朝議的內容,微臣卻是越聽越糊塗!”

“戶部楊大人大失水準,說水災的事卻不帶資料。兵部於大人說的那些事,我大體還能聽明白,可後面禦史臺餘大人的發言就玄乎了,明明說抵禦狼族,他卻又扯到了命田上。齊少保說話更是雲裏霧裏,微臣聽得是稀裏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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