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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察言觀色 迂回繞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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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搞不清楚成德皇帝的心意,齊振鵬繞來繞去的,自己都搞不明白自己到底要表達什麽意思。別人就更是聽得雲裏霧裏的,只是齊振鵬的資歷老、品階高,又是皇帝讓他說話,因此都不好打斷。齊振鵬自己也難受,明明言之無物,卻還得硬著頭皮往下說。

利用這個時機,邱定邦理清了思路,拱手出班說道:“聖上,齊少保所言,微臣聽不太明白。不過微臣有個想法,不知當說不當說?”

齊振鵬一聽,也不待皇帝表態,就如釋重負地閉嘴站了回去。成德皇帝心中暗喜,看來終於有人明白了朕的心意!不過面子上他卻還要保持帝王威儀。

“邱愛卿,你有話盡管說。不過齊少保的話還沒說完,你這時候插話,是不是有違官儀?”

齊振鵬連忙說道:“啟稟聖上,微臣說完了!”

成德皇帝有點不高興:“哼,那算了!邱愛卿,你說吧,可別也跟齊少保似的,說了半天都是廢話!”

齊振鵬聽了這話,心裏這個難受啊!他在昏冥侯時期也擔任過幾年首輔,昏冥侯是個甩手掌櫃,在連年大戰導致財政赤字嚴重、內部矛盾重重的情況下,齊振鵬能夠維持天命皇朝正常運轉,絕對不是什麽庸人。可他的智慧似乎也隨著實權的剝離隨風而逝,就是揣摩不透成德皇帝的心意。被點名硬著頭皮出來轉圜,結果最後還要被皇帝這麽不陰不陽地損兩句。

齊振鵬走神的時候,邱定邦已經說到了要緊處:“……要想妥善處理此事,還需抓大放小,大原則要守住,細節處可以變通。比如李定國妄啟邊釁的事,涉及到朝廷法度,必須予以嚴懲。但對於立下不世奇功的兩位軍士,我們也要破格予以封賞。他們只是執行李定國的命令,有功無過,不應被追責。”

邱定邦說話的時候,除了齊振鵬稍微有點走神,其他人都聽得很認真。但聽得認真不代表都聽明白了,關於這段話,成德皇帝就額外聽出了很多潛臺詞,要比邱定邦明著說出來的內容多多了。

說李定國妄啟邊釁其實沒道理,他只是派斥候執行例行的偵察任務。作為抵抗狼族一線的釣魚城將軍,不可能不掌握狼族的動向。可天命皇朝如果不處罰幾個夠份量的人,肯定平息不了吉木塔的憤怒,吉木塔也沒法向族民交代。所以邱定邦就以違背朝廷法度為名,要拿李定國當替罪羊。

這樣做的話,狼族那邊有了交代,天命皇朝內部又麻煩了。因此邱定邦又建議,要對謝遷安、司午衡予以重獎。這裏面隱藏的意思,就是朝廷並不是因為害怕狼族而懲處李定國,對於能夠擊殺、俘虜狼族王子的英雄,朝廷會予以公開表彰。這樣一來,就可以適當地安撫一下官場、民間廣泛存在的強硬派。

“關於與狼族的關系,我認為應當軟硬兩手一起上。一邊積極備戰,盡快收覆甘州,收覆甘州才有談判的基礎。一邊設法與狼族聯系,為收回甘州之後的談判做準備。如果條件合適,還是保持和平最好。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犁庭掃穴當然過癮,但又要冤死多少士兵啊!”

這段話也是冠冕堂皇的,聽起來一點毛病沒有,但成德皇帝照樣聽出了其中的玄妙之處。收覆甘州是必然的,否則無法向國內交代,可如果在甘州跟狼族硬磕,就怕仗越打越大,最後根本控制不住。萬一吉木塔急眼,真把白狼山會盟的事說出來,成德皇帝就麻煩了。

因此邱定邦又巧妙地把他的解決方法暗示了出來:談判!談判誰來談,還不是皇帝派遣?談判談什麽,還不是談判的人具體操作?邱定邦說一邊收覆甘州一邊談判,實際就是說,可以通過談判,設法讓狼族配合著退出甘州。

狼族這次入侵,無非兩個目的,一個掙臉面,一個搶東西。赤溫現在還在釣魚城,只要兵部在收覆甘州的過程中做些手腳,釣魚城一座孤城,肯定不可能長時間堅守,陷落是遲早的事。狼族救回了赤溫,面子自然就有了。至於財物,事後予以補償就是,反正現在天命皇朝每年也要給狼族價值近百萬兩白銀的物資。

只要達到了這兩個目的,讓狼族主動放棄甘州也不是不可能。當然,這裏面還有些難以掌控的細節。比如如何控制邊軍收覆甘州城的節奏,免得這邊還沒跟吉木塔商量好,那邊甘州城就被收覆了。比如釣魚城陷落之際,守軍會不會拿赤溫洩憤,直接把這廝給殺了。但不管怎樣,邱定邦已經提出了一個基本可行的大思路。甚至連如何善後,邱定邦也提到了:議和。不過在當前的氛圍下,邱定邦沒敢明著說議和二字,只是含糊地說要保持和平。

顯然,要想吉木塔保持冷靜,通過談判收覆甘州之後,短期內就不能再招惹他。狼族退去後,如果天命皇朝還玩昏冥侯那招,主動跑到北境去搞破壞,吉木塔肯定要報覆。這與在甘州死磕沒區別,成德皇帝冒不起這個風險。

盡管邱定邦做了修飾,還是有人不滿意,禦史大夫餘懷謙再次站了出來,倚老賣老地說道:“定邦,你說保持和平,到底是如何個保持法?狼族小規模騷擾不搭理也就罷了,狼族大舉入侵,難道我們也不能還擊嗎?”

相國、閣老屬於尊稱,以下對上必須這麽稱呼,以上對下卻未必。以餘懷謙的身份,確實用不著這樣稱呼邱定邦。但官場之上最為講究,不稱閣老,自然還有別的稱呼。對於幾位副相,就可以稱其為某相。這種稱呼的使用機會不多,因為這只用於平等或者以上對下的場合。比如幾位副相之間,往往互稱某相,皇帝、丞相以及其他官比副相還大的人,也可以這麽叫。不管怎麽說,這還屬於官方場合的客氣稱呼,叫和被叫的人都能夠接受。

象餘懷謙這樣直接稱呼邱定邦的大名,通常長輩對晚輩才這樣,聽起來親熱,實際卻透著一股濃濃的欺壓味道。說句不好聽的話,即使不願意叫邱相,叫聲邱大人也好啊!

邱定邦覺得很郁悶,便來了個隱隱的回擊,恭恭敬敬地回答道:“既然憲臺大人垂詢,下官自當作答……”

又是官場稱呼裏的學問,到了副相這個位置,在任何人面前,都不必自稱下官。官場如此形容這種現象,叫做“閣老無上官”。丞相的職責是協助天子佐理政務、調和陰陽,副相同樣如此,直接對皇帝負責。丞相是比副相官大,但並非副相的上官。西園紫光閣的值守制度就能明確地體現出這一點,不管是丞相還是副相輪值,他們都可以決策當天的日常事務,如果有緊急事務,也可以直接找皇帝。

丞相與副相的最大區別,就在於對聖旨的副署權力上。按照天命帝國的行政制度,皇帝發布的聖旨,必須得到丞相的署名簽字,否則就不具備法律效力。但丞相不在位的時候,排名靠前的副相就可以自動替補。從理論上說,在這個權力上,丞相並非副相的領導。比如副相署名過的聖旨,即使丞相有不同意見,回來之後也不能更改。

在天命皇朝的官場中,有一些職務的品階,比副相甚至丞相還要高,另外還有諸多超品級的爵爺,可他們都不是相府的上級領導,並不能在丞相的面前擺上官威儀,更不能對相府的事品頭論足。唯一的例外是皇帝,可皇帝並非官員。在皇帝面前,官再大也是臣子,沒有自稱下官的道理。

既然餘懷謙要擺譜,邱定邦就決定順勢把他架到爐子上烤一烤,看他好不好意思當副相的上官。反正皇帝和朝廷高官都在旁邊看著,他也不怕餘懷謙難堪。可餘懷謙的心理素質好,居然就這麽坦然受之。有人看了雖然不忿,但當著皇帝的面,卻沒人敢多說什麽。

看餘懷謙皮糙肉厚烤不動,邱定邦暫時把這點意氣之爭放到一邊,正兒八經開始回答餘懷謙的問題:“……下官的意思,不是不還擊狼族,而是要算一算成本。下官是戶部出來的,別的事可能不明白,對戰爭的耗費卻心知肚明。永和年間,連續多年對狼族用兵,每年的耗費不下一千萬兩白銀,而當時的年度財政收入,也不過才四千多萬兩。幾十萬邊軍的軍餉、補給不能拖欠,爵爺、官員的俸祿要發放,河道、驛路等公共設施要維護,各種旱澇災害要救濟,正常年景下,每年也不過節餘二、三百萬兩。戰端一起,每年就有七、八百萬兩的財政缺口。”

“正因入不敷出,昏冥侯才開始橫征暴斂,導致民不聊生,最終被天命拋棄。聖上稱制後,一改前朝暴政,廣施德政、與民休息。不過短短十年,民間戶口由一千二百三十萬戶增至一千四百二十萬戶,戶籍人口數由六千七百八十萬增至七千五百四十萬,財政收入增至五千多萬兩……”

邱定邦不愧他能臣的名聲,對於天命皇朝的家底,他腦子裏清楚得很。一連串的數字拋出來,別人根本無法反駁。單純從這些數字看,成德皇帝的執政成績非常漂亮,比昏冥侯時期好多了。

可人類社會的覆雜程度,遠非簡單的數字所能表達,或者說,遠非邱定邦挑選出來那幾個特定的數字所能代表。邱定邦洋洋灑灑地說完,別人都以為餘懷謙無話可說了,不想這個拗大夫名不虛傳,也做了充分的準備,轉手就拿出了一張紙條。

“戶部的事,都是相府在管,禦史臺不清楚。不過禦史臺監督天下官風,對各地百姓的生計比較關註,也從刑部得到些數據,這裏說給聖上和各位大人聽一聽!”

“成德元年,刑部有記錄的搶劫、強奸、殺人等惡性案件,共計一萬兩千三百六十四起,成德二年降至七千八百四十五起,成德三年降至五千六百三十起。然自成德四年始,此類案件又在逐步提升,且增勢愈來愈明顯,至成德六年反超成德元年,今年的統計還沒出來,去年是兩萬三千六百八十九起!”

邱定邦一說出這個數字來,朝堂之上響起了一片嗡嗡的議論聲。這個數字完全不符合邏輯,除了刑部和相府的人事先知情,其他人都有點接受不了。

禮部尚書吳成俊把大家的疑問說了出來:“憲臺大人,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為何惡性案件反而大幅增加?難道是我禮部失職,未能輔助聖上教化萬民,導致民間盜賊橫行?”

天命皇朝的中央機構十分精煉。相府及所轄的六部為行政部門,履行了政府的絕大部分職能。禦史臺為監督部門,大理寺為立法與司法的審查機構,這兩者職能單一,內部設置也很簡單,用不著多說,相府六部卻需仔細交代一下。

六部之中,以主管文官考核升遷的吏部為首,吏部尚書有亞相的俗稱,任何時候都排在其他尚書的前面。兵部主管武備及武官考核升遷,也就是說,軍隊的人、財、物他們都可以管,影響力可能不如吏部,卻比吏部更加實惠。工部管基礎設施建設,什麽修城墻、蓋官衙、鋪驛道、建水利,統統都歸他們管,簡直肥得流油。戶部掌管戶籍財貨,那是天下第一肥缺,比工部還肥。刑部掌管司法,實權相對小一些,但也還算不錯。

最差的就是禮部,主要負責朝廷一些大型慶典活動的籌備,以及所謂教化天下的職責。後面這個職責是虛的,因為教化子民是地方官的事。所以剛才吳成俊發言時,就主動提及了這個職責,因為他心裏明白,皇上不可能為此來處罰自己。

禮部雖然沒實權也不實惠,畢竟也是六部之一,禮部尚書同樣是朝廷的從二品高官。品階高又沒太多油水,便成為了朝廷安置某些名氣大、能力差官員的理想位置。而這些名不符實的官員,往往又脾氣比較大。為了安撫他們,朝廷通過輿論引導,把禮部尚書打造成為了一個所謂的“清貴”之職。

既然清貴,歷來擔任禮部尚書職務的官員,就都有點渾不吝。道理很簡單,名氣又大、位置又超脫,撈不到多少油水,所以不怕別人查,什麽話都敢說。吳成俊也秉承了這種風格,別人看餘懷謙與邱定邦杠上了,即使心中有想法,也不會輕易摻乎進來,連那幾位相爺都是如此。吳成俊卻不管這麽多,看餘懷謙說得熱鬧,他就只管插話。

餘懷謙正嫌沒人捧哏,也不覺得吳成俊打斷自己不禮貌,而是順著話頭往下說:“我也覺得奇怪,因此找很多地方官員咨詢過。覺得有點眉目之後,才派了幾個禦史、侍禦史下去,挑選幾個縣做了些調查,我這裏給大家再念幾個數據。”

“河北正定縣,計三千六百戶、一萬四千五百口,人均耕地十五畝、戶均六十畝。正定旱地為主,有部分水田,按這個人均耕地數目,溫飽絕對沒有問題。去年夏天,該縣有三千多人跑到縣衙門去開具遷徙文書……”

餘懷謙說到這裏,明面上看,已經完全背離了狼族入侵的主題,可卻沒人制止。相反,不少高官心中有數,反而忐忑不安起來:正定縣的事並非個例,很多地方都發生過,一旦追究起來,還不知多少人要受牽連。

吳成俊又忍不住插話:“正定我知道,窮鄉僻壤的,怎麽有那麽多人要出去做生意?”

受限於社會發展水平,天命皇朝普通民眾的活動範圍很小。一般的農民,在本鄉活動就足夠了,只有走親訪友時才需要出鄉,出縣的情況極少。活動範圍比較大的,一是官員,二是商人。可一縣之中,有資格做官的人沒幾個,剩下就是做生意的了,但也絕對達不到三千之數。

餘懷謙搖頭:“他們不是出去經商,而是出去逃荒!”

吳成俊點頭:“對了,去年北方數省大旱,河北最為嚴重,正定肯定好不到哪兒去。不過朝廷不是賑災了嗎,如何還有這麽多人往外跑?”

既然是災民,正定縣當然不可能給這麽多百姓開具遷徙文書,否則這些災民流竄出去,還不知會造成多麽惡劣的影響。可要讓百姓留在原地,就必須讓他們吃飽,這又超出了縣令的能力範疇。正因如此,當時受災嚴重的地區,有多起百姓圍攻縣衙、州府的情況,甚至把縣衙的人都打殺了。

餘懷謙的神色有點黯然:“歸根結底,還是出在朝廷典制上!”

吳成俊是真不明白,繼續給餘懷謙當免費的托:“我朝典制上承天命、下順萬民,凡事以百姓為重,怎麽會出現這樣的問題?”

按照天命皇朝的民間傳說,天命皇朝的一切典章制度,都是那位神乎其神的張真人制定的,這話應該改成上承張真人、下順萬民才對。可隨著時間的推移,天命皇朝的高層,越來越不願意公開提及張真人。道理很簡單,張真人制定的這些玩意兒太煩人,簡直就是故意為難這些社會精英人士。

就說皇帝吧,誰不想後宮佳麗無數,他老人家卻規定皇帝只能有一後、四妃、十嬪。再說官員,誰不想發財,可張真人照樣在制度裏對他們進行了種種鉗制。單是這些制度也就罷了,大不了改了就是,可張真人還留下了忠實走狗守護仙人,誰若是敢去修改這些制度,守護仙人就會來找誰的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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