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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廟堂博弈 政者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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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定國的猜測既對也不對,他找謝遷安、司午衡說話的時候,成德皇帝是得知了此事。可成德皇帝並未龍顏大悅,反而有些憂心忡忡的。說白了,所處的層級不同,思維的層級就不同,謝遷安、司午衡看到了功勞給自己帶來的麻煩,卻看不到功勞給國家帶來的麻煩,李定國只看到了功勞,沒看到麻煩,到了皇帝這裏,卻根本不在意功勞,而只看到了無窮無盡的麻煩。

在皇帝的上書房中,兵部尚書於崇法正在與成德皇帝密談。

“啟稟聖上,此事我就沒敢在朝會時提及。李定國擅自放斥候出境也就罷了,還殺了狼族的小王子勒格、抓了狼族的三王子赤溫。我聽說,狼王吉木塔對勒格極為寵愛,把他當作儲君在培養。至於赤溫,吉木塔雖然不算特別寵愛,但這涉及到狼族的臉面。即使吉木塔再不喜歡赤溫,恐怕也要大舉發兵來救。”

成德皇帝手裏拿著李定國的前一份文書。這份文書遠沒有劉知機念的那份奏折那麽正式,乃是李定國寫給兵部說明情況的。也正因為非正式,不那麽講究文辭,反而把謝遷安、司午衡的經歷說得明明白白。於崇法昨晚拿到這份文書後,也不敢拖延,自己粗粗看一遍,就連夜派人專門送到皇宮來了。

今天的朝會,君臣兩人頗有默契,都沒有提及此事。等散朝後,成德皇帝找個由頭,單獨把於崇法留下來商量。謝遷安、司午衡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官越大的人行動越不自由。成德皇帝已經是天命皇朝的老大了,可要連夜接見於崇法也不合適,還得在白天找機會。

“於愛卿,李定國這文書裏寫得很清楚,雖然是殺了勒格、抓了赤溫,可都是機緣巧合湊成的,並非有意為之。我昨夜仔細看了,粗看確實是匪夷所思,細想卻又都言之成理。這等大功,硬壓是壓不住的,太傷民心士氣了。”

於崇法還不死心:“可這李定國也太可惱了!他派人出去搗亂,引來狼族的報覆,自己眼看扛不住,卻說什麽北地雪災……”

成德皇帝揉了揉額頭。他其實挺煩於崇法,如果讓他挑選朋友,他肯定挑李定國而不是於崇法。於崇法是個典型的政客,並且滿身刀筆吏作風,雖然是進士出身,行事卻一點上不得臺面。可在與狼族媾和的過程中,成德皇帝就是需要這種不顧及體面、不講究名聲的人。李定國做事倒是磊落,可他堅決反對與狼族媾和。因為政見上的分歧無法調和,成德皇帝不得不利用於崇法,把李定國弄出了中央樞要之地。

“於卿,雪災的事未必是假的,你還是不要這麽著急下結論。反正不日赤溫就要押解到兵部來,到時你好好審審,他總不會說謊!”

於崇法慣會看人眼色,成德皇帝雖然還是和顏悅色地說著,他卻心中一凜,連忙閉嘴不言了。

於崇法下去後,小太監辛學文彎著腰進來了:“聖上,梅妃娘娘派人來問……”

成德皇帝擺手打斷了他:“我知道,前幾天在她那歇息,她就說今天是她生日,散朝後想請我過去!你看看,現在是什麽時辰?”

辛學文連忙趨走到前廳看了下掛鐘,又邁著小碎步跑了回來:“聖上,快午時了!”

還在千年以前,天命皇朝就有了比較精確的計時器,也即掛鐘,據說這也是張真人發明的玩意。對於這種凡事都往張真人身上扯的現象,成德皇帝很不以為然,只是面上不敢表露罷了。不過他不在書房擺掛鐘,倒不是對張真人有意見,而是怕吵。成德皇帝最煩這種“滴答、滴答”的聲音,凡是他休息或辦公的地方,掛鐘肯定要清走。

成德皇帝點頭:“那還有點時間,你先下去,過一刻鐘再來提醒我……嗯,對了,你去趟西園,把徐閣老請過來!”

所謂西園,地理上屬於皇宮,實際卻是相府的一個辦公地點。依道理說,皇宮乃是皇帝的住所,除了太監、宮女、侍衛等服務人員,就不應該再有外人。可天命皇朝政務繁忙,即使不是辦公時間,皇帝也不能完全脫離開外朝的支持。久而久之,天命皇朝就在皇宮西面劃了個園子出來,每天都有輪值的丞相在這裏辦公,皇帝有事,也隨時能夠找他商量。

嚴格說來,西園雖然位於皇宮之中,但實際屬於外廷。更準確的說,乃是內廷與外廷聯系的一個樞紐。別人不能隨意進出皇宮,西園輪值的丞相卻可以。就算他半夜跑去敲皇帝寢宮的大門,也不會引起朝野的任何非議。

今天輪到副丞相徐信介值守,成德皇帝就是要找他。

辛學文稍微猶豫了一下:“聖上,那一刻鐘可未必夠,梅妃娘娘那裏……”

成德皇帝想了想:“你先給她回個話,就說我這裏有事,要稍晚一點過去!”

辛學文覺得頭大。梅妃向來脾氣大,並且很記仇。今天她已經派人來催過一趟,皇帝也答應了會按時過去,現在通知她繼續等待,可不是什麽好差事。

作為皇帝的貼身小太監、司禮監掌印太監趙瑾賢的親信,辛學文也有幾個手下。可他跟這幾個手下的關系都不錯,並不希望他們去梅妃那裏碰釘子。萬一被梅妃記恨,將來尋個錯處,打死了都是白死。前往西園的路上,小辛子一直在琢磨此事,也不知該找誰頂缸。

就在此時,剛好有個小太監探頭探腦地從花木叢中出來了:“辛公公,你老人家辛苦!”

辛學文心中大喜:真是張真人保佑,今兒是想啥來啥,剛想找個頂缸的,天上就掉下來一個棒槌!

原來這個小太監乃是直殿監的,辛學文只記得大家都叫他小幫子,卻不知道他的全名。直殿監負責皇宮各處的清潔灑掃,說白了,就是皇宮的物業。不過皇宮的業主太牛逼,即使業主周圍的那些下人也得罪不起,因此這個物業當得比較憋屈。

小幫子就負責乾清宮的灑掃,可謂是天天為皇帝服務,卻連皇帝的邊都挨不著。如果皇帝在乾清宮,他們只能躲在角落裏等著人派活。如果皇帝不在,他們倒是可以出來灑掃,可一旦皇帝回來,他們照樣得提前回避。即使打掃得再幹凈,皇帝也只會表揚負責檢查衛生的辛學文等人。如果不幹凈,哼哼,小辛子可能是挨幾句說,他們沒準就要挨一頓板子!

因為這個,小幫子老想往臺前湊,希望哪天時來運轉能夠被皇帝看中,從此就脫離了苦海。當然,直接在皇帝面前晃悠他還不敢,暫時只能設法接近小辛子等人。

“咦,這不是幫公公嗎?”所謂來而不往非禮也,小幫子尊稱自己辛公公,小辛子就連忙回敬了一聲幫公公。

不過小幫子顯然沒有小辛子這麽好的心理素質:“呀,辛公公,可不敢這麽稱呼!我就是個跑腿的,如何當得起公公二字?”

人類歷史上有個非常普遍的現象,就是尊稱的世俗化甚至庸俗化。最典型的是相公這個稱呼,原本是丞相專屬,後來變成了妻妾對丈夫的尊稱。公公一詞也是如此,原本只能用在皇宮各種高層級管事宦官的身上,後來卻逐漸擴散開來,稍微有點身份的太監都得這麽叫,否則人家就不高興。不過對於小幫子這種最底層的小太監來說,還真是當不起公公二字。太監也是,本來是對高級宦官的尊稱,後來卻變成最普遍的稱呼了。

小辛子笑道:“這裏也沒外人,有什麽當得起當不起的?不過我還有事,聖上讓我去請徐閣老,完了還要到梅妃娘娘那裏去,實在是忙不過來,我手下那兩個小子也不知死哪裏去了,想讓他們跑腿都找不著!”

因為相公一詞被庸俗化,為了尊稱丞相,慢慢又出來了閣老一詞,蓋因丞相辦公的地方位於西園的紫光閣。

小辛子這麽一說,小幫子立馬上套了:“辛公公,你老人家既然忙不過來,我暫時沒事,要不……”

小辛子滿臉的不好意思:“那怎麽好?直殿監照理是不管這些跑腿的瑣事的,回頭要是趙公公知道了,肯定以為是我偷懶,非收拾我不可!”

小幫子拍著胸脯:“辛公公放心,我做事口風最緊了,絕對不會傳到趙公公那裏去!”

小辛子又猶豫了一下:“也不好讓梅妃娘娘久等,只好煩勞幫公公跑一趟了。你過去後,就稟報梅妃娘娘,說皇上過半個時辰就要駕臨梓福宮,請娘娘做好接駕的準備!”

小幫子大喜:“是,我這就去!”

這小子心裏還在嘀咕,怪不得辛學文舍不得把這差事讓給別人!皇上駕臨梓福宮,那是天大的喜訊啊!誰去報信,梅妃娘娘還不予以重賞?他卻不知道,皇帝去梓福宮,並非額外的恩寵,而是老早就答應了梅妃的,並且時間還延後了。最要命的是,小辛子猜到,既然皇帝特地把徐閣老請到了乾清宮,那一時半會肯定不能完事。皇上說是一刻鐘,小辛子自作主張加到半個時辰,可依然覺得心裏沒譜。

卻說徐信介徐閣老來到乾清宮後,果然與皇帝密商了許久。關於皇帝去晚了梓福宮、梅妃如何生氣,這裏暫且按下不表。卻說徐信介出了乾清宮之後,趕緊回到紫光閣布置相關事宜,第一件事就是把剛剛回家的兵部尚書於崇法叫了過來。

“徐閣老,不知……”

徐信介擺手:“事情也簡單!你單獨向聖上稟報的事,聖上回思過後,又有些新的想法,因此叫我進去吩咐了一番。這說來說去還是兵部的事,還得你來安排!”

徐信介的話音未落,於崇法的臉“嗖”地就紅了。根據天命皇朝的行政制度,除非得到皇帝的特別交代,普通官員並不能直接向皇帝匯報。正常的政務,一級一級報到六部後,先要呈報相府,由當值的丞相處理,大事還要幾位丞相一齊商議,最後再從相府報給皇帝。

這是理論上的規矩,實際運行的情況如何,與皇帝有很大的關系,前朝的昏冥侯與現今的成德皇帝乃是兩個極端。

昏冥侯圖省事,把政務都委托給了丞相,誰要是直接找他匯報,十有八九要挨一頓收拾。當時的丞相乃是現在的少保齊振鵬,關於太尉趙胤榮謀反的消息,就都是他幫著壓了下來。等昏冥侯有所察覺時,事情已經不可挽回,太尉趙胤榮就變成了現在的成德皇帝。

成德皇帝上臺後,汲取了昏冥侯的教訓,又走向了另一個極端,恨不得每個臣子都能直接向他匯報。可天命皇朝的行政體制乃是千年流傳下來的,又頂著張真人的超級大招牌,成德皇帝也不好明目張膽地鼓勵臣子逾矩,只能慢慢地潛移默化。

在這點上,於崇法做得很好,因此成德皇帝雖然不喜歡他,卻還不得不用他,甚至還必須違心地不時予以支持與褒獎。

對於這種情形,心裏最不舒服的,就是幾位丞相。他們不敢跟成德皇帝計較,就都銜恨上了於崇法之流。徐信介今天借機點破此事,就不無敲打於崇法的意思。

看於崇法還算識趣,徐信介就轉移了話題,開始認真落實成德皇帝的旨意。

聽完徐信介的安排,於崇法說道:“徐閣老,此事能否辦好,關鍵還在於釣魚城。如果李定國沒有把消息擴散開,怎麽都有操作的餘地,如果李定國好大喜功故意張揚,那就不好收拾了!”

徐信介點頭:“聖上也慮及到了,因此讓我趕緊告訴你。具體如何處置,你先拿個法子出來!”

於崇法想了想:“只要李定國暫時還沒有宣揚開,處理起來倒也簡單。此事太過離奇,出於慎重,兵部應該調赤溫和這兩個斥候進京當面核實。在兵部形成定論之前,禁止擴散有關消息……”

原來成德皇帝考慮過後,決定還是要把此事捂下去。以他對吉木塔和狼族的了解,王子被俘乃是奇恥大辱,即使沒有雪災,吉木塔肯定也要報覆。可只要天命皇朝不張揚此事,就還有外交解決的可能。按成德皇帝的設想,實在不行,偷偷把赤溫放回去就是。

可這裏面還有兩個不確定因素。

一是狼族是否真的爆發了大規模的雪災,雪災又到底有多嚴重。如果雪災不嚴重,只要成德皇帝答應給狼族補償些糧食,狼族也就不會入侵了。如果雪災太過嚴重,那放不放赤溫狼族都要入侵,就不如公開此事給天命皇朝上下鼓舞士氣了。

二是怎麽安撫這兩個斥候。這麽大的功勞,不酬功顯然不合適。可即使要酬功,卻又不能用真實的理由。和平年代,要想找到與擒獲狼族王子相當的功勞,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殺人滅口也是一個辦法,可成德皇帝也是行伍出身,不到萬不得已之際,他不願意用這樣極端的措施來處置立下了汗毛功勞的士兵。

成德皇帝還沒有想過殺人滅口,可有人卻提前想到了。看著於崇法侃侃而談,徐信介心中不住地冷笑:“世上就你於崇法聰明,能夠想出合適的辦法來!可紙終究包不住火,幫著皇上隱瞞擊殺並俘獲狼族王子的功勞,沒準還要對功臣下手。一旦暴露,皇上肯定要把責任都推下來,恐怕你於崇法就是個千古奸臣的下場!”

“於尚書,聖上對此事極為關心,特地交代我讓你操持。今後有什麽進展,你直接面聖就是。相國那裏,我會予以說明的。”

徐信介嘴裏的相國,就是當朝丞相楊奇溥。丞相、副相都可以被稱為閣老,就體現不出丞相的尊貴來,所以丞相又被稱為相國,副相卻不能如此稱呼。認真說起來,楊奇溥還是徐信介的授業恩師與官場導師,徐信介尊重楊奇溥,可不是人前的偽裝,而是真心實意。

徐信介一個順水推舟,把這件看似能夠討得皇帝歡心、實際後患無窮的棘手任務推給於崇法之後,又特地說明,讓他有事直接找成德皇帝。於崇法不過是個自以為聰明的政客,哪裏知道世上還有這麽高妙的政治手腕,還以為這是額外的信任,果然樂顛顛地入彀了。

徐信介處理好此事之後,第二天一下值,就徑直去了楊奇溥府上,專門稟明了此事。楊奇溥聽罷不置可否,卻吩咐徐信介道:“信介,你幫我磨墨,我寫副字送給你!”

徐信介大喜:“老師的字乃是今世第一,學生今天真是何其幸運!”

楊奇溥微微一笑,提筆寫了四個大字“政者正也”:“信介,你拿著,回去好好琢磨!”

徐信介恍然大悟:“老師,我明白了!為政者必正,謀略手腕只是權宜之計,如果要想長期執掌政事,做事就必須要堂堂正正!”

楊奇溥先點頭後搖頭:“你這麽快能想到這個,已經不容易了,不過還沒有徹底掌握其中的精義。這句話並非我編的,而是張真人的訓示。張真人升仙後,留下了一本《天道民生》,其中的見解遠非你我所能企及。可惜的是,此書早就失傳,現在能看到的,無非是後人抄錄的只言片語。這句話就是我不久前得到的,我想了許久,又對照了許多《天道民生》的逸文,自以為領悟了一些張真人的本意,今天正好與你說一說。”

“所謂政者正也,真是足以為執政者戒!一是執政目的要正,遵天道、促民生,才是執政的真正目的。我們作為皇朝宰執,萬萬不可為了執政而執政,更不能象那些俗人那樣,把財貨美女當成執政目標,而必須時刻把民生擺在第一位。我也不是要你完全拒絕財貨女人當道學家,可你要謹記,這些都只是從政的附帶收益,如果你能讓民眾滿意,財貨女人自然會隨之而來,如果你不能讓民眾滿意,沒準連性命都保不住,收羅那麽多財貨女人又有何用?”

“二是執政方法要正,這也就是你剛才說的。如果你還處於官場的底層,我不反對你耍耍心機。但你現在已經是皇朝副相,官場技巧當然要用,但盡量不要再用那些下三濫的手段。這次的事情你處置得很好,但還是有點缺憾。政者正也,我們既然在宰執的位置上,就應該主持正義。那兩位殺死狼族小王子、俘虜狼族三王子的英雄,功勞不應該被抹殺,更不能出現被人滅口的極端情形。皇上有他的考慮,我們配合著暫時隱瞞此事不是不可以,但從長遠而言,此事必須大白於天下!在事情不能公開之前,我們要盡量保護好兩位英雄,也要保留好相關證據,為將來公開此事做好準備。”

徐信介聽得悚然而起:“老師,弟子謹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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