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午衡點著了篝火，一邊又拿過來一大把拇指粗細的木棍：“謝大哥，我給你綁一下。這木棍有些幹枯，並不是很結實，呆會還需小心些！對了，你怎麽留下了一匹馬在外面？”

謝遷安伸出了左臂：“餵狼的，但願它們吃了馬就走！”

司午衡對馬比對人仁慈多了：“這馬兒也太可憐了！”

如果是原來，司午衡這麽說，謝遷安根本不會在意。可到此時，聞到司午衡身上洗浴過後散發的清新味道，他卻不由自主地在心底嘀咕了一句：“難怪當年大哥說，女人都莫名其妙不可理喻，前兩天殺牧民全家時眼都不眨，現在卻憐憫起一匹馬來！”

知道是狼，兩人的心態都放松了許多。再厲害的野獸，也比人好對付。況且這個石縫就是天然的防禦工事，謝遷安拿著彎刀往前一站，司午衡在後面用短弩補位，狼根本沖不進來。

又過去一陣，狼群終於出現。這群狼是從山谷裏面出來的，謝遷安設置的陷阱都在下方，也沒起到作用。這倒不是他的疏忽，而是刻意為之。這種小陷阱要不陷馬蹄，要不紮人腳，對狼這種體型的野獸卻沒效果，即使踩上也紮不透狼蹄。況且野獸嗅覺靈敏，人類制造的陷阱，如果不設法遮掩氣味，它們才不會中招。不被野獸踩破更好，留著還可以對付追兵。

狼群逼近後，外面那匹馬就一直在亂叫亂踢。石縫裏的三匹馬好一些，但也在瑟瑟發抖，一直往石縫深處躲。

面對十幾雙發著綠光的眼睛，司午衡一直在清點它們的數量：“謝大哥，總共發現了十七頭！”

謝遷安則在尋找頭狼：“這麽大的狼群，頭狼肯定很厲害！午衡，你覺得哪頭是頭狼？”

司午衡道：“應該是打頭最大那頭吧？”

謝遷安搖頭：“應該是靠後那頭耳朵缺了一塊的老狼！”

普通的獸群中，一般是體型最為強健的個體為王。可在北地狼群的內部爭鬥中，也有個別老奸巨猾的老狼，一直霸占著狼王的位置，不肯輕易退出舞臺。這種老狼領銜的狼群，往往更加危險。

事實證明謝遷安的判斷沒錯。那老狼一聲低嘯，狼群就順從地分成了兩撥。一撥在石縫外散開，把出口牢牢堵住了，另一撥則包抄著朝那匹可憐的馬兒圍去。

“劉參軍，還沒有斥候返回嗎？”謝遷安、司午衡在北山中與狼群對峙的時候，派他們出來執行任務的釣魚城將軍李定國也沒有入睡。雖然已經是後半夜，這位老將卻毫無睡意。

“稟將軍，十對斥候，都沒有歸隊！將軍，不行你先休息吧，屬下在這裏等著就是。一旦有人回來，屬下一定叫醒你！”劉參軍有點心疼地看了白發蒼蒼的老將軍一眼。他全名劉知機，是李定國聘請的私人幕僚，並沒有朝廷官職。所謂的劉參軍，也是李定國給他封的，出了釣魚城根本沒人認。

李定國嘆了口氣：“今年河西走廊的氣候反常，比往年冷得厲害，西北風就一直沒停。我懷疑，北地又可能暴發了嚴重的雪災。你也知道，但凡遇上雪災，狼族總要大舉南下。昨天是約定斥候歸隊的截止日期，卻無人回歸。別人也就罷了，那個謝遷安乃是積年的老斥候，做事無比老練，如果不是遇到了天大的困難，又怎麽會逾期不歸？並且這陣子連走私的商人都不見了，很可能是狼族阻絕商道封鎖消息！若是如此，今年的大戰不可避免！”

劉知機試探著建議：“若如此，咱們提前向兵部行文報備？”

李定國苦笑：“你又不是不知道，於崇法向來與我不對付。我若是拿不出真憑實據來，他如何肯聽？”

劉知機默然。

本來商旅斷絕，就是最好的證據，實際卻行不通。於崇法乃是當朝兵部尚書，向來與李定國不和。此人乃是科班探花出身，最看不起李定國這種憑軍功起家的邊關將士，經常在私底下蔑稱李定國為老軍頭。並且此人慣會唱高調、裝聖人，偏偏又絲毫不了解下情。天命皇朝禁止與狼族通商，李定國如果拿走私商人消失的事當成狼族即將入侵的證據，正好給他提供了攻擊李定國的把柄。恐怕警告沒人搭理，反而要追究李定國縱容走私的罪責。

圍繞與狼族的關系，天命皇朝內部存在尖銳的對立。一派以於崇法這樣的文官為主，拼命拍皇帝的馬屁，營造虛幻的和平當政績。另一派以李定國這樣的武官為主，深知北地貧瘠，無法維持狼族生存與擴大種群的需要，戰爭隨時都可能爆發。不過主和派得到了皇帝的支持，把李定國等武官打壓得夠嗆。

李定國原本在兵部擔任左侍郎，實際負責軍務。對於武將出身的人來說，能夠擔任這種高級文官乃是天大的幸運。可於崇法擔任兵部尚書後，就說服皇帝把他排擠了出來。劉知機甚至能把那份冠冕堂皇的聖旨背出來：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正三品鎮北將軍兼兵部侍郎李卿定國，公忠體國、長於軍略，今置正二品釣魚城將軍一職，特檢李卿擔任，卿當感念皇恩浩蕩，鎮守我朝西北門戶……

不知內情的人看了，都在羨慕李定國，從正三品跳升到正二品，乃是極為特殊的恩寵。在天命皇朝的官僚體系中，正二品已經是實職武官的終點，只有統管數省軍事的總督能夠達到。現在皇帝特地為李定國設立了正二品的釣魚城將軍一職，可謂是天恩深厚！

知道內情的人才明白，李定國這是被明升暗降了。一來天命皇朝有崇文抑武的傳統，武官總是比文官矮一截。二來被排擠出了權力中樞。李定國本來是兵部左侍郎，於崇法文官出身不懂軍事，兵部的實際事務都是他負責。三來所謂的釣魚城將軍只是表面風光，看似與那些總督平級，實際權力卻有天壤之別。釣魚城將軍的轄地只有剛剛設立的釣魚城防區，不過數縣之地，兵力不足三千。要說實權，恐怕連主管一州軍事的四品守備都不如。

李定國等了一個通宵，等不來斥候的消息，只好另想辦法：“劉參軍，你幫我起草一封信，通報西北行營總督董大人，讓他先做些準備！”

劉知機點頭：“是，屬下馬上就辦！”

說起釣魚城將軍與西北行營總督的關系，就不得不簡單介紹一下天命皇朝的地方政體。

天命皇朝的地方政體分為兩種，一類為正常的行政體系，一類為特別的戰區體制。正常的地方政體，分為行省、州（府）、縣三級，行省行政長官為巡撫，州（府）為知州（知府），縣為縣令。同時，政區之中也有武職官員負責當地的軍事、治安事務，行省為總兵，州（府）設守備，縣設營管。戰區多與敵對的國家接壤，大小不一，由戰區將軍統一負責軍事、民政。如果是統管數省的戰區將軍，下面不單有巡撫、總兵等地方系列的文武官員，還有軍隊系列的提督、參將、校尉、都尉等純武官。

在天命皇朝的歷史上，為了便於抗衡外敵，一度將戰區設得很大，導致戰區將軍的權力過大，屢屢有人造反。到後來，戰區將軍的職務雖然還保留著，管轄的地域面積和軍隊數量卻一再削減。

現存的幾個戰區將軍，都設立在南方，管轄的面積也不大，多在一個至幾個州之間。當地有些蠻族不服王化，經常引起暴亂。在那裏設立戰區將軍，一方面可以安置高級武將，另一方面也可以鎮壓蠻族。蠻族的勢力不大，內部又四分五裂的，也不必給戰區將軍賦予太大的權力。

李定國的釣魚城將軍卻是新設的。

天命皇朝北部與最大的敵人狼族接壤，西北的河西走廊又是狼族入侵的最佳通道。要對付狼族這樣的大敵，戰區就不能劃得太小，可劃大了以後，朝廷又擔心戰區將軍坐大。也是因為這個，行營總督這個職務才應運而生。

根據防禦的態勢，行營總督負責一省乃至數省的軍事，可以充分調集資源。但各行省的文官系統卻不歸總督管轄，巡撫、知州、知府的權力還在，總督無法直接插手民政。此外，行營總督要調動地方守備部隊，也必須通過地方文官系統，這就大大制約了他們造反的可能。

簡單說，行營總督只能指揮直接配屬的邊防野戰部隊，要想動用防區內的地方軍事、經濟資源，就必須得到地方官員的支持。在形勢緊張時，行營總督對地方的影響就大，形勢緩和下來，地方又不太搭理行營總督。各省巡撫的品級雖然比行營總督低，可他們是文官，在武官面前有天然的優越感，並不會無條件地順從總督們的要求。

為了抵禦狼族，天命皇朝在北方分別設立了西北、正北、東北三個行營，西北行營統管陜西、甘肅、寧夏三省軍事，乃是其中最重要的一個。

為了把李定國從中樞排擠出來，皇帝從西北行營的管轄範圍內，單單把釣魚城區域劃出來，設立了釣魚城戰區。釣魚城扼守在河西走廊的西北開口位置，一側是連綿的北山，一側是洶湧的黑河，乃是對抗狼族的第一線，也是最重要的關口。從這裏出去，就是一片茫茫的大戈壁。因為附近資源匱乏、人煙稀少，如果沒有後方的支援，釣魚城根本不可能與狼族抗衡。

朝廷也有明白人，知道釣魚城將軍離不開西北行營的支持。否則一旦釣魚城淪陷，天命皇朝的腹心膏腴之地就又要遭受狼族鐵蹄的蹂躪。所以李定國來任職時，西北行營總督也換成了與他關系一直不錯的奮武將軍董世光。

李定國為了狼族即將到來的入侵而憂心忡忡的時候，把他派遣到釣魚城來的成德皇帝，正在皇宮深處大發雷霆。

“天下人都知道，朕乃天命所歸，卻一直拿不到天命神劍，你讓朕如何與天下人交代？”

天命皇朝的傳承比較特別。根據傳說，天命皇朝的子民都是某位被稱為張真人的天界神仙的後裔，張真人返回天界之時，指定了一位皇帝，還指定了一位守護皇朝的仙人。正常情況下，皇位就應該由第一位皇帝的直系後裔繼承。可張真人又有訓示，說大家都是他的後代，不能太厚此薄彼，任何平民，只要得到那位皇朝守護仙人的承認，就都可以做皇帝。

隨著時間的推移，守護仙人忽然失去蹤跡，只留下了一把仙劍，也即所謂的天命神劍了。沒有了守護仙人，張真人的話裏又留了後門，皇位就變成了諸多野心家的競逐目標。不過天命皇朝傳承已久，他們敢取代皇帝，卻還要承認天命皇朝的正朔。相反，為了在底層民眾面前宣揚自身的合法性，他們又把天命神劍當成了道具：得到了天命神劍，不就是得到了守護仙人進而得到了張真人的認可嗎？

因此，雖然天命皇朝的皇族經常變化，天命皇朝的傳承卻從來沒有中斷。時間一久，張真人也罷、天命皇朝的名號也罷、守護仙人也罷、天命神劍也罷，都變成了國民心中的信仰圖騰，輕易不會改變。當代皇帝推翻前代皇帝上臺後，因為沒有得到天命神劍，心裏一直不踏實，生怕哪天有人拿著天命神劍來推翻自己。

皇帝的禦座前，低頭跪伏著一個穿紅色侍衛服飾的內廷官員，胸前繡著一只盤踞山林的老虎：“聖上，微臣打聽得確切，當年昏冥侯倒行逆施、冥頑不靈，頑固抵擋天命，曾經偷偷派人前往北地，把天命神劍藏到了狼族的深處！”

昏冥侯就是前代皇帝。成德皇帝上臺後，就給他封了這麽個謚號。前代皇帝確實荒淫無道，可還有幾分骨氣，看情形不對，在被俘之前，就揮刀自刎了。

昏冥侯行事確實荒唐，可他也有幾分常人預料不到的機靈。正常情況下，天命神劍應該一直放置在拜祭張真人和守護仙人的天壇之中。可昏冥侯感覺到局勢不對，居然提前把天命神劍藏了起來。

這樣一來，雖然成德皇帝造反成功，因為找不到天命神劍，坐在皇位上，就怎麽都覺得不穩當。

成德皇帝沈默了許久，終於把怒氣克制住了：“錢愛卿，你這兩年辛苦了，雖然未能找到天命神劍，畢竟有了點線索！你從禦前侍衛中多挑選些得力人員，再好好查證查證，看昏冥侯到底把神劍藏哪裏了。此事你得萬分小心，如果讓狼族得到了天命神劍，那才真是笑話呢！”

錢侍衛磕了三個頭，正待起身下去，成德皇帝又說道：“你這一等侍衛也當了不少年頭了，朕想了想，回頭就讓兵部行文，給你掛個提督銜吧！”

一等侍衛拿的是正三品俸祿，與中央六部的侍郎、地方行省的巡撫品秩相當。可一等侍衛並非職務，俸祿再高，也是給皇帝站崗放哨跑腿的。提督雖然也是正三品職務，卻可以統領軍隊。雖然皇帝給錢侍衛封的提督暫時也不是實職，但這就是一種變相的封官許願，只要錢侍衛能夠好好表現，將來自然能夠得到實際任命。

對皇宮的侍衛來說，待遇確實很優厚，實權卻不大。在宮廷侍衛系統內部，要想掌握實權，只能去爭奪侍衛總管、副總管職位。可侍衛總管就一個、副總管就兩人，只有皇帝心腹之中的心腹才能擔任，並且只能由皇帝主動任命，一般人根本不敢覬覦，更不敢主動申請，否則就犯了大忌。對於沒有行政經歷的侍衛來說，當文官幾乎是不可能的，能夠外放提督，已經是最好的出路了。

錢侍衛或者說錢提督大喜，趴地上也不知磕了多少個頭：“聖上天恩深厚！微臣一定不辜負聖上的隆恩，抓緊辦差，盡快把神劍請回來！”

成德皇帝微微頜首：“你下去吧！”

錢提督從乾清宮出來後，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太監滿臉媚笑地迎了上來：“錢大人，恭喜！”

錢提督一楞：難道聖上召我密談，這幫閹人都敢偷聽不成？只是這個小太監專門負責在聖上跟前伺候，還是太監頭子司禮監掌印太監趙瑾賢的心腹，他也不敢隨意得罪。

“小劉公公，何喜之有？”

“錢大人，這可不敢當，你叫我小辛子就是！我看大人滿臉喜色，肯定是得了聖上的褒獎，當然要恭喜了！”

錢提督面有得色：“哈哈，此事暫時還說不得！多謝小劉公公，回頭幫我給趙公公帶個好。這次回來時間緊張，也沒來得及去拜會他。聖上還交代有要務，我不敢耽誤，就先告辭了！”

錢提督走遠後，小劉太監臉色的媚笑才慢慢消失，低聲罵了一句：“這個錢東良，仗著聖上的寵信，連趙公公都不拜見，我看你也得意不了多久！”

天命皇朝的內廷之中，侍衛與太監從來都是面和心不合。這兩類人都靠皇帝的寵信過日子，奈何皇帝只有一個，皇帝親近和寵信別人的時間也有限。為了爭寵，他們私下的爭鬥就沒有中斷過。侍衛輪值之外，可以出宮行走，進而可以借用外廷的力量；太監被圈禁在皇城中，生活上與皇帝更貼近，還可以走嬪妃的路子。所以雙方都有忌憚，也很少有真正撕破臉皮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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