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掀開簾子，伺茵找了個位置跪坐下，晴明跟在她身後，看她一個字不說就這麽直截了當地坐了下來，也不知道說什麽，只能在她對面坐下，從袖子裏拿出來白鷺禦送的藥，然後挽起右手的袖子，露出一大截厚厚的繃帶。

伺茵還是不說話，把他的胳膊拉過來就開始拆繃帶，動作迅速可是一點不魯莽，晴明看著她，那副平靜的樣子，雖然未必生氣，可心裏一定不太舒服。

他也覺得有些無奈，當時那種情況，他不想辦法把她拉回來難道真的讓她跟漪艷拼出個你死我活才算完？倒不是怕她輸，但是博雅的情緒也是要照顧到的。

何況之前關於元神那番話，明顯有點嚇到博雅了。

繃帶拆下來，伺茵打開藥罐子，用手指輕輕挖了一塊乳白色的膏狀物出來，輕緩而平穩地塗抹在晴明的傷口上，那兩排整齊的牙印提醒了伺茵之前在鬼屋裏發生的事情，心裏突然生出濃烈的內疚來，剛才的不愉快一下子被沖淡了不少。晴明無事可做，只能一直在對面觀察她的臉色變化，此刻見到果真變了，心裏松了一口氣，又提起來一口氣。

來來回回塗了兩層藥膏，透過藥膏隱約還是能看到傷口，可見她當時咬的有多用力。之前沒有切實看到傷口本來還不覺得，因為晴明每次換藥都是背著她的，現在見到了，心裏更加不好受起來。

“看來這只猴子的牙齒真是尖銳，這傷口比前兩天已經好了許多了，沒想到還是能看到這麽深的印記。”晴明的語氣聽上去有些玩笑，可彼此都很清楚，誰心裏都不輕松。

伺茵嘆了一口氣，這次意外的沒有計較晴明說她是猴子，只是找了一卷幹凈繃帶來，重新給他包紮好，然後將他的袖子放下來。

突然就沒有話可以說，也沒有事可以做，伺茵坐在晴明的對面，半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麽，晴明很不習慣這樣的伺茵，除了不擅長哄女孩子這個屬性以外，更讓他不習慣的是，自己有一些奇怪的情緒已經不知不覺滋長了起來，從他沒有察覺到的時候起，對於這樣的伺茵，他開始有隱隱的心疼的感覺。

他害怕伺茵生氣、內疚、沈默等等可以命名為不開心的情緒，他們三個人之間，在缺失博雅的時候，他已經見到過好幾次這樣的伺茵，從一開始的無可奈何，到現在衍生出來的心疼，這樣的變化，其實他害怕的，是自己。

最可怕的，是他之前從來沒有察覺到過。

這個時候的晴明，心裏想的，竟然是博雅，因為他很好奇，博雅對於伺茵的情緒的影響，真的就這樣大麽？

就在晴明胡思亂想的時候，伺茵終於有了反應。她半低著頭，始終沒有看晴明，但是卻動作流暢地將一直戴在手上的串珠取了下來，那珠子裏的精魄已經修出了幾分意識，伺茵現在偶爾也能感受到珠子裏傳出來的各種情緒。她把串珠放在她與晴明之間的地面上，珠子上的白光閃爍不停，似乎是在抗議她的做法，可是目前看來，抗議無效。

晴明不知道她這麽做的用意是什麽，只能看向她，心裏莫名有些焦躁。這麽多年，他已經忘記自己多少年沒有焦躁過了，可是伺茵這樣不明所以的舉動，讓他生出幾分不安，迅速地變成了焦躁。

串珠閃爍的白光越來越劇烈，伺茵低著聲音說：“一直隱瞞下去，總有真相大白的一天。漪艷來了，你知道瞞不住的。”那語氣似乎是在對串珠說，晴明低頭看珠子，心裏的焦躁突然擴大了幾分。

外邊的天色已經大晚了，現在的時辰大概是趨近於子時，守著各個帳篷的士兵已經換了一輪，到處都能聽到酣睡的士兵們的打呼聲，這時博雅也帶著漪艷回來了，他囑咐了漪艷回帳篷休息，直到看見她走進了帳篷，吹熄了燈火，才放心準備回主帳。

才走了兩步路，突然想起晴明受傷的事情，覺得放心不下，於是要去看看晴明。大步而去，眼前就是晴明住的帳篷，他正要靠近，突然看到帳篷的簾子被猛地掀開，一向淡然樂觀的晴明臉上難得顯出了幾分慍意，博雅嚇了一跳，不知道怎麽了，想要上前叫住他問個清楚，還沒開口，就看見他放下簾子往帳篷右邊的方向大步走去，手裏似乎握著什麽發著白光的東西，完全沒有註意到博雅。

認識好幾年，這樣的晴明博雅第一次見，他很吃驚，看著晴明遠去的方向，覺得自己應該跟上去，可是帳篷裏的燈光映出來另一個人影，博雅猶豫了片刻，就掀開簾子，看到了靜坐在裏面的伺茵。

思維簡單的博雅第一反應是伺茵和晴明吵架了，可是他想不到這兩個人有什麽好吵的。之前在平安京的時候覺得他們關系沒有特別好，這次再見，就算是他這樣簡單得有點笨的人也看得出來兩個人關系比以前好了許多，他正在高興，怎麽就突然鬧不愉快了？

“伺茵？”博雅在門口看著伺茵背對著他坐的身影，試探著叫了一聲，出乎他意料的，伺茵立刻就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這一眼裏沒有平淡得沒有波紋，反而帶了兩分笑意。

為什麽是兩分？因為這兩分笑得很勉強。

博雅放下簾子往裏面走了兩步：“我剛剛看到晴明……”

“博雅。”伺茵打斷了他，嘴角也彎了起來，她想盡量讓自己看上去比較開心：“你很喜歡漪艷？”

博雅不知道她為什麽突然這樣問，就算要問，這不該是現在這種時候，現在不是該一起討論晴明的問題麽？

可老實的博雅還是回答了她的話：“嗯！我很喜歡她。”

伺茵點點頭，將腦袋轉回來，完全背對著博雅：“既然喜歡，就好好相處。雖然漪艷是精怪，但是我並不很討厭她，我與她之間也沒有什麽了不得的恩怨，我在乎的，只是她是不是能像你喜歡她一樣的喜歡你。”

博雅沒有說話，他雖然笨，也知道伺茵突然說這些話一定有別的意思，但是沈默了一會兒，伺茵卻沒有再開口，帳篷裏面非常的安靜，只剩下了彼此的呼吸聲。

這樣的情況讓博雅不知所措，他一方面想去看看晴明的情況，另一方面又想直接找伺茵問清楚，他左右為難，最後長時間的靜默以後，終於是伺茵先站了起來，轉過身看向他，臉上帶著幾分淡淡的笑意，但是這個笑容比起之前，要自然真誠許多：“沒事了，去休息吧，我也好困了。”

說著便邁開步子，繞過博雅掀起門簾，獨自走了出去。

博雅站在簾子後面，想要追尋她的背影也沒有辦法了，但心裏總算是有些不自在。不知道為什麽，這次再見伺茵和晴明，總覺得這兩個人變了一些，具體是哪裏變了，他說不上來。

這一晚過得很緩慢，當伺茵回到了自己的帳篷，博雅也躺下準備睡覺，晴明卻還在營帳附近山坡的某個大樹的樹枝上坐著，擡頭就是明亮的圓月，低下頭，是握在手裏的串珠。

已經多少年，他不記得了，當年是幾歲去的信太森林，他也不記得了。唯一記得最清楚的，是母親溫柔美麗的容貌，還有一家人在一起的時光。

以為自從學習陰陽道，自己已經放下了許多事，可是今天聽到伺茵把母親的消息說出的時候，他還是覺得很難過，甚至是很生氣。

這樣的事情，她怎麽可以瞞著他，而且，如果不是因為漪艷，她甚至有打算永遠都不告訴他。

手裏的串珠發著微弱的光亮，似乎情緒也不是很好，晴明感覺到了，用手輕輕摩挲著光亮的珠子，才發現這是用天然的珍珠打磨出來的串珠，手觸碰上去，冰涼並且圓潤。

他之前跟伺茵提起這珠子的時候，就知道遲早有一天，它會修煉出神識和五感，因為它每天跟著的，是一個這麽厲害的巫女。可是那個時候，他不知道，這個串珠裏的精魄，是自己母親的殘魂。

現在串珠裏散發出來的情緒顯得非常不安，晴明的手僵了僵，然後緩緩結印，似乎是下了一定的決心，才念出一串咒語來。

身體還是在樹枝上，但是晴明的意識已經進入到串珠之中，他一眼就看見了那個串珠裏的白色人影，面對著他，笑容溫和，眼睛裏有淚水。

他認識這個人，是他多年不見的母親。如今再見，兩個人都有些傷感，卻沒有相擁哭泣的場面和述說不盡的思念。畢竟這母子兩，都是太隱忍的人。

葛之葉不僅修煉出了五感神識，還修補了自己的身體，雖然很虛弱，但至少能用完整的人形出現在晴明的面前，她朝著自己兒子的方向走了兩步，直到兩個人近距離地面對面，才停下來，伸出手，撫摸上了他的側臉：“晴明，你已經長這麽大了。”

“母親……”晴明的聲音有些哽咽，他不適應地半低下頭，想掩蓋自己流淚的尷尬，又舍不得移開視線。

葛之葉眼神慈愛，盡管也淚流滿面，她細細看著晴明的每一個細節，如同彌補這麽多年所缺失的歲月和陪伴："我一直擔心你過的不好，沒想到，我的兒子如今這般優秀。"

晴明也拉扯出來一個笑容，雖然有點勉強："只怕辜負了母親的期望。"

葛之葉微微搖頭："你已經超出了母親的期望太多，母親很高興。"說完，似乎是想到了什麽，充滿神采的眼神突然黯淡了一些，這細微的變化，讓晴明輕易捕捉到了。

"母親？"晴明輕聲喚她，葛之葉一掃方才的暗淡，整個人與之前無異："我沒事。"頓了頓，問晴明："你之前，是不是與巫女大人鬧了不愉快？"

晴明見她提起伺茵，之前的怒火一時間都化為了無奈，他不是不懂事的人，就算是生氣也不會氣這麽久："母親見笑了。"

葛之葉笑著搖頭，只是眼睛裏也有兩分無奈："我天天跟在巫女大人身邊，她的所有事我都知道，說實話，我真是非常喜歡她。"

晴明沒有接話，葛之葉將手放下來，放緩語氣說："當初我與她萍水相逢，她原本可以什麽都不管，直接讓漪艷取走我的元神，可是她最終沒有這麽做。"

"我知道，她答應帶著您來找我。"晴明低沈的聲音說了這一句，葛之葉點點頭，繼續說："我也見過人情冷暖，比精怪之間的相處要冷漠得多，可是這位巫女大人卻沒有這些世俗氣息，雖然談不上熱心，也是個善良的人。畢竟在那之前，我們從未見過，她卻已經願意成全一個陌生人的心願。"

晴明還是不說話，葛之葉終歸是他的母親，哪怕多年不見，還是母子連心："晴明，如果換成是你，你會願意讓自己的朋友，守著一個希望繼續等下去，還是殘忍地把真相告訴她？"

這個問題晴明是不願意面對的，因為他心裏很清楚自己的答案。沒錯，按照伺茵的思維，如果自己不是她的朋友，她一定會把真相說出來。這麽久以來不說，無非是因為自己不是一個這麽勇敢的人。

晴明承認，自己在母親這個事情上，有懦弱的一面，哪怕是他掩蓋得很好，可是伺茵是察覺到了的。

"所以晴明，不要生她的氣，巫女大人沒有做錯什麽，相反的，她為我們母子做的，已經夠多了。"

葛之葉的聲音溫柔如水，跟晴明記憶中一模一樣。他凝視著母親的視線，想著之前自己一聲不吭就離開帳篷，把伺茵尷尬地留在那裏，覺得自己真是太混帳了。

"你打算什麽時候把串珠還給我？"就在晴明沈思的時候，串珠外面傳來平緩而淡然的聲音，一下子驚擾了串珠裏面的兩個神識，葛之葉擡頭看了一眼，笑了笑，慢慢隱去了身形，晴明見了想要挽留，可是伸出手的一瞬間，葛之葉已經不見了。他嘆了一口氣，閉上眼睛念出咒語，意識從串珠中回到了自己的身體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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