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伺茵站在樹下，看著晴明坐在粗大的樹枝上，手上的串珠發出來的光比平時強烈許多，就知道這家夥多半是自己把神識移動到了裏面去見葛之葉了。她原本不想開口打擾他們母子敘舊的，可是這種神識游離的狀態如果保持的太久對晴明的身體也不會很好，所以她終於決定當個壞人。

反正在晴明的心裏她也已經是個壞人了。

醒過來的晴明緩慢睜開眼睛，他握著串珠的手動了動，嘴角扯開一個很小的弧度，伺茵見了，從心裏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

“這珠子裏面住的是我母親的精魄，怎麽能說是你的串珠？”晴明調笑地說了一句，從樹上縱身跳下來，攤開手，手心裏的串珠已經沒有再發出白色的光芒。

伺茵這次真的翻了個白眼，完全不在意晴明一眼就能看到：“那麻煩你再找個容器把你母親的精魄移過去，這個串珠是我師父留給我的，可不能一並給你。”說著就要去拿那串珠子，晴明猛地把手一合上，伺茵的手撲了個空。

眼看著伺茵已經瞪大了眼睛，晴明也絲毫不在意，自顧自地笑著，如同狐貍一般：“我沒說要把母親帶走，何況她也已經習慣了呆在你的身邊。”然後一把拉過伺茵的手，將珠子放在了她的手心裏：“以後就拜托伺茵大人多多照顧了。”

對於晴明突然轉變的態度，伺茵有點楞神。其實也不算是突然的轉變，猜也猜得到一定是剛才葛之葉與他說了些什麽。原本她是抱著一定要吵一架的心理準備來討要串珠的，想著就算不真的吵起來，晴明也要給她臉色看，沒想到就轉眼的時間，他就恢覆如常了。

這下倒是輪到伺茵不舒服，原本積攢的怒氣一下就沒了。

“在生氣？”看她不說話，晴明含笑問了一句，卻引來對方兇狠的眼神。晴明笑出了聲來，放開手，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在晚上，他的聲音聽上去比平時低了一些，盡管不是很明顯：“雖然我很不想這麽說，但是剛才是我不對。母親說的不錯，你與她萍水相逢，但為她做的事，為我做的事，已經超出你們的約定太多了。謝謝你，伺茵。”

她低著頭還是不說話，但是臉色比之前平靜了不少。想著自己從小在師傅身邊長大，師傅除了法術巫道，別的也沒有教過她什麽，所以伺茵的心雖然不大，但也不小，很多事情，沒有察覺就過去了。就像這次，其實晴明生氣的時候她是有些不舒服的，可她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也就沒有想過道歉的問題。現在晴明主動來道歉，反而讓她有一種莫名的委屈。就像葛之葉說的，她的確已經完成了與她的約定，甚至超出了太多，可盡管是這樣，也還是被自己的好朋友責怪了。

晴明看著她悶著頭的樣子覺得哭笑不得，但是這次的確是自己理虧，所以也只有耐著性子：“巫女大人如果真的覺得不解氣，也可以選擇用巫術詛咒我，我一定忍著不反抗。”

伺茵很想再瞪他一眼，可是偏偏還是被逗笑了：“晴明大人，你身為一個咒術卓絕的陰陽師，說這個話一點都不可信，拜托你道歉也要有點誠意。”

見到伺茵笑，晴明總算是放心了些：“我已經很有誠意了，伺茵大人感覺不到麽？”

伺茵別開頭笑了出來，覺得晴明一定是跟著博雅在一起久了，一點也不嚴肅。

當然睡夢中的博雅並不知道自己莫名其妙背了黑鍋，只是暗自想著第二天起床要去問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再當個和事老，希望晴明和伺茵能和好如初，沒想到第二天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聽到的第一個消息，就是和泉國派人送來了其餘的貢品。

這無疑是一個好消息，因為他們可以班師回朝了。

博雅興奮地穿戴好，像風一樣竄到了食帳，裏面已經坐著三個正在進食的人，因為軍中的食物不會很精致，所以伺茵的吃相今天格外的文靜。

看到博雅進來了，兩位姑娘倒是簡單地看了一眼，繼續吃，只有晴明笑著招呼了他：“你再不來，我們就不給你剩什麽了，你知道的，伺茵很能吃。”說完看了伺茵一眼，果然見到她正瞪著自己。

博雅的註意力立刻被轉移，他找了個空位置坐下，當然，這個位置必然是靠近漪艷的，然後轉頭去看另外兩個人：“你們不吵架啦？”

晴明笑著不說話，伺茵低著頭吃東西，沒有看博雅：“誰告訴你我們吵架的？”

“沒有吵架就好！”博雅大大咧咧地一笑，順便看了眼旁邊的漪艷，發現她完全沒有想插話進來：“我也正有好消息告訴你們。和泉國的貢品都送到了，我們這就可以準備回平安京。”

出乎意料的，在場沒有人很驚訝，也沒有歡呼雀躍的聲音，甚至表情，大家都是淡淡的，只有晴明一直面帶微笑，可那笑容，也有些調笑他的意味在裏面，博雅覺得自己的熱情都被澆息了一大半。

“為什麽你們都很淡定的樣子，你們不想回去麽？”

對於博雅的抗議，伺茵只是悶著頭笑了笑，此刻她除了覺得博雅很可愛，別的也沒有什麽感覺，至於回不回平安京，對她來講，真的沒有什麽關系，唯一牽掛的，就是還在巫女肆的無音。

晴明倒是個隨和的性子，雖然喜歡跟博雅開玩笑，但是看到他炸毛，也還是應了一句：“我們當然是跟著博雅大人的步伐走，能回去更是件好事，不然再在這裏呆幾天，我是沒關系，有的人就要因為飲食不合胃口，餓死了也說不定。”說著還拿眼睛瞟了一眼伺茵，連博雅聽了都忍不住笑起來。

“晴明大人，我們之間有什麽非解決不可的過節麽？”伺茵放下碗筷，斜眼看他，語氣自然不善。

晴明低下頭笑了笑，沒有接話，博雅也在對面大笑起來，完全沒有顧及到伺茵的自尊心，當然，她是不會跟博雅計較的。

此刻唯一一直沒有說話的人，是坐在博雅旁邊的漪艷。這三個人之間的互動她並不很在意，但是博雅說要回平安京，那是一個什麽地方，她不知道，但是她知道那個地方不在和泉國，也就意味著，以後也不會再跟這幾個人有什麽交集。

漪艷從小在精怪之中長大，她不懂人與人之間的相處之道，源博雅是她真正接觸的第一個人類，盡管時日不多，卻讓她充滿了好奇。

她以為自己可以對所有的人都淡漠，但是源博雅讓她無法做到，因為這是一個簡單又讓人愉快的人，偶爾還會有負罪感。比如那天她在森林裏救了他，原本是想趁機吃掉他的元神，可是這個家夥，一直不停跟自己道謝，還說了很多奇怪的話，好像也不介意她的身份，更不害怕她，反而，聽說，還很喜歡她？

漪艷看著博雅和朋友們玩笑的側臉，一個人出神，這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呢？為什麽，葛之葉的兒子喜歡他，連伺茵這種淡然的性格也喜歡他？甚至，現在的伺茵，跟自己當初見到的那個巫女，性格變了不少，也開朗了不少，是因為源博雅麽？

心裏莫名生出一絲羨慕來，她覺得自己有些羨慕伺茵，每天都跟源博雅這樣的人相處在一起，一定會非常愉快吧？

“博雅，我們回去了，漪艷姑娘呢？讓她回和泉森林麽？”漪艷正出神得厲害，突然聽到晴明這樣說了一句，連忙把視線移開，繼續盯著碗裏的食物，而博雅則是楞了一下，下意識回頭去看她。

說實在的，博雅心裏沒有主意，他很想讓漪艷跟著一起回平安京，可是，她一定不願意丟下信太森林和裏面的精怪們，因為那是她的責任。晴明這個時候問，必定也是知道自己的心思，知道自己的為難，可是，他能開口請求她跟他走麽？

他們兩個都不說話，晴明與伺茵交換了一個眼神，伺茵微微皺了皺眉頭，說：“如果漪艷姑娘願意跟我們回平安京，巫女肆可以讓她暫住，反正只有我和無音兩個人，住這麽大的地方也冷清。”

博雅知道伺茵這個話是給自己制造機會，以她那樣淡薄的性格，怎麽會覺得冷清，可能相反的，還會怕熱鬧。博雅非常感激地看了伺茵一眼，伺茵對他頑皮地眨了眨眼睛，並不在乎漪艷是否看得到。

當然，一直埋著頭的漪艷是沒有看到的，她好像是很認真地在吃東西，對於他們的問話還有提議，不知道怎麽回答。尤其是伺茵的態度，讓她很疑惑，這個人明明昨天才和自己差點打起來，現在就能這麽淡定地邀請她同住？

而且，最先提出這個話題的晴明也很奇怪，他不知道自己母親的事麽？不知道自己是他的仇人麽？為什麽他的言辭之間，一點情緒都聽不出來？

身為一個精怪的危機意識立刻覺醒，她一直是一個防備心很強的人，從來也不跟人親近，就算是博雅，相處了這麽些天，她也沒有對他有過什麽很好的臉色，這兩個人，就更加不能深交。

博雅對於她的想法完全不知道，只是見她始終不說話，心裏有明顯的失落。這次輪到伺茵給晴明遞眼神，晴明接到，只是笑了笑，觀察入微如他，怎麽可能不知道漪艷在想什麽：“漪艷姑娘，如果我們要對你怎麽樣，不需要把你帶到平安京，也不需要讓你住在巫女肆，如果你在巫女肆出了事，伺茵更是撇不清關系，你說是麽？”

漪艷不說話，博雅就一個勁兒地點頭，伺茵看他的樣子，忍不住又笑起來，晴明也是笑著說：“你一個人住在信太森林，一定也沒有什麽朋友，我們這次走了，以後不一定還來不來。再說，只要你還活著，森林霸主的位置，就還是你的，不是麽？”

他這個話是在暗指什麽？漪艷面無表情地擡起頭，與晴明四目相對，彼此眼睛裏都有著很深的試探，那一刻，她篤定晴明是知道自己殺了葛之葉的事情的，但是，她不明白的是，晴明的眼睛裏，完全沒有一點點仇恨。

為什麽？人類不該是醜惡自私的麽？為什麽自己見到的這幾個，好像並不是這樣？像安倍晴明這樣的人，為什麽面對自己的仇人，也能如此淡定？

漪艷就這樣看著晴明，還是不說話，博雅急了，這下三個人都不說話了，連忙對伺茵拋出一個求救的眼神，伺茵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博雅，你先出去，我們來勸她。”

畢竟是晴明的私事，以博雅和他的關系，如果知道了漪艷扮演的角色，一定很為難。

博雅雖然不明所以，可伺茵既然說了這句話，他也是放心的，所以只點了個頭，就起身出去了，臨走時，還戀戀不舍地看了漪艷一眼。

看到博雅掀開簾子走了出去，伺茵也站起來，走到門口，微微掀起簾子的一角，看到博雅已經走遠了，直到走進主帳，她才放下簾子，走近漪艷兩步，說：“你昨天說，你是精怪，我是巫女，晴明是陰陽師，我們兩個註定和你不相容，這句話，我認可。”

漪艷終於移開視線，看向伺茵，聽見她繼續說：“可是，這句話成立的前提，是沒有博雅。我不知道為什麽博雅這麽喜歡你，這麽認定你是個好姑娘，但是他喜歡，這是最重要的。我是博雅的朋友，我只想讓我的朋友過得開心一些。”

“你可以保證不為難我？”漪艷的聲音依舊冷冰冰，好在沒有絲毫的嘲諷語氣。

伺茵猶豫了一秒，回答說：“如果你不傷害人命，我可以保證。”

漪艷冷笑，覺得伺茵的話有些滑稽：“我以前不害人，是因為我周圍都是精怪，常常也有要挑戰我的精怪自己送上門來，可是去到人類的世界，你不讓我吃元神，就是說，我的修為到此為止了？”

伺茵不解：“你的修為在信太森林已經是翹楚了，為什麽還不滿足？”

“我的修為之所以成為森林中的第一，是因為曾經的第一已經死了。”說這話的時候，漪艷瞥了晴明一眼，晴明嘴角扯開一絲嘲弄的笑容。

“漪艷姑娘說到底，是怕我尋仇。”晴明的聲音沒有起伏，沒有情感，但正是如此，伺茵才知道他心裏是有情緒的，這一點可能跟自己真是相似。

漪艷不說話，移開視線，不再看他們兩個之中的任何一個，晴明頓了頓，臉上的笑容不減，說：“我承認，自己的母親被人殺害，我是心有芥蒂。如果我說我對你一點仇恨都沒有，別說你不信，我自己也不信。我不想跟伺茵一樣，說什麽都是為了博雅之類的話，但是伺茵有一句話是對的，你和母親的生死決鬥是你情我願，既然你們立有約定，即使是我有什麽情緒，也不會把你怎麽樣。”

“人類的話可以信麽？”

晴明的笑容變得柔和了一些：“你可以不信一個人類，但是我的身體裏有一半妖族的血，你應該相信葛之葉的後人。何況，我覺得你一直也很信得過博雅。”

這個話裏有試探的意思，自從之前知道自己看錯了伺茵和博雅的感情，晴明就不是很敢妄自對這類事下決定。

晴明說中了漪艷的心事，漪艷卻沒有什麽反應，她一直把自己的情緒掩蓋的很好。但是片刻的沈默之後，漪艷終於點了頭：“我不信人類，可是你說得對，我應該相信葛之葉的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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