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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高原的氣質與靈魂(2)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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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貍和水獺等等。更重要的是你會撞見“無量關”(既然“山”是無量壽佛忿怒尊,“關”自然也就是無量壽佛忿怒關了),那是一個狹窄的巖石隙口,如果你能順利通過,那就預示著你福壽安康,終身喜樂;如果你被卡住,說明你已是罪孽深重,在劫難逃。當然很少有人被卡住,除非他做盡了壞事,心中有鬼,抖抖索索癱軟在兩石之間,自己讓自己過不去。所有通過了“無量關”的人都是被神佛濟渡的人,被濟渡的人中又有因為虔誠、因為修為、因為利他而成為高超上品者。這些人是大有福氣的,而福氣又分為耳福和眼福兩種。有耳福的人能從冰山的罅口裂縫中聽到裊裊傳來的鸞歌鳳舞、佛語仙音,那是讓人頓開明慧、神妙難量的天堂如意曲。聽到的人自然是法王在心,得道有成的,此生今世便不會再有大妨礙了。有眼福的人,能從冰山的立面上看到阿尼瑪卿護法大神的形象,他一身白色的雲水寶氅,右手托著響徹四方的無上法螺,左手拿著降服魔障的無敵白傘,頭戴水晶五佛冠,騎著一匹白色天王馬,目光如炬,威怒如悲。看到的人自然是法喜在懷,覺悟非常的,諸般苦難比如生苦、老苦、病苦、死苦便不再來心纏身了。

哦,阿尼瑪卿。

許多轉山的人路過了雪雞谷的高丘,手搖著經筒,口誦著真言,臉上氤氳著迷人的安詳,步履堅定,衣著厚重,一副不急不躁、穩重踏實的模樣。我欣賞地望著他們,不由自主地跟在了後面。德吉才讓追上來說:“你不回去了?你也要轉山了?”我說:“先跟著走一段吧,轉不轉山還沒想明白呢。”德吉才讓說:“那就不要回去了吧,我陪著你轉山,轉完了你就知道,轉不轉山絕對不一樣,身體不一樣,心裏想的不一樣,連看人的眼光都不一樣,而且,從此你就一定是個好人了。”我說:“照你這麽說,我以前是個壞人?”德吉才讓又是搖頭又是擺手:“不不不不,那倒不是,那倒不是,絕對不是。我是說從今以後你就是想變壞也不可能了。”

我搖了搖頭。我害怕我過不了“無量關”,害怕過去了又不會成為一個被神佛濟渡的人——聽不到天堂如意曲,看不到水晶五佛冠。我發現,在阿尼瑪卿岡日的天賜聖潔裏,我的塵俗的過去突然就變得汙濁不堪了,我的蒙垢的心靈突然就演化為一根繩索絆住了我的腳步,拴死了我的心扉,我怎麽就這麽難以開啟靈牖、徹底醒悟呢?發現雪山的幹凈清曠對塵封土蓋的我畢竟有著不可回避的沖撞,而當我面對這樣的沖撞的時候,就感到人活得太臟太臟,有那麽多不幹凈的思想、不幹凈的行為、不幹凈的結果。發現我正在懊惱我的陷落,懊惱我在陷落的悲哀中居然安時處順了這麽久這麽久,懊惱我還得繼續陷落下去,繼續在俗界的泥淖裏掙揣,而那冰骨玉靈的山影對我來說,仿佛只是一個懷想一種虛擬的現象。我是多麽希望我在陷落中上升,多麽希望我身潔如極頂之冰、心靜如廣寒之境。哦,阿尼瑪卿。

沿著轉山的小路,我和德吉才讓一會兒上一會兒下地走著,突然看到,在雪雞谷林木旁的一條似乎可以通往雪峰極頂的山豁口,出現了幾輛彩色的越野車和一群穿著各色面包服的人。我和德吉才讓停下了,然後就像兩個守護著一方平安的警察一樣走過去問道:“你們是幹什麽的?”問了好幾遍才有人回答說,他們是來登山的,是來征服阿尼瑪卿岡日的。我楞怔在那裏,不知說什麽好,突然冒出一句:“這個時候,你們,要登山?”有人問:“怎麽,不是時候?”我搖搖頭又點點頭:“是的,不是時候,轉山的日子裏你們怎麽能登山?”那人又問:“轉山的日子為什麽不能登山?”我說:“你們怎麽連這個都不明白,當這麽多人用全部的感情、用生命全部的激動在和神明切磋靈魂的時候,你們怎麽可以用俗人的臟腳去踩踏神明純潔的身軀呢?”他們嘲笑地望著我:“沒想到你還是個虔誠的信徒呢。”

我以雪山的沈默抵抗著他們輕淺的嘲笑,很想告訴他們:這樣的征服真是太盲目了,有什麽意義呢?人和自然的關系根本就不應該是誰征服誰的關系,而應該是互相尊重、互不侵犯、互不幹涉、平等互利、和平共處的關系。有些山尤其是西部的山,是只能遠眺而不能近視、只能觀望而不能攀登的。一旦你雄心勃勃地打算登上它,你心裏就沒有了真正的山,沒有了讓你夢牽魂縈的神聖,沒有了敬仰自然的品德;有的只是個性的膨脹,只是私欲的揮灑,只是對聲名和榮耀不擇手段的追逐。有道是“爽口物多終做病,快心事過必為殃”。當你在所謂的征服中登上山頂之後,你的失敗和跌落就從此開始了,山還是原來的山,而你呢?你難道會永遠待在上面不下來?你下來了,就再也不會上升了,也許一輩子都不會有肉體和靈魂上升的機會了。你唯一被人惦記的就是,你汙染了山的純潔,破壞了山的寧靜,消解了山的神秘。你成了山的對立面,成了純潔、寧靜、神秘的對立面,你已經不能代表人類親近自然了。自然認得你:呶,他又來了,給他一點顏色瞧瞧,讓他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很多東西是不可以被征服的。一場暴風雪擋住了你,或者埋葬了你。說實在的,在我成年以後,我從來沒有因為誰登上了什麽山峰而自豪過,包括我的中國同胞,包括對世界最高峰珠穆朗瑪峰的征服。我向來認為,保持自然的尊嚴也就是保持人類的尊嚴,維護自然的神聖也就是維護人類的神聖。當一種運動只是為了拔高自己,而不能給我們的山川地理帶來任何好處的時候;當人的野心在它實現的過程中,必須以把別人包括自然踩在腳下作為代價的時候,那就不能說是有益無害的了。那些為登山而死的難道不是白白送死嗎?誰讓你們到那裏去了?那裏是神在的居所而不是人去的地方。任何人包括那些名噪一時的探險家、登山隊,以及2002年歲杪北京大學山鷹社的人在希夏邦瑪峰的遇難,都不能讓人同情、令人欽佩,因為“壯舉”的背後往往隱藏著愚蠢和盲動。無論是以自然崇拜為途徑的宗教情感,還是以環境保護為目的的世俗沖動,都不允許違背理念、違背情懷、違背感性,而讓遙遠燦爛的山的神話和神話的山變成僅剩一堆土石的地質構造。山對於人類精神活動的創造作用,遠遠大於包括攀登和開采在內的任何功利目的。這種創造作用一旦消失,那就意味著人文境界的消失,意味著西部價值——理想凈土的消失,意味著短暫的豪邁將代替永恒的願望,我們失去的將是半個世界,將是所有的期待視野和精神空間。可以毫不誇張地說,讓這種“失去”快速到來的任何行為,都是不道德、不潔凈、不高尚的低級行為,而我們的義務就是把這種低級行為減少到最低程度。為此,我們是不是應該呼籲實現這樣一種可能性:建立一些零攀登地帶、零開發地帶、零考察地帶、零探險地帶;不要什麽地方都敢去,什麽地方都想知道有沒有埋藏著金銀銅鐵錫,什麽地方都想留下“到此一游”的人的痕跡,那是醜陋而毫無意義的。

我拉著德吉才讓離開了那一群試圖征服阿尼瑪卿岡日的俗世之顢頇者,並清理著自己的思想,跟著一群衣著斑斕、朗聲念經的牧人,再次走向了轉山的路。我已經想明白了:我不是來駐足觀望的,我是來朝轉一周的。一周是七天的意思,也是一圈的意思,我將在一周的時間裏沿著神山的袍邊走完一周的路程。我相信我是一個走向幸福的人,相信一種無限廣大的感動、一種無比泓深的情緒、一種曠世悲愛的思想,正在前方等待著我。我大概是一個可以獲救的人吧?因為在我準備走出這“千年暗室”的時候,我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明白:悟道和解放從來都屬於鐘情於信仰的人。

哦,阿尼瑪卿,我的永遠旋轉的阿尼瑪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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