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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高原的氣質與靈魂(3)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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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戀

在記憶深處,最遙遠的那個晴夜,我就知道星星數不清。

但是我數過。童蒙未開的我,不止一次地數到十顆或十五顆,就覺得滿眼煌煌、滿天蕩蕩,色迷目眩而不能久持。及長,再數,依舊茫茫然恍如海裏數浪。但數字卻在增加,以五十、以一百、以一百五十為限。

創記錄的一次是在寒涼的草原上。冬季,牧草枯謝,人與動物跡近凍僵。坐在遠古的巖石上,我裹緊牧人的狼皮大衣,只露出冰麻的半張臉,讓眼光穿透夜幕飄飛而去。月亮瑩白而大圓,星與星之間疏朗了許多。我直數到一千零五顆,眼睛酸澀著潸然淚下,便喟嘆一聲打住了。這喟嘆證明我已沈澱了一些經歷和年齡。

後來,在青海湖藍波起處,在孟達林原木房前,在唐古拉山口硬邦邦的風裏,在新疆霍爾果斯口岸的水泥國門邊,在可可西裏無人區狼糞的煙裊中,在京城小蜈蚣般拱脊爬行的三環立交橋和天文館遼遠的夜幕下,我又數過十數次,但都沒超過五百。我不無沮喪,卻沒有罷休。天性使然,所謂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也。

如果有人譏誚我徒勞無益,我便要請問:世界上那些不徒勞的事情哪一樣有數星星這般孤靜、獨立,不加害於他人、不索取於他人,也不乞憐於他人呢?

祖先太遙遠,只有閉上眼睛閉出一片深黑遠墨來才能想象——那人顫悠悠直立而起,翹首夜空的那個瞬刻,其驚異和悲哀是何等的空前絕後。那個瞬刻為保持身體平衡他挺硬了尾巴,那個瞬刻他把好奇和懷疑烙印在星空,星空便愈加緬邈,那個瞬刻他唯一想做的就是數數頭頂到底有多少閃爍。他數著,因為數不清而無休無止,而生發出許多不肯割舍的思念。人類的整個童年就這樣過去了。而星星越來越多,昭昭燁燁如蟲如蟻,仿佛星空至高無上的目標是因襲了人的習慣:繁衍。

光華燦爛,河漢一再地流瀉,到了今天便戛然滯澀。人們懶惰了,不再發呆地凝視星空,不再存有數清星星的狂妄欲念,其原因在於淺薄的文明告訴了人們淺薄的宇宙知識。人們自以為懂了,也就不再好奇從而深究了。

還有更要緊的,祖先和後代都發現,盡管夜空金碧輝煌,但你數到底也數不出一滴金子。人不能盡力於無用。在繁華塵世裏無目的、無功利地活著,實在也是行之艱難的。

然而我對此知少踐少,我還在數星星。我相信知少踐少從而數星星的不獨是我。有那麽多深愛的眼睛一到夜晚就睜得其大無比、其亮無肩。

曾經有一位心理學老師把我攔截在魯院的門口,想獲取一個“創作心態”的例證。我說,別老練、別圓滑、別成熟、別古舊、別精巧,而且永遠稚拙、天真、鮮活、誠實、簡樸,再加上情有所鐘,比如數星星……因為我一直在數,我比任何人更知道星星何以數不清,何以值得數。心理學家說這是孩子的作為。不錯,面對無限年輕的宇宙,我們為何要急著長大,急著蒼老呢?

你明知數不清而偏要數下去,其結果是你有資格告訴他人:只要你數星星,星星就會數到你——你也會是永恒的發光體,活著是山火,死後是磷光——你從不奢望報答,因為星星和你都不知道應該報答什麽。你是一個優秀的戀人,你唯一的財富便是愛和離去。

謝絕庸俗,不必懷疑,虔誠地仰起面容,而後虛靜,而後滌除一路風塵,而後把紅煙綠霧置於身外,而後從北極星開始,數啊數。這便是古往今來象征不朽的宗教精神,是獨善其身而後擁有大千世界的美好機緣。

男朋女友,於悲壯寂寞中,堅守孤獨,赤身裸體,以初子的形貌蹲踞如豹,以頭指天,數啊數。

前輩後代,一切真靈,一切芳魂,都來這裏,數啊數。

空洞之戀,空曠之戀,空虛之戀,空靈之戀——一切無目的的獻身,一切大智慧的愚鈍,一切大理性的狂妄,都在數啊數。

自尊的人生,羅曼的土地,青春方舟,花月美人,情韻塬上,香風曉霧,悲沈之中,數啊數。

有星為伴,安貧樂道,清風未已,把往日風流一筆勾銷,只粗衣淡飯,隨緣度日,任人笑我,我又何求?數啊數。

直到黎明,滿天星光變作一輪太陽。而你躺在中國,窺破陽光背後的神秘,依然不停地數啊數。

心靈的駿馬

就地理來說,它高曠而寒冷,就精神來說,它馨香而溫暖——我的青藏高原它就是阿媽的乳汁,餵大了我的軀體,也餵飽了我的精神。

我出生於青藏高原,在那裏被峻拔的雪山、遼闊的草原映襯了四十年,然後悄然離開。我知道我出生的目的就是為了尋找,我離開的目的也是為了尋找,我似乎已經找到了我想找到的——青藏高原的靈魂。我想知道,那些被我們因為朝夕相處而看淡了的東西,是不是遠遠地看著會更加清晰。

是的,我的預知並沒有欺騙我,在我用眼光清晰地捕捉到我過去生活的全部內涵之後,我突然發現我可以回答一個許多人問過我,但許多次我都無言以對的問題,那就是:人為什麽活著?為了希望,真的是為了希望。青藏高原為希望而存在,藏地的文化為希望而燦爛,我們為希望而吃飯而睡覺而行走。一個懂得如何為希望而信仰、而做事、而活著的人,就有了一半青藏高原的氣質。

大概就是因為青藏高原的氣質感染了我,多少年來我都在焦灼地思考這樣一些問題:我們的道德淪喪了嗎?我們的信仰丟失了嗎?我們的精神殘缺了嗎?我們的心靈不再美好了嗎?當我看到那麽多人,或騎著自行車、摩托車,或坐著汽車、火車、飛機從四面八方走向青藏高原的時候,我知道他們和我一樣,也是帶著同樣的問題,走向了河流的源頭、山脈的源頭、信仰的源頭、精神的源頭。我不知道他們找到答案沒有,但有一點我相信他們一定會明白,那就是:希望並不會因為失望或絕望的存在而失去光彩。

都說我的家鄉是人類的最後一塊凈土。是的,我喜歡“凈土”這個詞,凈土的意義就在於它讓我們的內心生出了一片永不汙染的綠地、一股清俊涼爽的風,你帶著它可以抵禦所有的不幸,預防所有的心靈疾病,就像我們通常期待的那樣:蓮花自馨,金剛不壞,所有的生命都將因為有了精神而常青不衰。

我想我一生的使命就是回報,用我的心、我的血,回報我的故鄉青藏高原。她給我的寒冷和冰涼我忘了,她給我的溫暖和熱情我永遠記得,一點一滴都記得。所以我一直在寫,二十多年來,我的幾乎所有文字,都是關於高原故鄉的描述。這樣的描述讓我愉快、幸福、輕松自如。

我的祖輩是河南孟津的農民——他們是成吉思汗蒙古鐵騎的後裔,我的父輩和我自己曾經是藏族地區游牧高地的一員,我現在又身居青島,天天呼吸著來自太平洋的腥鹹空氣。這樣一種地緣背景讓我有幸經歷了三種截然不同的文化對人的塑造。游牧文化的自由、浪漫與熱情,農耕文化的道德、秩序與堅忍,海洋文化的凝聚力、果敢性與獨闖意識,三種文化的三種優勢讓我如此癡迷,我相信中國人的現代形象和未來人格,就應該是這三種文化內部優勢的雜交或者綜合。它首先要克服的,當然還是這三種文化越來越凸現的劣根性,那就是:游牧文化的易於滿足與散淡隨意,農耕文化的僵化守舊與膽小怕事,海洋文化的抹殺個性與冷漠無情。

我的作品的走向應該就是為了這樣一種建樹——依托青藏高原和我所生活的青島以及我的祖國,建樹中國人的現代形象和未來人格。一個作家的使命大概就是肩負著良知去建樹,建樹已經被歷史挖空了的精神家園以及關於“人”的全部內涵,既忠於社會良知,也忠於人類理想。而當務之急就是把心靈交給信仰,信仰是超越所有宗教的一種精神現象,它首先關註的是道德認同和自我完善,是人生境界的無限提升,是人與環境之間最有價值的和諧。願我和我的作家同道,用我們勤勞的雙手擦幹凈信仰路途上的所有汙跡。

剛剛寫完《藏獒2》,《當代》編輯部又希望我能修訂我二十多年前寫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環湖崩潰》,他們將重新發表。一部作品在二十年以後還具有生命力,具有新鮮感,這是令人欣慰的。它讓我想起了1987年的年初,《環湖崩潰》首次在《當代》問世後,十一個藏族漢子來到我家的情形,他們從海北藏族自治州岡察縣遠道而來,就為了跟我說幾句話:“我們知道你寫了青海湖,寫了我們藏族人,青海湖是我們藏族人的神湖,你說要保護,對著哩。你寫了我們藏族人的事你就是藏族人的朋友,以後到我們岡察縣哈爾蓋草原來,哈爾蓋草原就是你的家。紮西德勒,紮西德勒。”說著雙手捧過來一條潔白的哈達。那一刻我感動得不能言語。“哈”是“嘴”的意思,也有“心裏話”的延伸意,“達”是“馬”的意思。送你一條潔白的哈達,就是送你一匹來自心靈的駿馬。對一個作家來說,還有什麽比騎著讀者送給你的心靈的駿馬更踏實呢?

哈達是高貴而平凡的。它讓我享受,也讓我平靜,更讓我知道了珍惜信任,珍惜文字,也珍惜平凡的意義。

2006年即將過去,又是一個棲息的驛站、一個準備出發的開端,路依然很長很長,我們看不到它的盡頭,只需要走好眼前的每一步。

藏土九歌(散文詩)

去西藏的漢人

我是一個尋找靈魂的漢人,我循著古道蹄音,來到神山之王的岡日波欽,遇到了一個一輩子鑿刻嘛尼石的藏族人。

我是一個尋找家園的漢人,我喊著阿裏阿裏,來到冰雪照耀的白石嶺,遇到了一個一輩子轉繞冰山的藏族人。

我是一個尋找幸福的漢人,我走過千山萬嶺,來到古格廢墟的孔雀庭,遇到了一個一輩子守護酥油燈的藏族人。

我是一個尋找源頭的漢人,我冒著十二月冷風,沿著格拉丹冬一路西行,遇到了一個一輩子給牛羊擠奶的藏族人。

我是一個尋找愛情的漢人,我假裝為了修行,來到太陽的故鄉拉薩城,遇到了一個一輩子就愛跑馬漢的藏族人。

我曾經聞不慣酥油;我曾經不理解到拉薩的八千裏長頭;我曾經有過一個朋友叫格桑尼瑪,他死在朝聖的路上,冬天的唐古拉山口。

我曾經朝拜過宗喀巴;我曾經住雕房,吃糌粑,一身藏裝逛林卡;我曾經有過一個朋友叫格桑尼瑪,他送給我一把腰刀,我給刀起名叫桑吉卓瑪。

我住過的那一間帳房

我住過的那一間帳房,在高闊的無比高闊的羌塘,她是青藏高原的腹地,唐古特神聖的北方,好大一片荒涼。

我住過的那一間帳房,在北方在海拔五千米以上,那兒是湖泊最多的地方,是動物最多的地方,是神話最多的地方。

我住過的那一間帳房,在一片野牦牛棲居的牧場,六月裏翻滾八千裏雪浪,雲霧托起山岡,哦喲呵——好蒼茫。

我住過的那一間帳房,四周都是威猛的護法金剛,鹽湖女神在空中飛翔,轉經筒支在了天上,經幡拴著太陽。

我住過的那一間帳房,是牛毛做的墻,羊角做的樁,吉祥的菩薩供在中央,爐竈上取暖卡墊上睡眠,頭頂還有天窗。

我住過的那一間帳房,夏天在山上,冬天來到湖水旁,就像一艘船漂過海洋,一走一停一落一漲,阿爸始終搖著櫓槳。

我住過的那一間帳房,門口臥著狗,還有一堵牛糞墻,女人打酥油,男人去放羊,風幹肉吃得我健壯,牛奶喝出幻想。

我住過的那一間帳房,是世界上最高的帳房,有那麽多熱愛我的姑娘,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我想流浪,那一天我告別了故鄉。

哈達頌

在我的老家,到處都是喇嘛,他們終生都是為了敬獻哈達。

不用說你就是仙女的飄帶,飛揚出人間的吉祥;不用說你就是珠峰的聖雪,飄落成夢的衣裳。——拉薩,拉薩,你就是世界的哈達。

不用說你就是母羊的鮮奶,是飄上天的雅魯藏布江;不用說你就是情人的相思,是那無語的歌唱。——袈裟,袈裟,你就是天堂的哈達。

不用說你就是夏天的清風,送來冰塔女神的涼爽;不用說你就是冬天的溫暖,漫過凍土的高岡。——莊稼,莊稼,你就是望果節的哈達。

不用說你就是捧起的誠信,把月亮的芳香掛在脖子上;不用說你就是陽光的熔造,柔軟成祝福的金幛。——駿馬,駿馬,你就是奔馳的哈達。

我有一條潔白的哈達,我要獻給遙遠的香巴拉;我有一條彩色的哈達,我要獻給我的藏土媽媽;我有一條金色的哈達,我要獻給無量山的強巴(大慈未來佛,即漢土的彌勒)。——強巴,強巴,你就是光明的哈達。

在我的老家,生活著我的阿爸阿媽,他們終生都是為了敬獻哈達。

西藏的山

都是靈性的石頭神在的冰大阪,都是寂寞的遠古染著霞丹,都是阿爸和阿媽跳果諧的地方,我的故鄉西藏的山。

都是滿坡的俄博獵獵著金幡,都是高高的階梯可以登天,都是兄弟和姐妹牧過羊的地方,我的故鄉西藏的山。

都是天葬的高臺神鷹等待著桑煙,都是求婚的福地情人掉進了溫泉,都是舅舅和叔叔唱格薩爾的地方,我的故鄉西藏的山。

都是奔湧的姿勢浪尖上漂著寺院,都是直立的化身頭頂高潔的雪蓮,都是騎手和藏羚羊賽跑的地方,我的故鄉西藏的山。

都是高峻孕育了一萬年的探險,都是微笑靜默成地球的荊冠,都是說著紮西德勒過日子的地方,我的故鄉西藏的山。

都是冰雪、都是冷曠、都是常青峰巒,都是因果、都是輪回、都是脫離苦難,都是滾燙的沙子炒青稞的地方,我的故鄉西藏的山。

是自然的宣言,當我看到遍地荒蕪,我就說那不是西藏的山。

是崛起的好漢,當我聽到弱者呼救,我就回望西藏的山。

是永遠的晴好,當我遇到風雨煎熬,我就躲進西藏的山。

是世俗的地貌,是精神的花崗巖,我的西藏的山,雪域高原的信仰之山。

起源



你不是混沌也沒有盤古,你就是一片高山大谷,山色點染野秀,麥地翻出金黃,藏土的糧倉——雅礱河谷。

你在山南,你是世界上唯一的起源。

早已有了獼猴修行的山洞,早已有了與魔女結合的可能,滿河谷都是糧食和子孫了,於是向歐洲派去達爾文,向世界宣告:獼猴變成了人。



有一天從天上飄下經卷,六十歲的老人青發童面,澤當飛來孔雀馬王,貢布山有了靈龜大象,藏土的先民登上了壅布拉岡。

你在山南,你是宮殿和神廟的起源。

那時修行者走進了藏歷年,那時漢公主佩上了花氆氌,那時有一個智勇的男人,在高風大野中走馬射雕之後,不朽成一座安靜的藏王墓。



雖然我已經拜見過蓮花生,雖然我已經得到最幸福的摸頂,但我還是在尋找,太陽最初的照耀,以及更遠的山河更久的神廟。

你在山南,從過去到未來,你永遠都在起源。

再也沒有傳說也沒有古老,最早的人心都是透明的瑪瑙,最早的英雄都是偉大的強盜,最早的思想都是清冽的瓊瑤,最早的泥蝦如今都成了雪豹。

來到山南,我看到所有的,所有的正在起源。

在後藏

在後藏,我祈願吉祥,為了仙境的羊卓雍湖,一部浪花寫就的經書,每一個文字都來自上古,每一汐浪湧都是祝福。

在後藏,我祈願吉祥,為了金盆玉壁的江孜平原,一個不知屈服的誓言,空氣是無形的偉岸,宗山城堡是指天的悲願。

在後藏,我祈願吉祥,為了太陽山的劄什倫布,一片金頂法號的闊土,我在鐘聲梵音裏結廬,那裏有我的師傅。

在後藏,我祈願吉祥,挖酸奶的長把勺,煮土巴的胖陶鍋,磨糌粑的小石磨,都是旋不盡的海螺;箱子裏的磚茶,袋子裏的鹽巴,木碗裏的奶渣,火爐上的羊肋巴,都是原野裏——七月的原野裏,一地爛漫的紅花。

在後藏,我祈願吉祥,為了我熱愛的姑娘,和那只獨步荒原的羊。

洗浴

一年只有一次,洗浴節,有七個夜晚,七個神靈娛人之夜。

燃起篝火,讓大地和星群一樣瑰麗,我們在灘頭,脫去厚重的皮袍和上衣,感念著自然,虔誠地洗浴。

我們按照神的意志歡愉,我們讓聖水把生命飄舉,我們舒展的裸體得到了神的讚許,我們對自身的撫摸好像在抒發別緒。

就這樣,聖水一遍遍過濾,濾盡了塵俗和苦悶,頭腦再也不會愚鈍了,感情生出鳥羽,飄向一個美若天仙的藏女。

我們把肉體洗成清香的松柏,我們把信仰洗成無瑕的美玉,我們把靈魂洗成天上的花朵,我們把語言洗成動人的歌曲。

此刻,靈肉幹凈得如同喜馬拉雅山的白菊;此刻,我們享受著最純粹的溫熙;此刻,已是六弦琴拜謝神靈的時候了。

——不僅僅是為了清潔,也不僅僅是為了感受雪水之冽,當人與自然再也沒有分界,我看到了藏土與別處的區別。

又是七月,流星如火的季節,藥神彌拉以銀河的燦煜,出現在岡底斯之巔,所有的江河湖渠,都變作祛除災難的神諭。

拉薩河

那條河孕育了金山羊的村莊,那條河淹沒了大藏王的車轍,那條河是雪水融化清涼的奶,那條河上牛皮筏子作輕舸。

——我喝了河水熬成的茶,從此後,只要路途幹渴,我就想起拉薩河。

那條河聽過悲傷的歌,那條河只解善良人的渴,那條河容忍了帶給她的痛苦,那條河洗去了塵世的汙垢。

——我洗過七夕夏月的澡,從此後,只要追求幸福,我就想起拉薩河。

那條河不改變原始的清澈,那條河煮熱了陽光和快樂,那條河披掛著彩色的祈願,那浪花曾變作無數金天鵝。

——我背過阿媽背過的水,從此後,我看到的每一條河,都是拉薩河。

布達拉宮

我站在日月山眺望你,望見了一道不逝的彩虹;我站在青海湖眺望你,望見了一盞不滅的金燈;我長長地走去慢慢地靠近,盼望著度過所有的寂寞,所有的春夏秋冬。

找不到語言讚美你,我的布達拉宮,只有雙手合十默一句:嗡嘛呢叭咪吽。

一座座宮殿堆上了天,那是人孤拔而起的信念;一尊尊佛像來到人間,還有唐卡經卷石墻和老磚,那是心中的高遠藏土的天;我以頭叩磚,願拋棄所有的財產、所有的夙願。

找不到思想表達你,我的布達拉宮,只有雙手合十默一句:嗡嘛呢叭咪吽。

站在布達拉的靈塔前,認識了大喇嘛格列次旦,他微笑著眺望天邊,於是我看到喇嘛的紅袈裟,飄向更遠更遠的布達拉。千萬年流傳啊,神的宮殿!心靈的彼岸依然遙遠。

今天我來到布達拉宮,滿天都是虔誠的風,積澱了千百年的信仰舉動,也只是雙手合十默一句:嗡嘛呢叭咪吽。

讀城二章

西寧,望麻了一對大眼睛

公元前121年,西漢名將霍去病領軍入駐湟水流域,在土著草頂房的一側,築起屯兵之所西平亭。西寧作為城市的歷史從此開始。

這座城市後來讓人有了這樣的期許:如果你想在一個城市一天之內領略三種以上的民族生活場景和文化精髓,西寧便是首選。西寧把分布在廣袤天地間那些最古老、最普遍、最有情彩和質量的文化凹凸集納起來,讓它成了一個民族交融、風情粘連的立體濃縮版。城東的伊斯蘭文化,濃烈如聖地麥加;城南的藏傳佛教文化,原生如古佛臨世;城中的儒道文化,堅實如城垣不摧。還有星羅棋布的移民文化和現代文化,使這座城市具有了民族交匯地帶人文呈現的所有特征。著名的東關清真大寺是漢式宮殿和阿拉伯寺廟的融合,而脊頂的鎦金寶瓶以及鳴經樓上的小經筒卻又彰顯藏傳佛教的經典飾風,這樣的組合在世界上絕無僅有。西寧有兩個大廣場:中心廣場和新寧廣場。大廣場就是大舞場,每天早晨和傍晚都有氣勢磅礴的千人集體舞,各個民族,男女老少,匯聚在這裏狂舞鍋莊。鍋莊是遍布藏族聚居區的藏族圓圈舞,它可以消除疲勞和煩惱,產生愛情和喜樂。現在愛情照樣產生,但已經跨越了民族界限,漢藏婚姻以先鋒時尚的方式繼續演繹著松讚幹布和文成公主的故事,看著他們的下一代茁壯成長,你會發現那已經不僅是民族融合而是血液融合了。藏族人穿著漢服,漢民操著藏語,見你一聲“喬得冒”(你好),分手一聲“紮西德勒”(吉祥如意),很多場合都這樣,你都分不清誰是誰了。我有一個朋友老家在北京,他總說:“喬得冒您哪。”或者說:“紮西德勒您哪。”說久了,連藏族朋友也學他:“喬得冒您哪。”在藏族聚居區,漢族才是“少數民族”,因此首先是漢族人的藏化,這是生存的需要,比如你必須習慣喝奶茶、吃糌粑,必須遵從藏族的風俗習慣以及信仰等等。其次才是藏族人的漢化,藏族人的漢化是一種走向進步的表現,是藏族自發而必然的趨勢。

由於冬天漫長、夏天短暫,西寧人對綠色的追逐,跟牛羊是一樣的,跟鳥兒是一樣的,頑強執著得幾近瘋狂。只要有點樹林子就能冒出個茶園,只要有個茶園就能常常爆滿。喝茶,吃酒,唱歌,跳舞,城市和人群,在這裏詮釋出了最本真的意義,那就是不管生存多麽忙累、艱難,人都要創造享受,享受附帶著憂傷,因為一直不肯放棄的,還有期待。

西寧的佛爺藏裏的經,

塔爾寺的寶瓶,

想爛了肝花花疼爛了心,

望麻了一對大眼睛。

我不認為這僅僅是一首情歌,西寧人的“大眼睛”望得更遠,他們認為“藏裏的經”才是值得“想爛”“疼爛”的真經。所以,西寧成了青藏公路和青藏鐵路的起始。

青藏公路和青藏鐵路從西寧延伸而去,就像伸出兩條結實的臂膀,緊緊摟定了西藏。青藏高原——青海和西藏,因為這兩條命脈的存在,使亙古及今的一體聯通變得可觸可感。它既是整一的地理板塊、區域板塊、民族板塊,又是整一的風情板塊、文化板塊、經濟板塊,它在不可分割也從未分割過的意義上,成為中國的信仰大陸、福音高地。而西寧就是高地的門戶,是歷輩達賴喇嘛和班禪活佛的尊師宗喀巴的誕生地,它發祥了藏傳佛教格魯派,並在一塊八寶蓮花的福地上,生長出了一棵十萬葉片上自然描繪著十萬獅子吼佛像的菩提樹。六百多年前的西寧人意識到這是震驚世界的奇跡,在奔走相告的激動平息之後,壘起石板,圍樹造塔,於是有了“世界一莊嚴”的塔爾寺。

塔爾寺是信仰的燈塔,為的是把眾生引向光明與和平、高尚與幸福。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藏傳佛教格魯派的塔爾寺從來不僅僅是藏族人的聖地,漢族人的心靈也大都有著對它的依附和崇敬。有一次,我揀了一把塔爾寺大金瓦殿前菩提樹的葉子,帶給一個漢族朋友久病不愈的母親,告訴她這種樹葉有祛除病魔的作用,這在我不過是給她一種心理安慰。但一個月以後,朋友告訴我,自從喝了那些樹葉泡的水,母親的病漸漸好了。我知道這位漢族母親的心裏早就聳立著神奇的塔爾寺,所以塔爾寺的樹葉才是靈驗的,是她和藏族人共同的信仰治好了她的病,而不是我或者樹葉。

從格爾木到青海湖

格爾木是一座充滿傳奇色彩的城市,我把它稱做瀚海之星。

五十多年前,彭德懷的民運部長慕生忠將軍帶領數萬頭駱駝往西藏運糧,聽說有個地方叫格爾木,可以作為轉運站,就穿越八千裏瀚海的柴達木一直往前走。到了昆侖山下一個有草有水的地方,他把旗桿一插,告訴大家,這裏就是格爾木。慕生忠的選擇恰好契合了這個名字的內涵:格爾木,蒙古語意為“河流密集的地方”。

這就是這座城市的起源,這樣的起源在流行“形而上”的青藏高原很容易變成神話,變成“創世紀”:疲憊不堪的行路者,把拐杖杵到地上說,這裏將有一座城市,於是城市就拔地而起。偉大的事情都是不經意做成的,偉大的人也是不經意偉大的。格爾木最初是一座帳篷城、駱駝城,後來由於運輸工具的變化和進藏物資的飛速增加,駱駝城變成了汽車城。再後來,為利用豐富的地下水,機關、廠礦和居民點紛紛打井,一時間水井密布,水塔遍地,這裏又成了水塔城。接下來更是幾年一變,因為察爾汗鹽湖的開發和可以給地球人口提供一億年食用鹽的儲量,它成了鹽城;因為淘金人的擁入,它成了淘金城;因為輸油管線和大型煉油廠的建成,它成了動力城。而現在,叫什麽都已經不確切了,它就叫格爾木,一座被建設者和拓荒人用青春和生命架構而起的年輕的城市,一個在茫無際涯的戈壁瀚海之上,無可替代地樞紐著青海和西藏、和新疆、和甘肅、和北京乃至所有內地省份的航標式的西部大要塞。

需要提到的是,當年慕生忠的駝隊是舉著火把走進格爾木的,火把的意義除了照明和取暖,還有驅散蚊蠅和預防野獸。那是用遍地生長、易著耐燃的莰芭拉草制作的火把。後來駝隊又舉著火把走向了昆侖山、唐古拉山、念青唐古拉山,走向了拉薩以及貫通整個西藏的雅魯藏布江流域,以令人驚羨的浪漫和勇敢,開通了天堂之路——青藏大通道。

我曾經許多次來到格爾木,把那些和我打過交道的人串連起來,就能看出這個城市的人群組合是如此奇特,人生是如此斑斕。他們之中有在鋪設“格拉(格爾木至拉薩)輸油管線”而青春早逝的士兵,有青藏兵站部運輸團因高寒缺氧而落下後遺癥終身痛苦的軍官,有西藏駐格爾木辦事處的在昆侖山口凍壞了雙腳最後截肢的老司機,有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牽著駱駝送十世班禪進藏和給糧荒時期的西藏運送“救命糧”的老駝工,有迄今仍然在格爾木的廣闊天地春種秋收的山東知青,有在青藏公路改建中(1973年至1985年)十二年沒洗過澡、沒吃過青菜的工程師,有活到十六歲還沒見過綠色植物的鹽湖工人的後代,有在戈壁灘上三十年栽活三十棵樹的兩代道班工人,有去可可西裏拿生命賭博人生的淘金客,有在抓捕盜獵藏羚羊、藏野驢的犯罪分子時九死一生的英雄。但給我印象最深刻的還是我在戈壁大墳場裏看到的那些已經把自己的名字寫上墓碑的人,他們來自天南地北,為了這座城市的聳起和發展,把血汗、生命、後代統統留在了這裏。無法統計在形成一座城市的過程中需要犧牲多少人,只能感覺到人類的精神在開拓、創造、冒險、破天荒的層面上從來沒有止息過,人類對自己的描述在每個時代都可能是嶄新而悲壯的。

從格爾木往東直到柴達木的盡頭,便是青海湖。

如果說格爾木是瀚海的心臟,青海湖則是一塊閃閃發光的護心鏡。這不僅是因為青海湖處在青海的腹心,更在於它的海拔高度和漲落大小直接描述著冰川的狀況。而青藏高原——地球第三級的冰川,每一方的消融,每一滴的流淌,都準確預示著地球環境的優劣走向,預示著三江之源的青海有多少積冰給了長江,有多少古雪給了黃河,有多少儲水給了瀾滄江。由於冰川退化帶來的資水不足,我們的青海湖——中國最大的鹹水湖,多少年來,都是面積越來越小,水位越來越低的趨勢。但就從前年開始,它漲了,大了,真的漲了,大了,而且直到今天還在漲,還在大。這是報答,是自然的恩惠!它的啟示永遠都那麽樸素簡單:只要我們給它一點點關愛,它就會給我們滿懷的歡喜、無邊的希望。

青海湖,古稱青海,青海省因它而得名,它瘦了,青海就瘦了,它胖了,青海就胖了。

靜夜三章

戒肉

很突然就把肉戒了,這是我和善的緣分。有人說是“立地成佛”,想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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