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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下馬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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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粥棚裏那個孩子的命運已不可逆轉,齊州府百姓的命運亦未可知。驟雨止歇,天地間一片灰黯,馬低頭啃嚼地上枯草,中郎將謝翛聽李淳一講完,面上忍不住閃過一絲憂慮。

他在軍中也見識過溫病,但那已經是接受控制與隔離後的疫情,與民間爆發的溫病有很大區別。山東盡管富庶,但官方的醫署各州僅有醫博士一人,助教一人,醫學生也不過十三四個,如果疫情當真爆發,官方的救助與控制力量實在有限。

此時兩人已到青州境內,謝翛心中打起了退堂鼓:“殿下,可要折返回齊州府?”

“去青州州廨。”李淳一面不改色說完,一夾馬肚便往前馳去。周身潮濕,烏沈沈的風將寒意全吹進了皮肉骨頭裏,沿途無人收殮的屍體隨處可見,似乎連四肢也不齊全,森森白骨被暴雨刷去汙泥腐肉,全都露了出來。

駿馬疾馳,至青州州廨時已近傍晚。李淳一翻身下馬,剛往前兩步,門外吏卒便攔了她的路,理直氣壯地對一身布衣的她道:“州廨豈可容閑人亂入?”

李淳一站著不動,謝翛走上前,將符遞了過去:“請通報一聲。”那吏卒捧起來符看了好一會兒,又看看他二人馬匹,臉色瞬變了變。就在他要揣了那符往裏通報時,卻有人踏著積水從衙門內走了出來。

那人一身緋色官袍,而青州境只有一人能穿這服色,此人是新任刺史顏伯辛無疑。

刺史既為州廨最高官員,自然也是一州之長。然這一州之長,也不過二十幾歲年紀,清秀俊朗,哪怕因災情難解枯瘦了一些,卻不見頹靡之色。

李淳一看向他時,他也朝李淳一與謝翛看過去。

那吏卒倏地與父母官行禮,雙手將謝翛的符奉上,顏伯辛卻不接,只寡著臉問:“七個縣的縣令,到現在一個也沒來嗎?”

吏卒小聲揣測道:“按說也該到了,大約是被先前那大雨耽擱了?”

顏伯辛面色沈重,又瞥一眼吏卒手裏捧著的符,瞬間猜明了這兩位來客的身份,但他卻不卑不亢低頭拱手道:“臣未料吳王會到此地,失迎了。”言罷他擡首看向李淳一,也不請她進州廨。

身為顏家嫡子,顏伯辛渾身上下都透著百年世族的高傲,這家人甚至不屑與出身關隴的土鱉皇家聯姻,又怎麽看得起這個土鱉家族裏的一個庶女。

謝翛剛要開口,李淳一卻已是同顏伯辛道:“顏刺史是要本王與你一道等那七位縣令嗎?”

“吳王若願意一起等,那就等吧。”他順著她的話接下去,絲毫不顧她此時渾身潮濕的狼狽模樣。他脊背挺直,也不懼外面寒風,就當真站在州廨門口等轄下那七個縣的縣令。

吏卒小心翼翼將廊燈點起來,最後點到顏伯辛頭頂那盞時,夜幕徹底垂覆了下來。守在外面的衛兵一動不動,謝翛已有些沈不住氣,而李淳一卻不動聲色,當真是陪顏伯辛站到了天黑透。

天寒地凍,下過雨的青州尤其冷。本來衣服就是潮的,李謝二人都快凍成冰,顏伯辛卻看也不看他們一眼,面色沈靜簡直如死水,直到他聽到那越發近的潮濕馬蹄聲,冰封的臉上才有了一點微不起眼的變化。

來者是益都、臨淄二縣的縣令,來了一看這架勢,各自心裏頓時咯噔了下。兩人不明就裏,便只對著緋袍的新刺史行了禮,然顏伯辛卻不開口,弄得他們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杵在那。顏伯辛同樣不讓他們進州廨,他們便只好一起等那餘下的五個縣令。

倆縣令凍得牙打顫,心中將顏伯辛與那幾個遲到縣令狠狠罵了一通,餘光則不自覺瞥向旁邊的李淳一與謝翛。

空氣裏一點人聲也沒有,只有呼出來的熱氣成了團團白霧。等那五位縣令陸續到了,顏伯辛看向李淳一,道:“吳王不懼嚴寒等到現在,可是要一起參會?”

顏伯辛完全把控著局面,這點令謝翛十分不悅。

他一路上見慣了李淳一穩略有主見的模樣,這時見她如此被動,實在不舒服。但李淳一似乎另有謀算,她視線逐一掃過那幾個縣令,開口道:“既然都到了,就不耽誤時間,進去詳談吧。”

她沒有太女咄咄又張狂的架勢,反而有幾分禮賢下士的謙謹與穩重,且似乎格外沈得住氣,多少令顏伯辛心中樹立起來的偏見有一點動搖。一眾縣令也是吃驚,根本沒想到這一身布衣的竟是女皇遣派至此地的巡撫賑給使。

一眾人各懷心思進得議事公房,顏伯辛空出主位不坐,但也不請李淳一坐。李淳一果然也不鳩占鵲巢,只兀自坐在了他對面。謝翛與顏伯辛同階,卻在他下首坐了。各縣令再依次往下坐,最末坐了個秉筆書吏。

一巡熱茶送上,連晚飯也不給,這會就開了起來。

顏伯辛之所以將底下七個縣的縣令喊來,主要還是因為賑災不順利。前一任留下的爛攤子還沒解決,轉眼又碰上大地震,這個官換誰做都難。

一書吏捧著簿子過來放下,顏伯辛壓著不動,只說:“難處我都了解,重覆的話不必說,揀要緊的情況報。”

三五個縣令面面相覷,也有兀自低著頭的不吭聲的,個個心中都掂著一桿秤,一頭垂著考課與利益,另一頭掛著百姓生計。

“一件要緊的事也沒有?那我來說。”顏伯辛翻開簿子道:“博昌、壽光兩個縣,賑濟糧一粒也撥不出,連粥棚都只是擺擺樣子,是打算只指望朝廷的糧食來賑災嗎?義倉為什麽不開?”

被點到的兩縣令含糊其辭道:“義倉也開過一陣,但刁民實在過分,如今已是空了。”

“根本是從來都空無一粟吧?!”顏伯辛語氣驟擡,“前年去年留縣的稅收,沒有按規矩充義倉,被拿去做什麽用了?”

兩縣令年紀也都不小,被一個年紀輕輕的刺史這般咄咄訓著,心裏十分不快,卻一點辦法也沒有。顏伯辛不好糊弄,在他們來之前,就已經將各縣情況摸了個透,今天這議事會,便是要找他們算賬呢!

這事一搬上臺面,在座幾個心裏頓時沒了底,餘光都默默瞟著顏伯辛手裏的簿子,不知他對底下縣鄉的情況到底清楚到了什麽程度。

而謝翛這時也回過味來了,顏伯辛所做的事,本質上與李淳一在做的並無兩異,說到底就是初來乍到信不過,因此親自核驗清楚,待心中有一本明賬後,坐下來才有可能占據主動地位。

顏伯辛續道:“義倉空著,連常平倉的糧都被炒了高價,逼著百姓賣永業田求一口糧嗎?青州百姓以農為生,田賣給大戶明年吃什麽,請問兩位明府,你們這是要逼著百姓反還是逼著百姓去死?”

其中一人仍辯駁道:“常平倉的糧價並不是官府炒上去的,是那些大戶貪得無厭且狡猾,這才——”

“大戶?兩位明府與縣中大戶毫無瓜葛來往嗎?!”他說話直截了當,直踩痛腳,罵這兩位縣令與大戶之間牽扯不清,縱容土地兼並,才致貧戶無立錐之地。

那人頓時歇了聲。

“今年的考課已經結了,至於明年諸位的考課會是如何,得看能否順利度過此次難關。”聲音因為長久疲憊略帶啞音,銳意氣勢卻不減:“實際的受災戶數,我已遣人核查過了。之前你們虛報的我暫不追究,但今日起撥給的正倉糧,要如實發放如實記載,錯了一鬥我都會計較。”

“這——”壽光縣令為難道,“但災糧發放時局面常常不好控制,嘩嘩米糧像水一樣無度地撲出去,地上卻看不見潮,該餓著的百姓還是餓著。”

千乘縣令緊跟著附議。

“以工代賑。”從開始到現在一直沈默的李淳一言簡意賅只講了四個字。

顏伯辛眼角幾不可辨地迅疾挑了一下,幾個縣令也循聲看過去,壽光縣令搶著道:“微臣願聞其詳。”

“既然無償賑濟往往會亂,那就換個辦法。”李淳一不慌不忙接著道,“青州蒙此大震,損毀眾多,春汛將至,許多河堤得抓緊時間修補,只靠官健兵似乎是不夠的,不如雇傭災民,以力役藉庸,這樣免得災民四處流竄,也利於盡快重建青州。”

千乘縣令聞言頻頻點頭,而顏伯辛竟是接著李淳一的話頭,往下講了以工代賑的具體實施細節。

他按在簿子上的手未再動過,那簿子也沒再翻開。

從嚴控物價到控制田畝兼並,這會議也隨夜越來越深入,最後壽光縣令又稟道:“壽光縣內已現疫情,下官一路過來時,也見有不少流民死於途,倘不加管控,只怕要釀成大禍。”

話題終於講到疫情上,顏伯辛年輕面龐上顯然更加沈重,但他仍無一絲一毫的氣餒,有條理地回道:“各縣鄉要遣專人掩埋無主屍骨,病死家中的則由家人收殮埋葬,但不得停靈;倘能借寺廟的就借寺廟,不能的要單獨設立病坊,不得探視、隨意出入;即日起青州醫署的十三位醫學生會下各縣遣發藥方,張貼告示,周知百姓進行防疫。”

“糧食緊缺,這藥恐怕也難啊……”壽光縣令臉上又顯出憂色來。

“給百姓的防疫方不會太覆雜,最多一兩味藥,藥材也不能是稀缺物,這樣易記,平民百姓也更易獲得。”李淳一看向坐在最末的那書吏,書吏趕緊將紙筆遞上。

李淳一提筆寫完,起身將方子推至案中央:“此方是太醫署確認有效的,且之前淮南水患亦有使用。”

顏伯辛至此已不打算再翻手下的簿子了,他用餘光瞥了眼李淳一,心裏是說不出的覆雜滋味。李淳一今晚僅僅說了兩件事,然在這兩件事上的想法卻與他心中所籌謀的出奇一致。

他心中的偏見愈發動搖,但最後卻陡地回神,看向一眾沈默縣令道:“還楞著做什麽?等明日天亮嗎?今晚就去做。”言罷起身吩咐書吏將議事要點、災後條令及防疫方分抄給諸縣令,便將他們連夜趕回各自治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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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的雨,停了一下午,卻又下了徹夜。

這無邊無際黑乎乎的雨,將青州淋得泥濘不堪,河道水位也瞬湧上來,偌大的冷寂州廨中,沒有一個人能睡好覺。

一大早,李淳一便隨顏伯辛前去治所的病坊,走到門口,顏伯辛道:“此處瘴氣甚重,殿下玉體金貴,請不要進去了,就此回吧。”

他說完看向李淳一,只見她眼底疲色甚重,面色也十分難看,嘴唇幾近發白,看起來狀態極糟。

“殿下不該來。”他察覺到她應當在發熱,而昨晚是他讓她在寒風裏穿著潮濕袍服站了整整兩個時辰。

“無礙。”這聲音已非常低了,顏伯辛卻不再攔她,兀自撩袍進了病坊,莫名察覺到不對,陡聞身後一陣驚呼:“殿下!”

他驀地轉過身,卻見李淳一已是倒在了泥濘路面上。

他心中一怔,遲疑半晌,卻忽然上前兩步,低頭對失去意識的李淳一冷冰冰道了一聲“冒犯”,便俯身將她從泥地上抱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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