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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針鋒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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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地不仁起來,當真是無能為力。需要雨水的地方一滴不肯落,不要雨的地方卻嘩啦啦倒得慷慨。

青州到處泛著潮意,重建工事難以繼續,廟宇災棚裏人滿為患,一女童縮在阿娘懷裏,面上脖頸已長出斑疹來,呼吸愈發沈重,連額頭也滾燙。那母親躲在角落裏一動也不敢動,女童閉著眼聲音嘶啞地要水喝,她阿娘便心焦地起身,去為她尋水。

這時忽有人在她們身邊驚叫起來:“有人出疹子了!”那母親面上駭然又張皇,周圍的人尖叫著避開,只有外面捂著口鼻的衛兵沖進來,要趕她們出去。

小女童昏昏無力,聞得嘈雜驚叫,想睜眼卻也不能,只張嘴發出痛苦呻.吟。她阿娘緊緊抱著她,眼淚迸出眼眶,憤怒又無聲地抗議著。但這對抗實在有限,周圍“快點趕她們走”的呼聲愈發高昂,衛兵便二話不說將她們趕了出去。

雨無邊無際地下,啪嗒啪嗒落在地上,水珠子在棚外飛濺。

母女二人到底是被趕出了災棚。這幾日見慣了此景的一個垂暮老者,坐在門口呆呆望著,口裏喃喃地道:“生民卑賤哪……”

這時候的青州府廨內,衙差們將雄黃礬石鬼箭羽等藥用青布裹了,掛在中庭熏燒起來,為防疫氣,連井水裏也投了朱砂菖蒲等藥物。

女醫仔細處理了李淳一手上的咬傷,悄悄退了出去。雨聲小了些,天色愈發暗沈,李淳一所居的房間周圍,安靜得只能聽到雨滴聲。

早上奉命出門辦事的謝翛在天黑前趕了回來,聞得李淳一病倒,趕緊要去探望,卻被庶仆給攔住了。那庶仆站在門外毫不客氣道:“顏刺史有令,不得隨意探望吳王。”

“讓開!”謝翛眼看著就要動粗,顏伯辛卻走了過來。他寡淡看一眼謝翛,謝翛立即質問:“為何不讓人進去探望?”

顏伯辛卻連個解釋也懶得給,這時裏面一位掩了口鼻的侍女走出來,與顏伯辛道:“殿下醒了。”

顏伯辛只一人進去,那門便關上,將謝翛擋在了門外。

薰藥氣味撲鼻而來,李淳一剛用過藥,十分虛弱,哪怕意志再怎麽強撐著,卻連下榻的力氣也沒有。顏伯辛走到榻前,不冷不熱道:“殿下高燒不退,是不是溫病得過兩日才有定論,這陣子就委屈殿下在這裏待著了。”

李淳一張了張口,但喉嚨幾乎罷工,連個完整的音節都發不清楚。

顏伯辛忽俯身去聽,聽她模糊講了“不是溫病”後又直起身看向她的臉:“臣知殿下心慮災情百姓,但殿下在青州境內,臣就要為殿下的安危負責。”他說著看向黯光中那雙喪失生氣的眼睛,心中有一瞬的恍惚。其實他是見過她的,許多年前,他隨母親去長安探親,在國子監待過幾日。

那時她不過是個被遺棄的小皇女,如今不論是樣貌還是氣場似乎都變了,但這雙眼睛卻還是與多年前一樣。

就在他不經意掉入回憶巢窠之際,李淳一費力擡起的眼皮忽然垂了下去。顏伯辛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給她掖了被角,指尖差一點就碰到她的臉,但他還是瞬間收了回來,並移開目光轉身走出了門。

接連兩日李淳一狀態都很糟,因為缺覺又疲憊,加上傷寒搗亂,整個人枯瘦了一圈。謝翛仍在外奉命奔波,而顏伯辛每到傍晚就會來親自探望。這天傍晚時雨終於停了,大風從青州境界刮過,似乎要將地上這累日潮濕都帶走。

顏伯辛進屋時,屋內一點動靜也無。他餘光瞥見了案上一卷紙,便往那案桌前走了幾步。

紙上墨跡早就幹了,雖然是在病中所書,但上面字跡卻工整。他不由自主將那卷紙攤開,借著燈豆辨讀出前面所寫是災情與對策,後面寫的是齊州都督府的一些情況,看到最後則是私信。而收信人,正是中書相公宗亭。

顏伯辛抿起唇,想起幾年前與宗亭的切磋來。

他正入神之際,李淳一卻從簾後走了出來。顏伯辛聞得輕慢腳步聲,猛地擡頭,卻見她在幾步遠的地方停住了。

他還未來得及開口,李淳一已是問道:“看完了嗎?”

他偷看書信是無禮在先,這時竟生出幾分不自然,但仍刻意掩飾:“殿下不愧有治災經驗,對策部分寫得很好,臣受益匪淺。”

“再後面呢?”她問的是關於齊州都督府的部分。

顏伯辛瞬時斂眸,隱約猜明了她幾分意圖。這時李淳一拖著病體走到案前坐下,倒了一盞尚溫的茶水道:“顏刺史頭頂青天,心懷百姓,本王已有所了解。不知這胸懷,是只裝得下青州,還是整個齊州府呢?”

她說著將茶盞往前一遞,說:“坐。”

聲音不高,但透著身為特使的主動,竟是不知不覺間重新拿回了主導權。

顏伯辛在對面坐下,卻不接那盞茶。

微弱的熱氣上騰,翻不出風浪。顏伯辛道:“臣不知殿下何意。”

“很簡單。”她直截了當,擡眸看向他:“你我都清楚齊州都督府存了些不小的問題,而這關乎齊州百姓存亡,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下去,恐怕最後要釀成大禍。”她稍頓:“顏家是山東大族,近年來勢頭卻大不如前,這其中緣由你我也都明白。我希望在齊州都督府這件事上,顏刺史、顏家都能有個立場。”

話講到這個份上,她為何來青州,之前又為何對顏伯辛如此謙恭,都清楚了。

她孤立無援對抗元信,自然是不行。盡管山東境內勢力錯雜,然她仍有可爭取的力量,譬如世代以禮法治家的清貴門閥顏家。

顏家與元家之間有過幾次聯姻,但這裙帶的牽扯其實很有限。在山東這個地盤上,勢均力敵的兩個世家,一個因為攀附上了皇家姻親並汲汲鉆營,以至於現在呼風喚雨十分囂張;另一個則還保持著一貫家風,抗住襲來的疾風驟雨,低調踏實地站著。

盡管如此,顏家又確實在暴風的中央,有時候仍要被迫站隊。顏家需要做出選擇,而眼下李淳一將這選擇拋給了滿心赤誠的顏伯辛。

顏伯辛不表態,但他心中多少有些想法,遂問:“殿下需要什麽來證明立場?”

“顏刺史原先任齊州都督府參軍,對齊州府的兵賬自然有數,將你了解的情況如實上稟,這便是立場。”

她講得更直接,顏伯辛卻輕勾了唇角:“兵賬能真能假,暗中的東西明面上又如何看得到?殿下未免有些太樂觀了。何況,若臣冒失上奏,最後燒到腳的,會是臣自己。”

他說完起身就要走,李淳一卻不急不忙道:“都督府謊報災情、縱豪強富賈惡意兼並土地、私自增設稅務名目,違制私募職業兵——百姓又豈可安心?天災已是令人難安,難道還非要再強加一層人禍嗎?”

顏伯辛有一瞬的沈默,心頭莫名竄出一絲燥火,忽俯身端起茶盞,將冷掉的茶水飲了個幹凈,最終還是拒絕了李淳一的“上奏”提議,一字一頓道:“殿下的激將法對臣無用,臣不會那樣做。”

外面的風愈發大起來,青州難得地陰了幾天,空氣渾濁,處處透著藥草味和焚燒過後的煙塵氣。

李淳一陸續收到了出行各州的監察禦史裏行匯報,她將心裏這本賬理了理,從青州往西,與謝翛一道折返回了齊州都督府。

元信派出的人還在搜尋李淳一的下落,她卻自己登上了門。都督府的報災折子正要送出去,卻被李淳一給攔了下來。那送信驛丞一楞:“殿下,這、不太好吧——”

謝翛橫了他一眼,李淳一的衛兵頓時在外守了一圈。

李淳一拿著那折子入內,出示特使符節,公廨內吏卒僚佐便嘩啦啦跪了一片。最後元信從公房內姍姍走出來,看著一臉疲憊的朝廷特使,不行禮也不問好,只略略揚起眉:“姊夫以為你失蹤,都遣人報信回京了。看你似乎還好,姊夫倒是可以放心了。”

李淳一目光平靜,但心中公恨私仇卻揣了滿滿。

想到自己與宗亭因馬球場那件事吃的苦頭她便十分惱火,看著這張臉怎麽也笑不出來。

元信瞥見她手裏的折子:“扣下來也好,你看過簽了字再遞,事情更好辦。”

“若此奏抄是如實報災,本王一定簽字。”她波瀾不驚地接著道,“但如果謊報——”

元信的一位僚佐沈不住氣搶著道:“都是依各州奏抄核定,又豈會謊報?”

“本王話還未說完,你卻好似被踩了痛腳,是心裏有鬼嗎?”她翻開那奏抄,低頭尋到擬書者的名字,擡頭看他:“張忠祺,是你嗎?”

氣氛登時劍拔弩張起來,一眾人立在公房外的廡廊裏,不進不退,竟是呈現出了對峙狀態。

李淳一繼續往後看:“為何本王覺得這奏抄所報不實呢?”

元信面上雲淡風輕,講話也是老謀深算的樣子:“姊夫知你做事認真,大概真是四處巡過了,你主觀上覺得實情與奏抄有出入,也並不是不可能。報災不是做賬,估算得多了自然有錯漏,這些都是容許的。”

氣氛頓時又僵下去,就在這時,外面忽有吏卒跑來,稟道:“青州刺史顏伯辛求見都督。”

元信瞇起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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