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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零】女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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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極殿內賀蘭欽將矛頭直指儲君,氣氛登時緊張起來。太女雖在大事上拎得清,且也算有為人君的氣勢,然揮霍太多、德行不修卻是她死穴。太女黨自然不會主動戳這點,諸司官員也不會非要逆著劍鋒往上行,這種事能開口的,只有諫官。

賀蘭欽當堂指出太女之不德,並不僭越,反而只是在履行諫諍職責。

這時候李乘風卻不慌亂,眸光掠過賀蘭欽的臉,昂然道:“諫議大夫的意思是,東宮不修德行所以致地動天旱?”她接下去道:“那今日起,本王便齋戒減膳,閉門祈福。若真如諫議大夫及司天臺所說的‘都是本王的過錯’,那本王這樣做,總該下雨了吧?”

後半句反問音調陡升,語氣中絲毫不懼對朝臣的攻擊與指摘。

賀蘭欽接下她這咄咄架勢,卻不動聲色。

他不開口,殿中便無二人再接太女這話,這時候一直靜坐著的宗亭卻道:“天意一向難揣,只怕到頭來還是不下雨,關中百姓便是白等了。眼下當務之急,是要未雨綢繆,做好最壞的打算。倘若此災避無可避,也好過屆時手忙腳亂。今年秋稅並不樂觀,卻還要貼補山東,倉部、金部、太府寺最好還是先拿個議案出來。”

他講得倒是大實話,聽起來無可指摘,且順利轉移了話題,給了眾人一個臺階下。女皇咬緊的牙關緩緩松開,語氣依然沈緩:“就照宗相公所言,先擬個議案吧。”講完,她額顳突突跳痛起來,面色瞬時發白,旁邊內侍敏銳察覺到了這變化,趕忙急急宣了退朝。

女皇起身,內侍要上前扶,她卻甩了寬大袍袖,咬牙對內侍道:“叫太女來見朕。”

群臣陸續起身,宗亭對賀蘭欽視若未見,自行推著輪椅往外去;而那司天臺的年輕推官隨司天臺監起身後,卻迅速看了一眼賀蘭欽。

賀蘭欽未收這目光,徑直走到李乘風面前,語氣平和地躬身道:“適當齋戒養身亦非一無是處,關中百姓的企盼的這雨雪,就指望殿下了。”

李乘風眸光如鷹,目標明確,銳利而狠毒。但在賀蘭欽直起身擡頭的瞬間,她卻又斂了這目光。此時有內侍匆忙跑來,對她傳達了女皇召見的口諭。她面色一沈,拂袖轉身而去。

通往內殿的路上,空氣渾濁得令人胸悶,路旁排水溝裏幾近幹涸,甚至透出臭味來,而邊上排排槐柳,也絲毫沒有要醞釀新綠的打算。

內殿破天荒地沒有燃燈,光線便黯淡了許多,窗子都緊閉,守衛森然,仿若一座大囚牢。而女皇,仿佛就是這其中唯一的囚徒。

女皇頭疾發作,心火上便更是澆了幾桶油。李乘風進殿時,恰好是這把火燒到最旺時。

她如常跪地俯身行禮,然這禮還未完,一只裝了熱燙茶水的杯盞便朝她飛去。水濺濕衣袍,杯子落地而碎,瓷片飛起,從皮膚上擦過,臉上瞬間就有了血痕。

李乘風動也不動,內殿中只有女皇的聲音:“朕與你講過多少次,胡鬧得有個限度。你要吃多少苦頭才長記性?”她聲音裏透著壓迫,呼吸也因為疼痛變得濁重。

李乘風擡手擦了一下臉上的血,卻問:“倘兒臣是男兒身,朝臣們可還會說這樣的話?陛下又會否再覺得這是胡鬧?當年阿兄之行徑,比兒臣有過之而無不及,為何朝臣、陛下卻對他那般縱容,連諫官也從不指責他不修德行,只因他是男子,臣是女子嗎?”

她不認錯,也不服軟,女皇心頭怒火更盛,頭疾痛得人甚至睜不開眼,擡手就將案上奏抄扔了過去。

李乘風穩跪不動,不閃避不忌諱地咄咄反問:“陛下如果也是男子,如今可落到孤身一人無人伴的地步嗎?”

這一言將整根弦都拉緊,殿中只聞得女皇濁重得無以覆加的氣息。女皇雙手緊緊按住臺案,手背上青筋根根分明,下一刻似乎就要掀翻整張禦案。然她心頭怒火卻在瞬間轉為灰惡陰霾,整個人也委頓了下去。

“兒臣不願重蹈陛下覆轍,也不想受朝臣掌控,兒臣想像男人一樣活著。”李乘風臉上的傷口又滲出血珠子來,然這回連抹也未抹,竟是堂而皇之地起了身,罔顧跌坐在案後的女皇,出了這昏昧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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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齊州境內卻愁雲慘淡,一場大雨似乎就要傾覆而下。

一眾人將驛所都翻了個遍,卻壓根未見李淳一和中郎將謝翛的身影。驛丞忐忑杵在堂中,不知要怎麽辦之際,一位衛兵忽然驚道:“吳王留了信!”

他急急忙忙拿著那信筒走出來,將其遞給了都督府的使者。

使者一看那信筒上封著都督姓名,便知這信是給元信的。他不敢多留,趕緊出門往都督府去。

這只信筒遞到元信手上時,李淳一與謝翛已經出了城門。元信打開那信筒,卻只拆出一張白紙,他眉毛猛地一挑,交代身邊僚佐道:“那報災奏抄緩兩日再遞。”

僚佐“喏”了一聲,元信微微斂眸看向堂中香案,又道:“對外稱吳王在齊州失蹤,開始搜尋吧。”

僚佐領命退下,外面淒厲大雨就傾倒了下來。劈裏啪啦豆大雨點砸在地板上,從水跡斑駁到濕透也只是眨眼的工夫。

李淳一這時奔行在往東的路上,騎得飛快。謝翛快馬加鞭追上去,隔著雨簾與她大聲道:“前面有粥棚,等雨停了再走吧!”

李淳一行至那粥棚前,勒韁下馬,站到棚後避雨。一場大雨阻斷了行程,正好可以歇一歇,連夜趕路到這會兒,連馬也累了。這賑災粥棚人煙稀少,寂寞的大鍋裏盛滿了渾濁雨水,只有泥沙卻無一粒粟。

李淳一抖落抖落袍子上的水,看著棚外這瓢潑大雨眼中生出憂慮來。謝翛遞給她一塊餅,稱呼穿了男裝的她為郎君,並問:“禦史臺那兩位裏行,可是直接往北面去了?”李淳一不做聲,低頭將餅掰開一小塊,塞進了嘴裏。

禦史臺這兩位裏行都是今秋制科剛提上來的,出身淮南,先前也都在李淳一籌建的寺觀內待著,這兩人此次也在李淳一車隊中,但那晚還未到齊州驛所,李淳一便令他們先去北面核查災情。此外,還有水部司與倉部司的幾人,也在剛進入齊州時分開出行,去檢覆受災及賑災情況了。

李淳一作為巡撫賑給使,有權決定檢覆的手段,並不需要與地方通氣。

她做得無可厚非,但因為太沈得住氣,以至於謝翛一直在猜。直到她自己也悄無聲息出來親自核實災情,謝翛才大約明白她的想法——

進都督府之前,她必須自己心裏有一本明賬,這樣才有底,才能夠去為百姓、為中央朝廷爭。

天地間潮氣翻湧,流離失所的災民只能忍受這無處討說法的不仁慈。

愈發多的災民湧入臨時搭建的粥棚內,卻見不到一個州縣官吏。李淳一的馬淋了雨,甩頭低嘶,就在她打算上前將它牽進來時,霎時有一孩童朝她沖了過來,那臟兮兮的小兒幾乎是撲上來抓住了她的手臂,因為餓昏了頭,甚至咬住了她緊抓著幹糧的手!

謝翛反應過來霍地將那孩子扯開,那小兒卻不餒,餓狼般再次朝李淳一撲去。謝翛猛地將那孩子抱起來,緊緊鉗制住,不讓他再亂攻擊。

李淳一將那塊餅遞了過去,小兒一把奪過,低下頭登時狼吞虎咽起來。待他吃完,謝翛才將他放下,松開雙臂低頭問道:“你的家人呢?”

他講的是官話,小兒似乎聽不懂,只兀自將指頭上的餅屑也舔幹凈。

謝翛看他沒反應便也不再管,瞥向李淳一時卻註意到了她的手。虎口處一排狠毒牙印,皮肉已經破了,血珠子正往外冒。

“郎君可還好?”謝翛趕緊摸出膏藥來遞過去,李淳一卻未接。她視線盯向小兒額側頸間的水泡,忽然上前兩步按住他額頭,那小小額頭滾燙,嘴巴幹裂出血。她心中一怔,下意識往後退了半步,擡頭卻見西面流民為了搶奪幹糧朝這邊湧來。

謝翛見狀不妙,一把牽過韁繩催促道:“郎君快走!”

李淳一聞聲卻還站在原地,謝翛見她動也不動,顧不得太多抓住她的臂就推她上了馬,同時自己也登上馬背,鞭子揮向了李淳一的那匹馬。

駿馬狂奔,李淳一卻轉過頭去看。隔著漫漫雨簾,方才那孩童兩眼瞪得老圓地看她遠去,面目裏是無盡茫然與無措。那小小身軀忽被蜂擁而來的人群撞倒,跌在地上幾番要爬起來,卻最終沒能站起來。

馬越是往前,人群便越是遠去,大雨裏的馬蹄聲與呼吸聲,似乎都響在耳畔。

雨漸漸停了,馬也停下來,兩人渾身都濕透。

李淳一雙手緊握著韁繩,面對謝翛“郎君怎麽了?”的反覆詢問,也只低頭擦了一下臉上的雨水,那臉慘白一片,毫無血色。

淮南水患時的可怖情形還歷歷在目,但她擡起頭,面上便換了沈靜與該有的穩重。

她回頭看了一眼,肅著臉道:“是瘟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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