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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食生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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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多識廣的曾詹事驟然回神,皺眉為難起來。是捅破呢,還是悄悄出去好呢?燈光黯淡看不清,他本可以裝作一無所知扭頭出門,壞就壞在多嘴問了一句。這下好了,他倘若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出門去,顯得此地無銀三百兩;但留在這兒,難道就只能捅破吳王與宗亭的不軌之事?

中年男人腦海中早已經浮想聯翩,喉結甚至都不住滾動,但他及時打住,轉過身不解地說:“都不在啊,難道從窗子出去了嗎?”他踱步出門,煞有介事責問衛兵:“屋中哪有宗相公的身影,連殿下的人影都看不到,你幾人方才是不是玩忽職守?”

“屬下並沒有!方才好像還有說話聲呢!”衛兵為自己的清白辯駁,曾詹事猛地拍他後背:“還狡辯!”隨後又往前走兩步:“容老夫出去尋一尋。”

曾詹事剛出門,屋內宗亭卻忽起身,順將李淳一也抱了起來,二話沒說竟當真從北面的窗子出去了。而守在窗口的衛兵,宛若瞎了眼似的全當看不見。衛兵們平靜的反應顯出宗亭的肆無忌憚,他愈是如此明目張膽使用特權,李淳一對他如今的實力便愈多一分了解。

行至公廚門口,他才將她放下:“既然要熬夜做事,殿下現在必須吃飯。”他全沒了先前在公房的失控感,渾身上下書盡體面二字。李淳一撫平衣上褶皺,坦然回之:“相公所言很有道理。”隨後踏進公廚,在一貫靠裏的位置坐下來。

矮案臨北窗,晚風從窗縫中竄進來,因時辰太晚,周遭已沒了旁人,只有庶仆聞聲匆忙跑來,認出是宗亭與吳王,便十分機智地閉口不問,徑直跑回後廚知會饔人準備。

這兩位都是對待食物十分長情的角色,吃慣了的決計不隨便換花樣。吳王一貫食素,鐘情杏酪粥與時令菜,最簡單的烹煮即可;而宗相公到尚書省公廚來,常食鲙飲酒,對其他倒沒什麽偏好。

庶仆將食物擺放至案桌,老老實實躬身往後退一步,眸光卻往上瞟,借黯光確認他二人面上無甚不滿,這才松一口氣,連忙再往後退幾步,倏地溜了。

李淳一面前擺了一碗熱氣騰騰的杏酪粥,蒸熟的藕片淋了糖整齊排放;宗亭面前則是一盤新鮮魚鲙,又額外加了一壺酒。

過了很多年,難得的是口味從未變。

味蕾相對誠實,對喜愛的東西,總是忠心耿耿。

心意則不同,心意像風一樣善變,故而難以捉摸,更難確定。沒有人能拍著胸脯保證心意永不變,時間更是加劇了這種不確定感。今晚他二人雖有心靈相觸的一瞬,甚至差點為之顫栗落淚,但這之後,卻是重新占據上風的理智。

李淳一瞥向那盤新鮮魚鲙,忽然開口:“相公知道我幼年時很喜歡吃肉嗎?”

宗亭擡眸看她。

她看著那魚鲙淡淡地說:“那時在掖庭吃得並不好,偶爾有肉吃就會很開心。最開始,姊姊會悄悄帶我出掖庭,拿吃的給我。她很大方,也十分樂意與我玩,有時她捏捏我,我雖會覺得疼,但不要緊,她能因此開心就足夠了。有一天,我坐在夾城一座殿裏,吃姊姊拿來的一罐肉,我抱著陶罐子,姊姊就將肉一塊一塊地塞給我,問我好不好吃,我點點頭,她便捏住我的臉,講‘真是個乖巧的漂亮孩子,姊姊餵什麽你都喜歡吃,真是同你阿爺一樣聽話’,那時候我很小,還不太懂,但她喊人拿了一只人頭進來,又揭開遮蔽的布,那只人頭就血淋淋地看著我。”

李淳一說話間面色平靜得可怕,仿佛在講別人的事:“姊姊又往我嘴裏塞一塊肉,同我講‘你看他長得這樣醜陋猙獰,但他的胳膊肉卻很好吃’,她又擦掉我嘴邊的醬汁,笑盈盈地講‘不要浪費掉’。我那時吐了,我甚至並不清楚為何會吐,但我很害怕。後來她仍帶我玩,有時是填滿水的浴池,有時是沙坑,再後來我知道,我只是姊姊的玩偶,按照她的意願喘氣就可以了。”

她依然面無表情,卻擡眸看向宗亭:“玩偶不會講話,因此我也不愛開口,但她養出了我的犟脾氣。我想玩偶大概不會這樣犟,後來應也不會同相公為了一張案打架,更不會有現在這些事。”

到這時,她才頓了一頓,眼眸中閃過一絲轉瞬即逝的誠摯:“遇見相公,是我活了那麽久遇到的最值得高興的一件事。”她全不否認當年的真摯與滿腔熱血,她甚至感激宗亭掰開了那扇門,感激他將她帶回正常的世界,盡管那所謂的“正常”,後來再回頭看也不過是虛幻假象。

“相公於我,就如這些鲙食。”她道,“當年愛吃,如今雖無法再吃,但我對其他食物,再無那樣的感情。”

她承認他的獨一無二,承認他們之間的緊密聯系。今夜將舊事都傾倒,這樣說出來,似乎也沒什麽不對勁,夜晚的言語最荒誕往往又最真實,可以更好地睜眼說瞎話,也能像今晚這樣毫無節制地袒露實情。

她分明講得風平浪靜,卻像在他胸腔裏倒滿碎冰,浸得他的心肺又冷又痛。

“那為何不再試試食肉或是重新接納我?”宗亭將魚鲙推至她面前,語聲裏藏著節制的揣測:“因為害怕嗎?”

李淳一欲言又止。他壓下所有情緒,冷靜追問:“當年可還有事是我不知道的嗎?有什麽是我被瞞在鼓裏、卻令你害怕的事嗎?”

她掌心發燙,喉嚨口不自在地緊了一下,看著那魚鲙道:“我沒有準備好。”

“我知道了。”他表露極少有的溫柔,將手伸過去給她,但她卻沒有握。於是他起身,隔著食案俯身輕捧著她的頭,垂首親吻她前額。那額頭發涼,是極沒有安全感的體溫,於是他道:“倘若將過去扔掉,殿下能走得更好,臣不會再提舊事。”

說話間唇緩慢下移,又輕擡起她下頜,鼻尖相觸,呼吸亦交融,親吻依然眷戀而熱切,宛如飛蛾欲撲火,喪盡理智,下一瞬就會焚身而亡。他甚至越過長案,在冷寂空曠的尚書省公廚裏,將她壓在臨窗墻面上,繼續這個壓抑了很久、又格外火熱的親吻。

回應比預想中更熱切,他騰出手推開窗,寒冷夜風湧進來,撩滅微弱燭火,剎那間一片漆黑。冷風令人清醒,熱情卻無法被澆滅,喘息聲在黑暗中不斷升溫,像焦渴的魚,想要潛入水底,重獲生機。

戰栗的指尖幾近燙人,緊緊交握的掌心溢滿潮濕渴望,貼合的身體傳遞久違熱力,在這寒冷深秋夜裏,幾乎要燒起來。

吻落到細薄頸間,衣帶都散開,黢黑夜裏喘息聲甚至蓋過風聲,像許多年前的某個夜晚,秋風冷卻撩人,是交織著覆雜情緒的親密交流,雲掩去滿月,大雨傾盆。

“吱——呀——”聲遲鈍響起,尚書省公廚上了年紀的木窗被風吹動,窗邊有踏過秋葉的悉索腳步聲。那腳步聲輕緩又小心翼翼,仿佛怕驚動公廚內的人,李淳一敏銳察覺到了動靜,幾乎是下意識地松開手,倏忽斷開這糾纏,跨出矮窗往外看,只見一個熟悉身影倉促地往閱卷公房走去。

她站在窗外,借秋風平抑了自己的氣息,轉過身讓黑暗中的宗亭將玉帶遞給她,並坦然吩咐道;“晚飯送到公房,我先行一步。”言罷系好玉帶,在夜風裏轉過身,從從容容往閱卷公房去,姿態簡直像夜潛閨房剛剛偷完情的風流貴公子。

李淳一平心靜氣回到公房時,某詹事的心還撲通撲通跳個不停,眼神也變得可疑起來。他暗暗瞥向李淳一,卻捕捉不到任何值得懷疑的地方,衣冠齊整,呼吸平穩,連面色都一貫的冷淡。

曾詹事甚至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來,方才在公廚窗外碰巧聽到的喘息聲,難道不是她與宗亭嗎?!

他困惑不已之際,忽聞得外面衛兵問道:“做什麽的?”

“公廚來送晚飯。”、“放下吧。”

送飯庶仆放下食盒匆匆離去,衛兵將食盒送入內,打開來正是方才李淳一在公廚未動筷的晚飯。她若無其事地低頭吃杏酪粥,將甜又脆的藕片一塊塊咀嚼最後吞入胃腹,看起來竟有幾分兇殘。

曾詹事見識過李乘風的狠戾與無情,但此刻他隱約察覺到面前這位鋒芒未露的幺女,沈默寡言的模樣,其實才更像陛下本人——不露喜怒,壓抑又清寡,熾烈的心幾乎不示人。

待她吃完,宗亭攜秋風與酒氣從矮窗入內,瞥了一眼李淳一道:“殿下,臣坐了一天委實很累,能先睡會兒再閱卷嗎?”

“沒有睡覺的地方,相公請先將就一晚吧。”她公事公辦地說,看曾詹事拆封舉子的策文箱,又拿起剪刀挑了挑燭芯。

宗亭行至內側,徑直在地板上躺下,李淳一理也沒有理他,只接過曾詹事遞來的答卷,展開來批閱。曾詹事亦坐下來,因瞧不見躺在案對面地板上的宗亭,遂問:“宗相公當真睡地上嗎?”

“對。”李淳一應聲,卻覺腿上一沈,這個家夥恬不知恥地將她的腿當成了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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