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一章 案起紅顏韶首 (1)

關燈
(壹)

窗前桃花一枝俏,三月春,灼灼其華。

推開一扇琉璃門,凝玉般的修長手指,夾著一紙發黃的書頁,修剪的齊整的指甲片也瑩瑩透著一層淺粉,扶一枝花而立,頎長身姿,遠遠望見,自是風華內斂,俊秀無雙。

如此人物,龍章鳳姿,卻蹙著一雙俊眉,噙著一抹冷笑,陽春三月的好天氣,也被這麽一個人給生生降了溫度,整個霧張府衙後院,莫不籠罩著冷冰冰的肅意。

宋曉酒在枝繁葉茂的大樹上轉了個方向,瞇了瞇眼,緩緩坐起身,結束了他睡姿頗為囂張霸氣的午休,伸手撥開擋在眼前的枝椏,正看見他家大人扶花而立,一臉不愉。心裏突突的打了個顫,宋小捕頭一派風流倜儻的撩撩長發,身姿一縱,躍了下來。

“大人。”宋曉酒挎著腰側的長刀,恭恭敬敬行了個禮。

裴唐風瞥一眼宋曉酒皺巴巴的捕快服,再瞪一眼宋曉酒痞氣的笑容,冷哼一聲:“本官讓你辦的事如何了?”

宋曉酒一楞,隨即一拍腦門,哀呼:“糟糕!”

“嗯?”裴唐風微瞇起眼,明明是一張俊秀斯文的面孔,卻讓宋曉酒無端的冷,當下老老實實交待了前因後果。

原來前陣子城裏出了一樁命案,牽涉頗廣,朝廷裏派了人來查案,卻總在接近線索時非死即傷,弄得人心惶惶,此事奏上朝廷,皇上雷霆震怒,即刻下旨限大理寺卿裴唐風十日破案。

裴唐風三年前金榜題名,一襲素衫長身立在殿中,驚艷了滿朝文武,花容月貌,秀色無雙,本是形容女子的詞藻,置於裴唐風身上,卻仍難以描述君之風華,他靜時如迷霧,動時如化雪,清若冷梅,香風盛衣,驚才艷艷亦有傾世情懷。然而若裴唐風只是這般也就算了,偏偏此人心高氣傲,不屑與以九王爺為首的左派大臣為伍,自是清流一派,孤立朝中,惹來眾臣非議排擠,如此不懂人情世故之人,即使才華橫溢滿身抱負,恐也難以施展,偏偏左派之首九王爺因著初見時的驚鴻一瞥,對裴唐風青眼有加,多方維護,左派之黨便也睜只眼閉只眼,放任裴唐風自去孤傲。

而皇上心機暗沈,面上與九王爺兄弟親和,情深義重,私下卻對九王爺把持左派一黨十分不滿,無奈先皇在世時他這九弟就已倍受寵愛,當時父皇也有意將皇位傳於九王爺,奈何九王爺懶散成性,只想做個清閑王爺,先皇惟有暗裏替九王爺培養一些心腹大臣,以保九王爺日後在朝中立足,皇上縱然對此各種不滿,卻也無可奈何,如今有個驚世之才裴唐風,那一身清骨雖為人欣賞,可天下之大,人才濟濟,這樣的人也不是沒有,皇上想要拉攏裴唐風,自然也不是因為他清高自傲,皇上之所以欣賞裴唐風,只有一個緣由,九王爺喜歡裴唐風,而裴唐風討厭九王爺。如此簡單,如此有趣。皇上登基以來因著左派黨而受下的不少悶氣,終於因著這一回,有了些許舒坦。

而有著七竅玲瓏心的裴唐風,早在這三年朝中的暗湧浮沈裏明了局面。

“大人,小的按大人的話到那樓裏查過,見著那小廝才要問話,卻被九王爺府中的人阻止,後來小人再去尋那小廝,卻聽說他進了王府,王府戒備森嚴,小人不好再查下去,所以……”宋曉酒點頭哈腰頓在那裏,偷偷覷著裴唐風的顏色。

裴唐風聞言微微一笑,下頷微擡,扣在發黃紙頁上的手指輕輕一動,冷笑道:“又是他。既是這樣,你再跑一趟吧。”

“大人……”宋曉酒的腳在地上劃著圈,“九王爺還不是為了你才……他老是這樣幹擾小人辦案,小人很為難啊!”

裴唐風甩開身側的桃花枝,冷笑一聲:“無恥。”

“是,是,的確無恥。”宋曉酒連忙附和點頭,“膽敢肖想我們家大人如花美貌,還使出這種卑鄙手段,無恥的很!”

“我說的是你。”裴唐風不耐煩的打斷。

“我?”宋曉酒差點跳起來,忍了忍,咽下一口氣,委屈道:“我哪裏無恥了,我怎麽無恥了?我堂堂霧張府衙宋大捕頭,身為大人您的左膀右臂,我怎麽就無恥了?!”

裴唐風也不發怒,就這麽似笑非笑瞅著宋曉酒,良久,等宋曉酒消停下來,才涼涼飄來一句:“你敢說你沒收了那九王爺的好處,沒告知他本官的行蹤和辦事規矩?”

“……大人!”東窗事發,宋曉酒再裝不下去,雙膝一軟,撲通一跪,整個就抱住了裴唐風的大腿,細長的眼硬擠出了幾滴貓尿,“小酒錯了,您大人有大量,就原諒小酒這一回吧。”說著,為表誠心,宋曉酒雙手舉頭,信誓旦旦,“我保證日後見了九王爺拐三個彎走,保證不再透露任何與大人有關的事給九王爺!”

“哦?”裴唐風冷冷瞥向他。

“呃……”宋曉酒咬咬唇垂下頭,小心翼翼舉起三根手指,“小人發誓?”

裴唐風秋水般的眸子輕輕晃過一道痕跡。

“大人!”見裴唐風不言不語,宋曉酒終於膽寒了,驀地大吼一聲往後跪退了一步,額頭磕著地面嚎哭,“小人錯了,小人再也不敢了,求求你饒了小人吧!”

“哼!”眸子裏透出些鄙夷,裴唐風不願再見這人的蠢樣子,便揮了揮手,冷道:“速去辦案。”

“大人……”宋曉酒破涕為笑,覆磕了幾個頭謝言。

裴唐風覷他一眼,指尖劃著書頁一角,淡淡道:“此事牽連甚廣,本官要你從城西沈商人處下手。”

“大人,這沈姓商人難得能遇,恐怕小人不好尋他。”

冷哼一聲,那人若桃李爭春的面容慢慢轉了過來,似笑非笑:“若這點事都辦不好,本官要你何用?”

(貳)

正是春暖花開日,那百花爭妍卻不及這人眉目淡淡,一身儒雅長袍,廣袖攏風,衣擺華美層疊,讓人無端想起那黃昏時堆積在天邊勻勻浮華的晚霞。

宋曉酒心中一個咯噔,雙膝一軟,覆跪了下去,只是再不敢去抱那人的大腿,便在這時,一只手掐在了他的後頸上,冰涼如雪,透徹入骨。

雙肩震顫,宋曉酒縮了脖頸低呼:“大人……”

“本官便告知你幾點,你且記好,若有差池,本官定不饒你。”頭頂細細傳來那人的聲音,毫無溫度,卻如鶯歌婉轉低吟,宋曉酒覺察有什麽在心中細細流淌過去,卻是半點旁門左道的念頭都不敢起,唯有諾諾應著。

裴唐風道:“這樁懸案已然耽擱多時,本官只有七日之期,如今線索不多,倒有幾人要你去查查,沈姓商人,凈衣閣朱逐衣,制茶大師高慧。還有,左相之女柳離憂和焚琴水榭三公子張囂的下落盡快查清。”

“大人,這幾人都是江湖中人,朝廷若幹涉其中,恐怕不……”話未說完,宋曉酒被裴唐風一個眼神消了音。

裴唐風冷笑,半譏半諷:“你以為如今這朝廷與江湖勾結的還少麽?”

“大人,小人多嘴。”宋曉酒忙垂目。

暗自沈思片刻,宋曉酒忍不住開口道:“不知大人可有法子讓小人見到那沈姓商人?”

“這便是本官要你牢記的。”裴唐風將手中冊子丟出摔在宋曉酒跪地的膝邊,嘩嘩幾頁翻了過去,宋曉酒撿起來一看,幾眼下來,面露驚喜,擡頭望著裴唐風道:“大人,這竟是江湖秘事籍?”

《江湖秘事籍》撰至一名不經傳的小人物之手,書籍中寥寥記載著江湖中各門各派人物的大小軼事,大至成名武林事跡,小至家中寵妾幾多,其中雜亂無章,即使有人得了,也不見得能窺探出什麽,最多當成一本雜記來消遣便是。

不想這裴唐風無意得了此籍,竟花費了些時日將之整理分析,不僅筆墨標註,還配圖成冊,編撰後改名為《江湖秘聞錄》。如此一來,即使不在江湖,也能將江湖握之掌中。

宋曉酒一時無話,惟覺心中震蕩非常,裴唐風的才名他不是沒有聽說過,卻總因為那人秀麗無雙、皎若女子的容貌而有所輕視,潛意識裏將他歸類在那些以色事人的孌童寵臣之中。在宋曉酒心中,男子起碼該長成自己這般,人高馬大,濃眉闊目,方能有震懾之威。私下裏,他亦常常在青樓女子耳邊醉後吐真言,直言自己比之那裴唐風更像一名威風八面的大理寺卿,笑言裴唐風不過是個繡花枕頭,中看不中用。

一聲冷哼驚回了宋曉酒的神思。

裴唐風眼見宋曉酒的神游出竅,眸中煩厭的冷光更甚,冷冰冰道了一句。

“沈姓商人近日有批貨物遭劫,你且去助他一臂之力,得了人情便問他要些雀翎綢緞,凈衣閣朱逐衣為制紅葉染霜舞服正愁沒有匹配的衣料,你得了綢緞贈與她,要詢問那柳離憂下落也不難。”

“是,小人遵命!”宋曉酒忙應道。

“如若三日後,本官未見你帶回可靠的消息,宋曉酒,往後你便滾出霧張府衙罷。”

“……是,大人,小人定不辱使命!”

待他家裴大人離開關門不見影,宋曉酒唰的從地上跳起,揉揉假哭的酸痛的眼皮,整整衣襟,若無其事的走了。

出了霧張府衙,宋曉酒卻不是往城西沈家而去,而是按照往常慣例,挎著長刀,優哉游哉的帶著屬下小弟金扇子上青樓尋歡作樂。

一進青樓大門,媽媽陳便扭著肥腰揮舞著小香帕迎了上來,宋曉酒被迎面而來的香粉味嗆得一個趔趄,手指一按,在刀柄上摳下一塊漆來,擡頭就罵:“幹什麽?離本小爺遠點!”

媽媽陳粉臉一僵,笑容有些掛不住,卻到底是個風月場所的老練人物,帕子一掩,換了個笑臉退了幾步,翹著蘭花指捏著嗓子問:“宋捕頭,我們家花魁姑娘等您好久了,這不您一進咱們夜來魅小閣,芳香那死丫頭就撩簾子出來迎接您了嘛!”

宋曉酒濃眉一挑,露出個俏似他家裴大人的笑容來,眾人一楞,情不自禁微撇開臉抿嘴忍笑,媽媽陳倒是想笑沒敢笑,厚妝粉臉抽搐了一下,用香帕掩飾了過去。

“既是這樣,媽媽陳你快領路,本小爺公務再怎麽繁忙,也不能唐突了佳人去!”

“是,是,是!”媽媽陳連聲附和,暗暗向芳香丫頭使了個眼色,芳香丫頭小腳兒一跺,不情不願的扭著帕子轉身進了簾子裏。

一進簾內,就有往日裏相交甚好的姐妹兒湊過來問:“芳香,外頭來的可又是那擺大譜的宋曉酒?”

芳香一撇嘴,不耐道:“可不是嘛,就媽媽陳那掉錢眼裏的老婆子才這般把他當佛爺供奉,拿老臉去貼著哄著,哼,也不瞧瞧自己那挫樣子,屁大點的小捕快成日裏來咱們夜來魅顯擺官威,咱們花魁姐姐才不吃他那套!”

姐妹兒咬牙輕笑,低聲道:“姐姐小聲點兒,我聽說這宋曉酒好吃懶做,平日裏橫行街坊弄裏,可都靠他那兩面三刀、八面玲瓏的阿諛奉承手段,他心眼可小了,要是讓他知道咱們這麽小看他,可討不了什麽好處!”

“哼!我才不怕他!”芳香恨恨一跺腳,“要不是媽媽陳總是逼著花魁姐姐這般那般,又怎會便宜那宋曉酒?”

姐妹兒拍拍芳香的手背安慰道:“算啦,他那樣的人遲早有人收拾他,咱姐妹們可都擦亮眼睛等著看他撅起屁股挨板子呢。”

“嘻嘻嘻……”芳香這才掩嘴笑了起來,一掃滿腔憤憤。

(叁)

待兩人低聲說笑著走遠,暗處走出兩人來,一人一襲華服長袍,袖口盤龍金絲繡紋,明眼人一看就知其身份高貴,不比一般,而另一人青衣短打,低眉順眼,顯然是那華貴之人的仆從跟班。

但聽那青衣短打之人低啞著嗓子道:“王爺,看來這宋曉酒人品不佳,連這窯子裏的姐兒們都看不上他,他的話不可盡信,王爺收買此人豈不小材大用了?”

“哧。”九王爺撂起頸邊一絡散發,放在唇邊張口吹拂一口氣,看那發絲飄落,低低笑了幾聲,方才淡淡道,“本王要用的就是他這種小人,能肆無忌憚的摁在爛泥裏踩踏糟踐,又能借此抹黑裴唐風,何樂而不為呢?”

青衣短打之人一楞,不解道:“王爺不是對那裴唐風有……”

“有什麽?”九王爺挑眉看向自己的下屬,似笑非笑接下話,“非分之想?”

“屬下知錯。”

九王爺搖扇淡笑:“你有何錯,本王對那裴唐風的確頗有興趣,且志在必得,這點,你給本王牢牢記在心裏了,莫忘了自己的本分。”

“屬下明白,絕不敢逾越。”

“甚好,本王也該去看看那宋曉酒的熱鬧了。”

“是。”

夜來魅是京城最大的青樓,其規模雖比不過那皇宮內院,樓臺亭閣卻也是樣樣奢華精致,端的是無邊風月,處處靡麗。

那花魁娘子便居住在荷塘月色間,水景苑建於湖上,雕欄花柱,盞盞宮燈銜接而墜掛,裝飾著那薄薄一面屏風,隔著那色澤華美的帷幔,鋪就的橫梁亭柱如夢似幻。

人還未近,便聽得那琴聲錚錚,一弦一柱思華年,煙波裊裊的勾勒出女子光裸的脊背,一如上好美玉,引人窺視。

宋曉酒進了亭臺水榭,便往那置放著舒適的方墊靠枕的荷葉邊錦塌上一躺,一雙眼如鷹眸般緊緊迫著那離塌不遠浸泡在花浴中的美人。

“宋捕頭。”朱唇輕啟,花魁娘子絲毫不避諱,十指芊芊掬起一捧水撩到白皙的肩頸上,花瓣沾了濕意,紅紅點點綴著那絕美藕臂。

宋曉酒呼吸一窒,幾乎要站起來撲過去,卻終是忍下了。

輕咳了一聲,宋曉酒低沈著嗓音道:“我來看看你。”

花魁娘子聞言掩唇咯咯直笑,媚眼一拋,自是千嬌百媚惹人神魂顛倒。眼見宋曉酒目露癡迷之色,女子更是得意,玉臂一攬池邊長巾,旋身而起,那長巾便包裹了玲瓏身段,踏著水下淺梯濕漉漉的上了錦塌,宋曉酒抱了女子的腰過來,一臉急色,唇湊在那香頸上流連不去。

女子也不推脫,雙臂攬著男人的肩,嬌聲喚道:“宋捕頭,急什麽,長夜漫漫,奴家會好好伺候爺的。”

“小娘子,你真香,爺忍不住了。”男人的手掌在女子光裸的背上胡亂的摸撫著,嘴裏呼哧呼哧道著綿綿情話,女子眸中閃過一絲不耐,隨即斂了神色,彎眉淺笑,輕聲細語道:“宋捕頭上回來水景苑可不是這麽說的。”

宋曉酒尚有一絲理智,覺察到女子不愉,便收斂了動作,摟著腰哄道:“哦?爺上回說了什麽?”

“討厭。”女子嬌斥一句,嘟著唇假裝生氣,“你自己說過的話你都忘了,哼。”

男人心中一蕩,吧唧一口便親在那嘟起的粉唇上,好聲好氣哄著:“小爺哪裏敢忘,便是你要那天上銀月,爺也給你摘下來。”

“哼,奴家才不要什麽月亮,奴家這小心肝裏就只念著夜郎樓那冰肌玉骨的青葙玉露膏,人人都道夜郎樓天價不賣,只送出配方,要人自己制作,倒不想想,那凈衣閣侍女的發絲,可是那麽容易得的?”咬著一口銀牙輕聲哼哼,花魁娘子芊芊素指游弋在男人結實的胸膛上,柔弱無骨般的身肢更是歪躺在男人的懷裏,似有若無的蹭來蹭去,直蹭得男人渾身發熱,一股邪火從腹下竄起,燒得眼都發了紅。

隔著薄薄屏風的另一面,是淺淺湖水托著滿目妖嬈荷花,一條小舟便悠悠晃在這碧水荷香中。華服貴客與那青衣短打之人泛舟在那墻外,正抿著唇聽墻角。

臉上似笑非笑的神色,頗有幾分趣味。

青衣人端正著一張忠誠嚴肅的臉孔,眉頭微皺,低聲道:“王爺,那女子要那青葙玉露膏恐沒那麽簡單。”

“哦?”九王爺折扇抵在下頷上,微微笑言,“你倒說說,那女子要那青葙玉露膏如何不簡單了?”

“怕是別有用心!夜郎樓昭出的配方中言明要凈衣閣侍女的發絲三千,這本就難上加難,凈衣閣雖是繡坊,閣中主人朱逐衣卻是江湖榜上的人物,一手繡花毒針使得出神入化,她的侍女也是難纏的狠角。如今宋曉酒是為裴大人派遣,要查那牽連甚廣的命案,這女子卻在此時提出‘青葙玉露膏’,必定隱有內情。”

九王爺啪的把折扇展開,悠悠扇了兩下,嘆道:“唉,你說了半天,也沒說出那女子要那青葙玉露膏究竟有什麽用心。”

青衣人吶吶閉言,垂頭恭謹,一臉羞愧。

九王爺卻是擺擺手,道:“便是本王,一時也猜不出那女子要做何事,你不必在意,想那宋曉酒好色如命,必定會為那女子去配‘青葙玉露膏’,你且跟著他便是,有什麽行動回來稟告。”

“是。”青衣人低聲道是,身形一幻,已然隱去了蹤跡。

獨留那華服貴客在荷塘暮色中搖扇輕笑。

許久,一聲嘆息響起:“裴唐風啊,你定是本王甕中之鱉。”

與此同時,屏風另一頭春色無邊的景象不覆存在,惟有那絕美女子扶塌而臥,唇邊低低淺笑,甚是楚楚。

(肆)

宋曉酒出了夜來魅大門便直往城西沈氏商鋪而去。

單人縱馬,連小跟班金扇子也未曾帶出,便火急火燎的趕著去了。

沿途風景顧不得欣賞,宋曉酒一路趕到了夜郎樓,暮色初初降臨,在那樓前飄飄渺渺籠罩了一層輕紗。宋曉酒在樓外勒馬停駐,遠遠望了許久,心中作不得決定,他是官府中人,而夜郎樓屬左丞相柳弗轄域,官大一級壓死人,何況占領半邊朝堂的柳左相。

宋曉酒心中膽寒。

便在這時腦海裏勾勒出花魁娘子那似泣還訴的媚態,狠狠咬牙,一時便色膽包天,翻身下馬,撿著幽暗的小徑往那樓裏騰躍。

幾個縱躍,人已翻入墻中,直往那樓後小院而去,據聞那青葙玉露膏的配方中便提及了夜郎樓後院的高麗樹膠和蜇人蜂蜂蜜。宋曉酒依著懷中《江湖秘聞錄》的配圖註釋,在院中來回穿行,尋找那高麗樹。

驀地,眼前一暗,有陣陣濃郁的樹香縈繞。宋曉酒心中一喜,心道這便是那高麗樹了!

拔出靴中匕首,趁著夜色的掩蓋,在那樹皮上輕輕刮著,拿了花魁娘子的帕子將刮下來的樹膠包好,小心翼翼的放入懷中,宋曉酒轉了身,正要離去。

突地四周火把排列著亮起,由遠至近,似有人馬列隊而來。

宋曉酒大驚,情急之下顧不上別的,忙縮了身子往茂盛的樹上一躍,將自己隱在枝椏中,屏聲靜氣,不敢稍有動靜。

果然來的是巡夜的步衛兵,腰間掛著左派一黨標志的牌子,手中握著火把在樹下來來回回巡視,與身邊親衛交換了暗號的訊息,漸漸便走遠了。

等了大約一炷香的時辰,宋曉酒才慢慢從樹幹上滑了下來,方才落地,便聽得一聲大喝。

“什麽人在那裏!”

宋曉酒來不及驚訝,黑暗中劍光一閃,他忙側身避過,抽出腰間長刀反手一擋,堪堪又避過了後邊來的劍光。一時四下裏火光跳躍著亮起,兵器碰撞聲此起彼伏,靜謐在夜色中的夜郎樓一時熱鬧非凡。

步兵衛中走出一個首領裝扮的人,沈聲喝問宋曉酒:“你是何人,膽敢擅闖夜郎樓,難道閣下不知道這是當朝左相大人的轄域?”

宋曉酒心中忐忑,卻不敢露出懼意,眼珠一轉,張口便道:“哈,這恐怕是個誤會,在下與友人小酌了兩杯,有些醉意便出來四處逛逛,見著這樓氣宇非凡,一時忘了禮數便只身進來賞景,還望這位大人海涵見諒!”

那首領從鼻中哼出一聲,似是不信,左右親衛枕戈待旦,眼下情景便是只要宋曉酒稍有異動便立斬不饒。

宋曉酒自知謊言拙劣,卻想不出別的方法來自救,心中拼著一股氣,想著無論如何也要闖出去,或許便有一線生機。

“報上名來。”步兵衛首領揚聲道。

“在下宋曉酒,霧張府衙捕頭。”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大理寺卿裴大人門下。”

那首領聞言目光閃了一閃,嘴上道了句恭謹的話,面目神情卻頗為不屑,宋曉酒暗想這裴唐風的面子竟一點也不大,就連個小小夜郎樓的步兵衛首領也敢拂了他的面子。轉念又想起,這朝堂之上自有一套生存法則,想那左相柳弗向來與裴唐風不合,如此說來,這首領這般神情也無什麽差池。

但到底宋曉酒是思量著逃生的法子的,便就裴唐風交待下來的事宜避重就輕在那首領面前提了一提,果然那首領面色稍霽,不像方才那般咄咄逼人。

宋曉酒本想這一劫便算過了的,誰知藏在胸腹的包著高麗樹膠的帕子露了一角出來,讓那眼尖的首領瞧見了,當下要宋曉酒將帕子拿出來示眾,以擺脫嫌疑。

宋曉酒心道壞了,這要是老老實實拿出來,不得捉賊拿贓逮個正著!

左右不是個辦法,索性甩膀子豁出去了。

那首領一時未料宋曉酒會突然發難,待要舉刀去擋已然遲了一步,一時兩旁的親衛皆撲身上來要奪那宋曉酒的性命,卻不想宋曉酒是聲東擊西,意在模糊眾人視線,且見那魁梧的身姿衣袂翻飛,人已縱步數裏,躍上了墻頭,就在這時,那首領一聲令下,墻上鉆出了不少弓箭手,箭尖齊齊對上宋曉酒的心窩。

首領惡狠狠喝道:“若不束手就擒,便納命來!”

宋曉酒汗流浹背,半蹲在那墻頭不敢妄動。

眼角餘光四下掃了幾遍,鬢角冷汗簌簌。忽然幾聲嗡嗡響,宋曉酒耳尖一顫,想起那蜇人蜂來,掀起眼皮來細細聽那輕微的響動,確定了方向,心下有了考量。

便擡起手朝那首領道:“我下來便是,你小心吩咐,別把我給射成了篩子。”

那首領眉目倒豎,重聲冷哼。

宋曉酒慢吞吞收回跨出墻面的一角,作勢要滑下墻頭,卻突地轉了方向,手中彈了個東西出去,眾人一驚,不及考量,拉弦一松,那箭送了出去,直往半空中翩飛的宋曉酒而去。卻見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在空中炸開,嗡嗡嗡叫不絕於耳。

“蜇人蜂!快躲!”就聽著有人痛呼,四下亂成了一片,那箭射的東倒西歪,火把也亂了陣式,亮堂的後院便立時有了幾個偏僻的陰影。

宋曉酒便是趁著這亂子逃走了。

氣喘籲籲在河岸邊剎住了腳步,宋曉酒摸著滿頭包哭笑不得,懷揣著帕子裏的東西,眸子裏柔光乍現。

彎腰朝著河面捧水洗了把臉,擡起頭抹了抹臉上的水滴,整整衣襟腰帶,想著接下去便要闖那凈衣閣了。

其中兇險絕非夜郎樓能比,心下也沒有什麽把握。

正煩惱著,突然想起裴唐風交待下來的那些公事,心道,我公事私辦,倒也一舉兩得。

面上露了喜色,疲倦也襲了上來,便躺在這河岸邊的草地上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伍)

天大亮時,沈商人早早的起身洗漱,想著日前丟失的那批貨物,心中難過,忍不住望窗嘆氣,卻忽然見到那窗上垂了一截墨綠的發帶下來,心中奇怪,正要高聲喊人,就見著一個穿著捕快公服的男人跳了下來,濃眉闊目,生得魁梧高大,倒是有幾分正氣。

沈商人鎮定下來,撚須問道:“官爺為何有門不走,要來爬草民窗戶?”

宋曉酒雙臂抱刀,大大咧咧坐在窗臺上望著沈商人笑:“小爺我聽說沈老有麻煩,特意走這一遭來給您老解難。”

覷著宋曉酒那痞氣的笑容,沈商人嘆息道:“你還是快些離開吧,這裏很危險,搶我貨物的那些人可都是凈衣閣的弟子啊,唉,早就聽說凈衣閣眼紅我沈莊絲綢已久,沒想到如今竟幹起強搶這種勾當!”

宋曉酒哼了一聲:“光天化日之下也敢作惡,想是我宋捕頭的名聲不夠響亮,沈老放心吧,小爺替你清理一番便是。”

沈商人目中精光一迸,撫著長須瞇眼道:“若是官爺能夠保住老兒那些貨物,官爺看上了什麽,直言便是,老兒定當雙手奉上!”

“放心,小爺自會處理。”宋曉酒笑瞇瞇的點頭,很滿意這白須老頭的識時務。

離開沈莊,宋曉酒便去了沈商人丟失貨物的地點,四下勘察了一番,倒是看出些眉目來,心中有了把握,倒也不急了。

人上了那酒樓吃吃喝喝一頓,祭了五臟廟,渾身都舒坦開,便想著著手行動,先去尋那奪走沈商人貨物的狂徒。

凈衣閣搶人物什,倒也不敢派自家人出手,雖是明搶,也不好太明目張膽,便是請了那山頭的匪幫出來走了個過場,自家的高手安排了幾個在其中掩人耳目,那一趟搶劫活兒做下來,順手的很。

宋曉酒自是看透了其中曲折,不急不緩的上了那山頭,果然不出所料,狂徒搶了貨物倒不急著交給凈衣閣,那些貨物裝在箱子中,還好好的堆積在山洞裏。宋小酒殺了幾個狂徒,本想拿上一匹絲綢便走,卻遇上了凈衣閣長老煙長亭上山要貨。

硬碰硬絕非明智之舉,宋曉酒便藏在箱中靜待時機。

想那煙長亭也是倒黴,在山上與那幾個狂徒一時興起喝了幾壇子烈酒,醉得東倒西歪,趴在宋曉酒藏身的箱子上便呼呼大睡。

宋曉酒聽聞那震天響的呼嚕聲,悄悄頂起箱蓋,一眼望見那煙長亭毫無防備的睡臉,心中一睹,險些笑出來聲來。捂著嘴掩了半天笑意,宋曉酒悄無聲息爬出箱子,拔了刀在那人脆弱的脖頸上一抹,萬事休矣。

江湖中人許是如何想破腦瓜也想不到,堂堂凈衣閣的長老竟這樣輕易就死於非命,且那奪命之人還是名不見經傳的小捕快。

走了狗屎運的宋曉酒不敢久留,生怕山中狂徒發現了這意外,若有人通風報信給凈衣閣,宋曉酒往後安生的日子可就到頭了。

“沒想到你竟然真的將貨物都找回來了,唔,官爺藝高人膽大,真是朝廷之福。”

匆匆下山,將一箱子貨物交給沈商人,宋曉酒再如何強裝,也掩不住那得瑟笑意,沈商人倒也不過問那細節,歡天喜地收了東西,便問那宋曉酒可是要什麽東西。宋曉酒也不矜持,直言要那雀翎綢緞。

沈商人聞言臉色變了又變,見那宋曉酒摸著腰間長刀似笑非笑,皺著眉長嘆一句,喚人將一個檀木長盒抱了過來。

“官爺,這便是你要雀翎綢緞,老兒莊中只有這麽一匹,要多的也沒有了。”

宋曉酒接過那檀木盒子,抱在懷中摸了摸,手指摳著那鎖啪嗒一聲打開,盒中靜靜躺著一匹絲綢,鍛面上紋樣極具奢華,通身碧綠,光滑如水,隱隱還散發著香氣。合上盒子,瞧見沈商人臉上的心痛之色,宋曉酒抿唇笑了一聲,別無二話,便與沈商人告別離去。

沈商人望著宋曉酒走遠的背影,搖頭嘆息。

“都是為了那個人來的,是福是禍皆避不過。”

再說那青衣人奉九王爺之命悄悄跟隨宋曉酒,一路都不曾被人察覺,到那沈莊時,沈商人卻是知曉的,沈商人雖文武不全,經商之道倒十足通徹,也知曉與人買賣,防人之心不可無,那沈莊之中也是遍布耳目機關的。

派了人查探一番,沈商人心底明白為著那滿城風雨的兇殺案,非但那大理寺卿裴大人火燒眉毛著手破案,便連那一向閑事不管的九王爺也插手其中,橫生枝節。那朝堂上二人的軼事早在茶館街巷中口口相傳,人盡皆知。但那二人之間的曲折,卻不是他們這些尋常老百姓可指手畫腳的,於是沈商人明知那青衣人尾隨在宋曉酒身後,卻也不道破,眼觀鼻鼻觀心自做好本分,絕不妄言妄議,更不敢妄加幹涉。

眼見宋曉酒夜宿客棧休憩,青衣人在客棧四周神不知鬼不覺的布下暗哨,方才回了九王府。

那九王爺閑散慣了,閑暇時的愛好趣味也與常人不同,在府中養了許多奇珍異獸,不上朝時便拿著吃食在府中餵養那些畜生。

“王爺。”

青衣人回府時,九王爺正在苑中草坪上餵養骨鱗穿山甲,那一只一只披著厚甲拖著長長尾巴的畜生正乖覺的臣服在九王爺腳下,任九王爺的手指摸著層疊的厚甲。

“你回來了。”九王爺懶懶靠著虎皮椅背,目光落在腳下的畜生身上,並不看青衣人,青衣人不敢有所耽擱,當下將跟蹤宋曉酒所遇的人物事一一道來,無半點遺漏。

“嗯。”九王爺淡淡點頭,“另派他人跟蹤,你明日隨我去見裴唐風。”

青衣人不敢有疑,恭恭敬敬道了聲是。

“下去休息吧。”九王爺擺擺手,將人揮退。

自去逗弄腳下畜生。

青衣人起身退出去,在苑外與王府中的管事相遇,兩人略一點頭,算是做了禮數。

擦肩而過時,那青衣人忽然低語了一句:“海叔,你來王府有多少年月了?”

那管事頓了頓足,雙手攏在袖中,面無表情道:“三十年。”

(陸)

凈衣閣占江南繡坊鰲頭已有三十多年,大至皇宮貴戚小至民間富甲,無不以身著凈衣閣出品的服飾為耀,凈衣閣第三代弟子朱逐衣更是名響京城,便是那十年前驚蟄天下的練裁縫也曾讚她一句別出心裁。

在宋曉酒看來,百聞倒不如一見,本以為那凈衣閣必是繁花似錦、霓裳飄飄的所在,卻不想,遠遠望著,便是炊煙裊裊,滿目的翠綠。

那凈衣閣便座落在無垠的翠竹之中,被霧氣氤氳掩蓋,倒似那隱者故居。

幽幽曲曲的小徑盡頭便是修長的綠竹搭起的大門,門邊梁柱高懸著一長串橘黃燈籠,末尾綴著條條綢緞,迎著清風飄展。

再往裏走,便見著高懸的匾額龍飛鳳舞書寫三個字:凈衣閣。

門邊亭亭玉立兩名侍女,見著來人,便露出淺笑,微矮了腰肢行禮,倒也溫柔細語。

左邊的侍女道:“來者是客,不知官爺可曾投過拜帖?”

右邊的侍女適時接下話:“若不曾投帖,官爺如想量身裁衣,請往右行。”言罷,玉手一展,做出請的姿態。

宋曉酒促狹一笑,言道:“小爺要見朱逐衣。”

“放肆!”侍女臉色遽變,怒容滿面,“姑娘的名諱豈是你這般人物輕言出口的?”

宋曉酒也不做解釋,回身牽了自己的馬來,從馬背上抱下一個長盒,挑眉望著兩名發怒的侍女道:“朱逐衣不是一直想要雀翎綢緞嗎?小爺帶來了,要見不見,不是你們說的算。”

侍女半信半疑,目光卻落在了那長盒上,宋曉酒也不做展示,橫手抱著那盒子,腰板筆直,站的穩當。

兩名侍女竊竊私語片刻,喚來一名粉衫女童,低聲吩咐幾句,那女童瞟了宋曉酒一眼,穩步朝裏面走去,待身影消失不見,宋曉酒才收了視線,轉眼欣賞這竹樓景觀。心中難免嘖嘖稱奇,這凈衣閣倒是個雅靜之地。

不多時,便有衣著較為華美的侍女出來請人進去,宋曉酒也不客氣,將手中韁繩交給那門邊的侍女,眉梢染了些許得意之色,隨著那衣著華美的侍女進了內閣。

穿過一條昏暗的樓道,走進曲折的回廊,上了竹橋,下了階梯,眼前豁然開朗。

周圍竹屋環繞,層次分明,林中清風陣陣,拂著人的面目愜意非常。

花香鳥語,美不勝收。

忽聞琵琶低語細細彈,宋曉酒擡目望去。

閣中欄桿上有個人影懷中抱著琵琶,正倚在欄邊輕聲彈唱。

走近了去看,那女子鬢角垂著一縷發絲,紮成一條細細的辮子,眉角細長嫵媚,發髻上插著一尺長的簪子,倒是閉月羞花之姿。

“來者可是霧張府衙宋捕頭大人?”女子緩緩擡了眉目,嘴角噙笑。

宋曉酒掩住吃驚,拱手還禮:“在下宋曉酒,敢問姑娘芳名?”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