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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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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聞人賀一天都沒有從書房出去,熱鬧準備了一早上的我,失望得無以覆加。

不過好在,我還有小六這位一年也沒法從鍋爐後頭出來幾回的朋友。午後的陽光暖融融地灑下來,四野亮得刺眼,我和小六坐在門廊下,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話,蓮實則在一旁自在在地品著茶,也不知有沒有在聽我們說話。

今日說的,是在上林國很有名的一段。

要說當時齊月凱旋,拯救萬民的同時,也使這位一直藏在民間的公主揭開了神秘的面紗,原本這位公主的身世當是一樁不折不扣的醜聞,可因為她立了這麽一個大功,百姓一下子被轉移了註意力,她便從平民生的公主搖身一變,成了萬民擁護的尊貴之軀。

齊月真正的登堂入室,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皇族的人上戰場一直都是鼓舞士氣的利器,這一回竟然還是上了一位皇族的女子,一時間,上林的軍隊大有無堅不摧的架勢。

齊連生瞧著這士氣大振的情景,很是高興,直接跟自己的老爹商量了一番,堂堂正正地將這位公主迎進了皇宮。

傳說那時候的齊月正是極美的時候,黑發紅衣,怒馬奔騰,她像一匹馳騁在廣袤草原的野馬,一路策馬揚鞭,直直地闖進了宮門。那日看守城門的侍衛,在往後的很多年裏,都還深深地銘記著,他們驍勇善戰的公主騎著白馬,如同從天而降。

手不自覺地摸上袖中的流年晷,畫面一轉,我已經站在了上林的宮門樓上。細碎的寒風從四面八方襲來,漲得我的衣裳鼓作了一團。

馬蹄聲遠遠而來,清脆得好像踏著冰面。

這日,下著薄薄的春雪。

雪幕之中,黑發紅衣迎風飛揚,白馬似乎與雪融為了一體。遠遠瞧去,她真的像是從天而降。

皇宮的石道上落了一層被幔似的雪,馬蹄一踏,便飛散了滿眼的雪沫,那雪沫鋪成了一層迷離的霧,在她的身後一直向前延伸著。

她的紅色衣裳迎風飄揚,像是點燃了周身的雪種。大紅的衫子趁著被風吹紅的臉蛋和鼻頭,儼然無憂無慮的張揚少女。

眼前一白,再看去時,我已經站在了廟堂前的白玉橋上,我的身旁,年輕俊朗的聞人賀撐著傘,踽踽前行。雪在他的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嘶啞聲響,就像記憶中的殊七迎著太陽理白菜根的動靜。

一聲馬嘶,齊月就這麽與我們擦肩而過。

雪沫飛揚,遮擋了視線。細微的寒意隨之而來,手上一片濕涼。聞人賀的傘被風卷落,飄飄揚揚,落在了橋下的水面上,鋪著薄雪的水一擁而上,轉眼間,那油紙傘已濕了大半,傘面上的畫作被水浸了,緩緩地融開。

雪毫無遮擋地落在聞人賀的頭頂和肩頭,還有他鼻頭的黑痣上。冷風一吹,他的臉頰泛起了冷色的紅暈。

“嘶。”

前方的白馬一個急轉,馬上的紅裙繞了一個圈,鮮紅的顏色一晃而過,那模樣,倒像是被小六用扇子鼓起的竈火。

“沒傷著你吧。”

齊月勒緊手中的韁繩,緊張地望向聞人賀。她的臉頰鼻頭還有額頭嫣紅一片,更顯得眉清目秀。此時的她,與忘川河上的齊月,根本不能算是同一個人。

聞人賀擡頭望去,我則轉頭望他。

他的眼睛一如往常,黑得讓人害怕,就像是隨時有妖魔會沖出來,將人扯進去啃噬殆盡。他靜靜地望著齊月,那一瞬間,我覺得時間好似停止了。

雪簌簌地落下,像是一層欲語還休的屏障,似有似無地擋在二人中間。她在馬上,他在橋上,她頷首,他仰頭,仿佛有一種說不清的東西在兩人的眼神中流竄。

一切奸情的開始,都有關於美景、美人。此刻,正是無比恰當。

橋下的流水涓涓淌過,似乎在靜靜地計算著時間。

“沒有。”

這讓老身紅了老臉的對視,是被聞人賀的話打斷的。

齊月如夢初醒,“那就好。”

說完,她不似一般嬌小姐來個一步三回頭,而是韁繩一抖,狂奔而去。

聞人賀留在原地,對著那大紅的身影怔楞半晌,才遺憾地望了一眼橋下的傘,走了。

橋上的腳印很快就被雪掩埋,只剩下淺淺的腳窩。

雪忽地變大,風刮得我幾乎睜不開眼,畫面又是驀地一轉,我站在空蕩蕩的練武場中間。廣闊的空地上,滿眼的積雪白得發慌,讓人幾乎睜不開眼。

風卷起密集的雪星子,一股腦地打在臉上脖子上,我抱著袖子,轉頭向四周望去。

練武場的旌旗迎風抖動,兵器架上的長矛支楞著磨得發亮的矛頭,紅纓在風中狂舞。空無一人的場地裏,只有我一人站在中心,茫然地望著四周。

就在我疑心流年晷出錯的時候,遠處的看臺上突然傳來了動靜,與此同時,兩旁的獸門大敞,身著厚重甲胄的衛兵魚貫而入,他們一路狂奔,最後將練武場團團圍住。

不過是一會兒的功夫,嶄新的兵器架已經被搬到了我身旁的位置,另一邊,足要兩人合抱的紅色大鼓張牙舞爪地立著,雪粒子落在鼓面上,濕濘濘的一片。

往上望去,著明黃色龍袍的清俊男子端坐著,並排的是眉眼與他有些相似的老者。毫無疑問,這兩人就是聞人賀的那個姘頭還有姘頭他爹。他倆全然不知我在打量他們,而是笑逐顏開,關註地望著下頭的空地,似乎等一會兒,那裏會有不得了的物什出現。

我疑惑地順著他們的視線望過去,練武場的正門緩緩地打開,門那邊的雪景毫無阻滯地湧進來,一匹白馬隨著門扉的洞開徐徐出現,由窄到寬。它不停地敲著前蹄,甩首噴鼻,似乎同齊連生他們一樣,正在焦急地等待著什麽。

迎著刺眼的雪光,我慢慢地走了過去。

紅影一閃,白馬上已經多了一條纖細的身影。歡呼聲噴湧而出,一時間,人聲鼎沸。在往四周的看臺上望去,不知什麽時候,上頭已經擠上了滿滿當當的人,他們望著那紅影,大聲歡呼,聲音直沖九霄,雪似乎更大了。

馬蹄聲由遠及近,一個屏息間,那馬越過我的頭頂,輕盈地落地。此舉贏得了滿堂喝彩,天地間回蕩著巨大的歡呼聲,刺得我的耳膜鼓鼓作響。

再接下去,便是鼓聲震天。

齊月的紅衣如同是一團跳動的火焰,與那巨大的鼓面和漫天的白雪相得益彰,振振鼓聲中,她笑眼嫣然,神采飛揚,靈動的身姿剛柔並濟,好似讓天地都起了共鳴。

我遙遙地望著那身影,幾乎以為自己要喜歡上她了。

視線一轉,我望向了看臺上的聞人賀。

他的面目隱在雪幕後頭,旁人估計看不真切,可他眼角的每個顫動,我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深黑色的眼睛如同是深夜星空下的海面,同樣的很不見底,卻有些粼粼的光亮浮動著,那光亮好似璀璨的江燈漁火,溫軟了整個畫面。

人群中又是一陣喧鬧,我連忙轉頭去看,卻發現齊月正踢著一個幫著紅綢的竹球。此刻,她像是變成了一條紅燦燦的鯉魚,正在戲著珠子。

球在她的足尖絢爛飛舞,終於一轉,砰地撞上了鼓面,鼓發出悶悶的響聲,將人的心尖震得甜絲絲的一麻。接下來,球便不停地往返於她和鼓面,鼓聲此起彼伏,竟成了一曲無與倫比的鼓樂。

再一轉,球猛地一歪,直直地襲向了某個侍衛的面門,那侍衛好似早有準備,雙手一接那球,接著便是輕輕一躍,穩穩地落在了中央的高臺上。

人群再一次沸騰。

但見齊月一個飛身,一手扯過兵器架的長槍,舞得虎虎生風。

另一邊,那侍衛也是一個華麗的轉身,長劍出鞘,耳邊響起了激烈的金石相擊聲。紅衣和黑影變幻交纏著,襯著白茫茫的雪景,就如同是雪白的宣紙上,落下了大片的朱砂丹青。

不過二十招的功夫,那侍衛就以一個漂亮的姿勢跳下了高臺。齊月的球又開始快速地敲起了鼓面,這一回,節奏卻是比上次要快了許多。

人群中不乏屏息凝神的,為這高昂的氣氛平添了幾絲緊張。

齊月面上泛著紅暈,不知是被雪風吹的,還是打得開心了,好看得讓人欲罷不能。

球的速度越來越快,突然,鼓聲一停,大家忙不疊地往下頭瞧去,卻猛地發現,那球並不是沖著侍衛的方向,反倒是直直地沖向看臺處。

看臺上的守衛齊齊變了臉色,兩位皇帝的臉也是短暫地一僵,而另一邊,齊月的臉色已經白成了一片,她生硬地望向球的方向,似乎也沒想到球怎麽會往那邊飛。

然而,眾人還沒來得及騷動,卻發現,球已經穩穩地落在某人的手上。

所有人的眼神都隨著球落到了那人的手上,那雙手白皙修長,很是文雅。順著那雙手緩緩上升,一張同樣文雅的臉就這麽出現在了眾人的視線。

聞人賀望著手中的球,一動不動。

齊月看著他,原本發楞的眼神卻是有亮光一閃而過,她緩緩綻開笑顏,定定地望向了他。

聞人賀擡頭,再一次遙遙地四目相對。

“要說聞人家也是上林的重將之門,聞人侍郎不如也上去共襄盛舉吧”

不知誰出了這麽一聲,齊連生一聽,臉色刷地晃了晃,“聞人侍郎乃是文官,上去同公主切磋,恐怕有失妥當吧”

皇帝發了話,哪有人還敢出聲,不過,有個人除外,那人就是坐在他旁邊的老爹。

只見那位笑得合不攏嘴的老爹老氣橫秋地捋了捋下巴上的山羊胡,道:“既然接到了球,就上去試試看,如何”

聞人賀沈默了一下,隨即躬身應道:“微臣遵旨。”

齊月仰頭看著聞人賀施施然從看臺上下來,緩緩地綻開了笑顏,那笑襯著那身紅色的衣衫,就如同雪地裏開放了滿眼的彼岸花。

我從來不知道,聞人賀居然是會武的,三尺青鋒在他手中宛如游龍,招招犀利。

齊月的神色由起初的驚訝,到狂喜,再到吃力。清脆的碰撞聲響徹耳際,如同一曲鏗鏘有力的戰歌。

“鏘!”

一聲巨響後,聲音戛然而止。

齊月手持斷槍坐在地上,大紅的衣擺鋪了一地,她身後不遠的墻上,鋒利的槍頭狠狠地釘在磚縫裏。

聞人賀劍尖指向她的脖頸,居高臨下地睥睨著她。

整個練武場鴉雀無聲,老皇帝霍地起身,青筋暴突地望著下頭,而反觀齊連生的眼神,卻是帶著熱烈的仰慕,好似全然忘記了自家妹妹的安危。

劍鋒一轉,聞人賀單膝跪地,伏在了齊月的腳邊。

這一刻,齊月的眼神比她身上的紅衣要熱烈千倍百倍。

如果說對齊連生來說,聞人賀當年那句可以為他擋的那一箭是最熱烈的表白的話,那麽,對齊月來說,他的表白便是全勝後的這一跪。

這一跪,像一滴清冽的泉水,落在了她的心尖上。

聞人賀不管對男人還是女人,都是個中好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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