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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陰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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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歉落在白婉耳中, 不是毫無作用,至少,她心底稍稍舒服了。

她終於不再看馬車外。

她秉性柔善, 卻不喜歡任人欺侮。當初忍讓張幺妹, 不過是為了白家。但她也沒有惡毒到想讓張幺妹浸豬籠的地步,論理, 張幺妹能讓她受委屈,全是陸松節放縱的緣故。

只有一點,白婉心裏一直不太痛快,現下能和陸松節當面談談, 她便不再藏著掖著:“陸松節, 當初父親與我說親時,我並不知你和張幺妹有段孽緣。如果你早告訴我,我不會橫刀奪愛。你們從前,是否極要好的?”

“婉兒怎麽突然問這個?”陸松節仍在思索要不要再道歉, 冷不丁被她詢問,眸光在她身上逡巡, 拿不定主意。

她以為他把張幺妹支走,是不甘願的?

陸松節忙解釋:“婉兒,縱然你有天大的本事, 也不能逼我趕走心愛之人。我之所支走她,不過因為我不喜歡。”

“可我聽她娘說,你們從前訂過娃娃親。”

“你為何不問我?”陸松節失笑, “你不是覺得我喜歡撒謊, 焉知她不會撒謊?”

“既然沒影兒, 你從前怎麽對她這麽好?”白婉擰眉。她一直以為, 陸松節對張幺妹有情, 是以處處維護,覺得張幺妹天真善良。即便現在支走了張幺妹,也只輕輕揭過,為她另尋良人而已。

“我待她寬和,不過是因為她這人有癲病,發病時言行無狀,多少陳芝麻爛谷子的事,都能顛倒黑白罵出口。”陸松節把儺面具塞回暗匣,揉了揉眉心,想是有些頭疼,“我亦沒有給人授意過,叫人倒賣她,只恨當初想得不夠周到,不知她父母黑心至此。”

無論怎麽想,二嫁的事都可憐。但世人各掃門前雪,白婉亦非觀音在世,覺得自己要普渡眾生,只要張幺妹別在她面前耀武揚威,她可以息事寧人。

問清楚了這事,她心裏又好受些,好在,她沒有被動成為個橫刀奪愛的惡人。

白婉合上眼,打算閉目養神。

陸松節指節點了點身下褥子,總覺得不夠,刻意靠近她,試探問:“婉兒,我這樣處置,你是否不滿意?”

“我手長不到你身上,置喙這些做什麽?”白婉懶道。

“你既然不怨,便再給我幾天好臉色?”陸松節得寸進尺。

白婉掀睫瞥他,他笑瞇瞇的,當真像只惑主的狐貍。

“那……得看我心情。”白婉嘟囔,“此一時彼一時,誰知你今後會不會又弄出個王幺妹,孫幺妹……”不給他追問的餘地,白婉指尖停在他胸前兩寸,提醒道,“我乏了,你有話,等我睡過再說。”

陸松節頓時氣急敗壞,可他又是咬牙,又是躁動,卻拿她無可奈何。

端午前的雨水甚多,不下雨時,天兒又悶悶地。

白婉神思倦怠,便歪在小宅的軟榻上,蕓佩搖著扇子為她納涼。

從楊府回來又過去好些日子,陸松節仍沒有撤走護衛的意思。但偶爾,也會帶白婉外出。找的理由也極好,說郎中曾囑咐他,白婉心中郁結,需要常散心。他從前做得不夠,如今加倍補償她。

白婉要的哪是散心,她想自由些。

直到她的師父柳相托人給內廷捎了個口信兒,事情出現了轉機。

太後上官氏體弱多病,自誕下趙恒後,身子更加羸弱。節氣變換之際,她必得臥床服藥。聞著禦藥房的藥味,趙恒卻覺得松快,突然要白婉入宮。

他還為先前害得白婉差點被杖斃之事內疚,見到白婉,格外歡喜。

“婉兒先生,你不曾隨柳司樂南下,實在是太好了。這些日子你去哪了?朕每日被課業奏疏所擾,想聽你彈琴,卻找不到你。”

紫宸殿中,唯有黃玠在他近前服侍。黃玠卑躬在條桌前,仔細地研磨墨水。桌上課本散亂,奏疏堆壘。

見白婉欲言又止,趙恒跑到殿門四處張望,旋即道:“婉兒先生,你別怕,母後近來臥病,管不著朕。”

白婉身形削弱,著雪色穿花彩蝶對襟長褂,發髻後垂著兩條碧色繡金絳帶,謙卑文靜地立在那兒,宛如神仙妃子。趙恒細細打量,更覺得,這後宮三千佳麗,沒有誰比得她清冷出塵。

白婉莞爾:“奴婢並不怕,又豈敢怪罪皇上,就是一時走了神……皇上想聽什麽曲兒?”

“朕想聽你從前常奏的。”趙恒坐在圈椅上,施施然道。

他近來不僅要學習處理軍國大事,還要聽陸松節講學,完成他布置的課業。每日三更起,挑燈夜讀,小小年紀倍覺疲憊。白婉為他奏輕快小調,彈到一半,他忽然把筆戳進硯臺裏,賭氣道:“好個陸師保,刻意刁難朕,出這麽多難題!”

他對陸松節的怨憤,並不完全源於課業。

盡管上官氏一再告訴他,他的權勢淩駕於陸松節之上,但他仍舊忌憚陸松節。越忌憚,越難做好他交代的事,無法處理好與他的關系。

白婉撥弦的指尖稍頓,忽然發現比起曾經,他談及陸松節時,戾氣重了許多。

白婉不禁起身,刻意道:“皇上,能容奴婢幫您嗎?”

“婉兒先生也讀過這些書?”趙恒想了想,示意黃玠先退到邊上,讓白婉過來。白婉淡笑道,“奴婢些許認得幾個字,能看得懂曲譜而已。”

趙恒怪道:“先生打算如何幫朕?”

“奴婢只是想,皇上往後要處理的文書更多,怎會為元輔大人的幾道小題打敗?皇上心不定,奴婢可以為您奏靜心曲。”

趙恒隨即喜悅道:“如此甚好。聽了先生妙音,再亂的事朕也有頭緒了。”

趙恒擺擺手道。“黃玠,你今兒不用在跟前伺候朕,先回去吧。”

黃玠忙行禮退下。

夜色深重,黃玠乘轎回了外宅。及至宅門前,卻見蕭於鵠立在附近,盤桓不肯靠近。黃玠命人放下轎輦,打起簾子出來,恭順地笑了笑:“蕭指揮使,奴婢等您好些日子了。”

蕭於鵠轉身,卻沒有應黃玠的邀進宅邸。他摁著劍柄,淡漠道:“我本不想來知會你,但怕你仍心存希冀,騷擾素馨,不得不來這裏提醒你,你說的條件,我不會答應。”

“你一個閹人,不要妄想做我蕭氏女婿。”

蕭於鵠聲音甚冷,如一巴掌扇到黃玠賠笑的臉上。黃玠不免直了身子,淡笑了下:“奴婢以為蕭指揮使識時務,沒想到也如此愚鈍。而今皇甫沖已經病死,你再沒有靠山,不緊著討好奴婢,反倒要和奴婢生分,難道就不怕奴婢殺了你?”

蕭於鵠沒有說話。

他喜歡白婉,卻不會為了白婉拋棄底線,出賣自己的妹妹。

言盡於此,蕭於鵠亦不理睬他的威脅,轉身便走。面對如黃玠這般奴婢,行禮總是多餘的。

黃玠陰森地盯著他的背影,默了半晌,驀地回身狠抽了跟前等伺候的小黃門一巴掌。

他氣得發抖,哆嗦著從懷裏摸出那松石鼻煙壺,小指指甲揩了點粉末湊近鼻尖,待那味兒躥進腦內,嗆得他一個噴嚏,才勉強壓住火。

“妄想?”

黃玠攥起一個小黃門的衣襟,亦不知是對著他說,還是對誰說,只是口吻極致陰森,“素馨,你是奴婢的,誰也奪不走。”

黃玠尋到蕭素馨時,她還在徐太安的陋室內搗鼓石磨。徐太安一身補丁,往磨盤裏裝未脫殼的谷粒。

“徐大人,難道平日裏你吃的米,都是自己親手脫的殼嗎?”

蕭素馨從未自己脫過谷粒,只覺得好奇。

她本不想來的,可又覺得總和徐太安出入酒肆瓦舍,未免太過張揚,幹脆差他帶她到他家裏瞧瞧。徐太安臉皮甚厚,不知為何因她的央求犯了難。

她平日見他,他尚且能穿打補丁的官服,不至於失了體面。可讓她看見他的陋室,譬如讓他光著站在她面前,一點秘密都沒有了。

蕭素馨便笑話他,原來他看似不羈,也有不好意思的時候。他越是推辭,蕭素馨越是好奇,偏巧就來了。

初進這兒,確實被它的簡陋嚇了一跳。沒走兩步,門板就被風吹得哐當一聲,直直砸了下來。但半個時辰後,蕭素馨已經能和他家的阿婆分揀野生豆子,談笑風生了。

徐太安在一邊搬書,好容易歇了下,道:“差不多。”

他家中藏書甚多,因連日陰雨受潮,不得不趁著天兒放晴曬一曬。

見蕭素馨感興趣,徐太安解釋道:“我從小就弄這些,從前在翰林院時,老師知道我有這方面的學識,特別喜歡我。你應該不知道,老師曾經下過鄉裏,整天和農民住一塊,跟他們討論怎麽種棉花。”

“我還以為你和陸大人一樣,只會在衙門裏著錦繡文章。”蕭素馨笑道。

“他跟我可不同,他是個雅致體面的人,不碰這些俗務。”徐太安拍了拍受潮的書,又補充道,“但你要和他論這些,他未必不懂。老實說,跟他在一起共事,他總能讓你舒服。”

“你們關系倒是不錯。他也常說你的好話。”

“咳咳,”徐太安受不得蕭素馨這樣的評價,“那你可錯了。他非常討厭我。”

蕭素馨不知徐太安曾威逼陸松節革新之事,道:“我看不出他有半點兒討厭你的地方。”

“嗐,他這人,他這人……你能看出半點兒才怪了。”徐太安無能解釋,也懶怠破壞陸松節在蕭素馨心底的印象。

他把書全部搬出來後,笑瞇瞇問蕭素馨:“蕭姑娘,要不要我給你做頓飯?就用這些剛脫殼的米?”

“你會做飯?”

“自然,只是不知是否合姑娘的胃口。”

蕭素馨想了會,欣然答應。

蕭素馨尋了個石凳坐下,看著他推磨盤,忽然發現他會做飯這點和她哥哥相似。

用畢飯後,徐太安打算送蕭素馨回去,部裏來了公文,他只得加急回去料理,蕭素馨自己坐馬車回了。

馬車行至半途,便被幾個小黃門攔下。他們手牽手站成一排,堅決不讓車夫過去。

“蕭姑娘,可算找到您了,老祖宗這些日子盼您盼得心疼,您能不能大發慈悲,瞧瞧他呢?”

這些小黃門已經很久沒來叨擾她,蕭素馨指尖攥緊身下軟緞,一時呼吸發緊。

“我,我有事,趕著回家呢。”

“老祖宗快病死了,天大的事,姑娘不能先放放?姑娘最是良善,怎麽就不憐憫下老祖宗?”

他們說得動情,叫蕭素馨沒有辦法。

她幾番推辭推辭不得,只好嘆道:“好吧,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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