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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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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煙火, 沈瀾立在巷中看了許久。待到漫天煙火散去, 人潮四散歸家時,裴慎挑眉笑問道:“可喜歡?”

沈瀾沈默片刻, 不曾回答, 反倒低頭問潮生:“潮生可喜歡?”

潮生興奮地點點頭,他被裴慎抱在懷裏,見了沈瀾便撲出去要讓她抱:“娘, 我點了好大一個煙火呢!”

“潮生真厲害。”沈瀾誇讚道。說罷, 便要接過潮生。

誰知裴慎略一側身, 避開了沈瀾的手,蹙眉道:“你身子本就孱弱, 哪裏抱得動他。”

潮生頗有自尊心,聞言臉一紅, 蹬了蹬腿就要下來, 不僅不肯讓沈瀾抱,也不肯讓裴慎抱了。

裴慎索性放他下來。潮生一落地就去牽沈瀾的手, 興奮地仰著頭:“娘,今天的迎神賽會真好看!那個石鎖放在人身上……”

沈瀾牽著他的手,慢悠悠往裏走,時不時應和兩句:“除了石鎖,還看了什麽呀?”

“蠟嘴鳥!好多好多蠟嘴鳥在天上飛來飛去,還會拿鳥嘴銜著帖子送給我呢。”

“哇——那潮生可以給娘看看那帖子嗎?”

“好呀好呀!”

裴慎慢悠悠地踱步,跟在兩人身後。時有微風拂面,如水月華鋪陳在庭中,映出剪影兩三。

蟬鳴、蛙叫、潮生稚嫩的嗓音, 沈瀾溫柔的應和聲……裴慎的一顆心像是泡在溫水裏, 熨帖舒適。

待到了正房, 潮生沐浴更衣後,一骨碌爬進被子裏。

沈瀾拿著一柄梅烙六角湖色團扇,只管一下一下的替潮生扇風,又掖好被角,方才溫柔道:“潮生今天玩得高興嗎?”

潮生點點頭:“高興的。”他說完,活像個糯米糕似的,粘在沈瀾身上,甜滋滋地問:“娘,我們下一年一起去看廟會,好不好呀?”

沈瀾微楞,笑了笑,卻不曾答應。下一年,潮生許是要跟著裴慎去京都了。

“潮生喜歡父親嗎?”沈瀾柔聲問。

潮生怔了怔,偎在沈瀾身側,偷偷摸摸地看了她一眼,像是在打量她的表情。半晌,搖搖頭:“不喜歡。”

沈瀾心中酸澀,知道他這是怕自己生氣才這麽說的。

潮生待父親的感情不如待沈瀾的,可到底還是有幾分孺慕在。便是嘴上不說,心裏也是念著的。

“天色已晚,潮生該睡了。”沈瀾慢悠悠地搖著扇子,又輕輕拍打著潮生。

潮生白日讀書,又玩了一晚上,這會兒剛說完晚安,眼睛一合上,呼吸就綿長起來。

哄睡了潮生,沈瀾便起身出了廂房。一到正房,只見裴慎坐在魚肚牙圈椅上,悠哉悠哉地吃著盞日鑄雪芽。

“潮生睡著了?”裴慎擱下茶盞,起身笑問道。

他生得本就俊朗,今夜又心情極好,真心笑起來時眼角眉梢都漾著柔情。

沈瀾望了他幾眼,斂下眼瞼:“誰許你進正房了?”

裴慎睜眼說瞎話:“庭中站著有些冷。”

沈瀾也不理他:“天色已晚,你走罷。”

裴慎今日與潮生進展迅速,雖有些遺憾沒帶著沈瀾一同去玩,卻又怕自己多作糾纏反倒惹她生厭,就開口道:“我這便走了。”

說罷,又笑道:“再過幾日就是七月十五,恰是盂蘭盆會加上地藏王菩薩誕辰。我帶你與潮生一同去廟會,可好?”

沈瀾搖搖頭:“不了。”她不願意與裴慎一同出去。況且那一日還有事。

裴慎倒也不失望,只管開口道:“那我帶潮生去。”

沈瀾應了一聲,裴慎這才依依不舍地告辭離去。

七夕剛過,極快便到了七月十五。

一大清早裴慎便登門拜訪,他來時沈瀾恰帶著潮生在吃飯。

“已入秋了,便是天氣尚有些熱,也不好總吃些性寒的東西。”裴慎一入正房便見案上兩碗蓮子百合碧粳粥。

沈瀾擡頭,本想說一句“不是叫你在花廳等嗎”,可念著潮生在一旁,到底忍了下來。

誰知她越忍,裴慎倒得寸進尺起來了:“我來的早,尚未用早膳,沈娘子可否饒我一碗?”

潮生睜著大眼睛,左望望,右望望。

沈瀾雖念著潮生在,忍了他一次,卻也不想次次忍他,便似笑非笑道:“蓮子百合碧粳粥性寒,不好多吃的。”

裴慎幹笑兩聲,全當自己沒聽見。只管吩咐一旁的丫鬟道:“去給我也盛一碗來。”

秋鳶求救一般地望著沈瀾,卻見沈瀾白了眼裴慎,再沒說話。

秋鳶松了口氣,便吩咐廚房又上了一碗粥。

微青的碧粳米摻入雪白的蓮子、淡黃的百合,小火慢燉後泛著淡淡的香氣。

裴慎吃得心滿意足。更讓他滿意的是,妻兒俱在身側,一家三口頭一回坐在一起吃飯。

飯畢,裴慎道:“今日乃盂蘭盆會,潮生,我帶你出去玩。”

潮生偷摸瞥了眼沈瀾,見她面容平靜,只管搖頭道:“我不去。”

沈瀾暗自嘆息:“潮生想去就去罷。”還沒等潮生拒絕,她又笑道:“娘今日有事,不去了。潮生去了廟會,且給娘帶些有意思的東西回來,可好?”

潮生猶豫了一瞬。下一刻,已被裴慎抱起來,驚得潮生趕忙摟住他脖子。

“我帶著潮生去玩,晚間便回來。”裴慎約摸是怕潮生再次拒絕,當著沈瀾的面,他又不好威逼利誘、哄騙潮生,只能抱著潮生快步離開。

兩人一走,室內便靜了下來。

沈瀾望著外頭朗朗的天光,怔怔坐了一會兒,方才起身道:“秋鳶,你吩咐下去,只說今日是盂蘭盆節,照例放一日假,叫仆婦婢女們四散上外頭玩去,也松快松快。”

“夫人仁善。”秋鳶取了棉帕遞給沈瀾,又捧了盞香茗與她。

沈瀾凈了手,望著銅鏡裏的面容,嘆息一聲,擺擺手,正要叫秋鳶退下。

秋鳶卻忽然道:“夫人,今日可還要去點地燈、燒箱庫、送寒衣?”往日裏這些事情,夫人都是早早吩咐的。今年也不知怎麽的,夫人不曾提過,秋鳶只能來問。

沈瀾楞了楞,點點頭:“你將東西備好,拿去後院小竹林裏,然後便去玩罷,我自己會處理的。”

秋鳶應了一聲便出去了。到了中午就來稟報,只說東西都放好了。

沈瀾吃過午膳、晚膳,見夜色四合,府中人卻一個都未歸來,心知他們必定是去看夜間各大廟宇放河燈了。

沈瀾刻意換了件白綾扣衫,月牙白襦裙,未施粉黛,不著簪環,通身素凈地去了後院小竹林。

說是竹林,實則也不過是三兩修竹,旁有嶙峋怪石、新綠芭蕉。

沈瀾來時,見地上已用竹簽插著四支蠟燭,旁邊有一包冥紙折的銀錠,兩三個紙紮的箱子、還有幾件舊衣羅裙。

沈瀾只將那蠟燭點燃,任那蠟燭靜靜地燃燒起來。蠟油順著燭心點滴而下,這便是點地燈了。

她取出懷中提前寫好的白紙條,只見那紙條上赫然是“綠珠”二字。

沈瀾苦笑,最開始的時候,不過是裝模作樣,燒給潮生那個已死的假父親。清明、中元節,忌日,沈瀾掃墓祭拜,一次不落。

可演戲燒給虛構的人,沈瀾燒得久了,難免覺得虛無了些,便想著順手燒一份給死去的原身罷。

如今已被裴慎戳破,按理沈瀾已經不需再祭拜,可既然給原身燒了六年,沈瀾也不願意斷了去。

若細究起來,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要燒給綠珠。或許是盼著若真有神佛,可憐的綠珠能好過些。又或者是盼著綠珠沒死,只是與她交換了身體,能替她奉養父母。

沈瀾拿出一張紙條放入紙紮箱子中,又放入些許印有“京宵花銀”四字的冥紙,借著蠟燭燒了,這便是燒箱庫,將紙錢燒給故人。

接著便是送寒衣。她將寫著綠珠名字、生辰八字的紙條放入舊衣內裹好,又將裹好的包袱靠近蠟燭。

火苗撩起,舊衣迅速燃燒起來。沈瀾將其放入地上的銅盆之內,看著它靜靜地燃燒。

送寒衣,送寒衣。

他鄉非故裏,游子寒無衣。

沈瀾鼻子一酸,幾要落下淚來。

綠珠死了,送寒衣也不過是份寄托罷了。可沈瀾身在他鄉,即使十年過去,也無法忘懷故裏。

他鄉游子,何日歸家?

沈瀾的眼淚一點點湧上眼眶。黑漆漆的夜色裏,寒風瑟瑟,冥錢打著旋兒散在銅盆裏,被火苗舔噬,直至徹底吞沒。

夜色已深,蠟燭也燃燒殆盡,沈瀾拭了拭眼淚,用棍子撥弄了一番銅盆,任由裏頭的火焰盡數熄滅。

她正欲將銅盆端起,收拾幹凈,卻忽然聽見外頭似是潮生扯著嗓子在喊娘。

沈瀾匆匆起身,直往前院而去。

“我娘不在正房,府中的仆婢也不在。”潮生嘟囔了一句,牽著裴慎的手想往廂房去。

裴慎蹙眉,花廳、正房、書房均不在,她去哪兒了?

裴慎剛要去尋,卻見沈瀾遙遙穿過月洞門,沿著抄手游廊而來。

“娘——”潮生扯著嗓子,甩開裴慎的手,噠噠地跑上去。

沈瀾笑著,一把抱起他,問道:“玩得可高興?”

潮生摟著她的脖頸,依偎在她身側,笑嘻嘻道:“好玩呀!白日裏擡著城隍爺出巡,地藏廟還燒法船、開地獄,又舍了吃食給人。”

裴慎一面聽著沈瀾與潮生說話,一面卻忍不住心生狐疑。

沈瀾平日裏雖也素凈,卻也不至於這般,連帶著上衣下裙俱是白的,便是月牙白是微藍,可洗的次數多了,照舊偏白。

還有她身上,帶著股煙火味兒,像是燒過什麽東西。

裴慎起了疑卻不曾聲張,堂而皇之坐進正房裏,等著沈瀾哄睡了潮生出來。

“勞累了一日,裴大人且回去歇著罷。”

燈火通明的室內,裴慎看得清清楚楚,沈瀾眼眶略略發紅,似是哭過。

裴慎假裝沒發現,只是笑道:“我帶著潮生玩耍了一日,減輕了你不少負擔,你怎得這麽早便來趕我?”

沈瀾似笑非笑地看了他幾眼,裴慎這才訕訕不已,佯裝依依不舍的被她趕出去。

見正房門已合上,裴慎卻不曾離去,只是順著沈瀾方才走來的方向,踏上了花園子裏的亂石小徑。

剛行了數步,裴慎便看見不遠處有一塊嶙峋怪石,旁邊的小竹林中插著蠟燭、銅盆裏還有殘餘的灰燼,約莫是焦黑的紙錢。

按理她已無需祭拜假丈夫,若是父母,為何要特意遣散丫鬟,避開旁人?

她到底祭拜過誰?

月色微寒,涼風已厲,裴慎負手立於竹林中,滿心疑惑。

作者有話說:

1. 點地燈、燒箱庫、送寒衣、送城隍出巡等等文中提到的習俗步驟,都出自《金.瓶.梅風俗譚》、《明代社會生活史》

2. 他鄉非故裏,游子寒無衣,出自《桐川秋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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