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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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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頭的事乃喜枝兒親眼所見, 還算得上罪證;後頭那幾句,摻雜了她過多揣測與臆想,便只能當人心險惡的事例來參考, 做不得真。

蘇芷心裏有了計較,不再刁難喜枝兒。

她問:“這幾名山匪對你做過什麽?”

喜枝兒被她驟然一問哽住了口舌, 她垂眉斂目, 靜默很久,道:“他們……罪該萬死!”

蘇芷會意:“我明白了,這就去要他們的命。”

什麽?

喜枝兒望向蘇芷漸行漸遠的孤拔背影,一時間怔忪。

多英氣的小娘子,愛恨情仇皆可用她腰間刃辯個分明。

若同她鬥,便鬥個生死不休;若同她爭,便爭個魚死網破。

蘇芷不退讓、不露怯,若求她的公道, 寸土必爭。

幾經輾轉,蘇芷步入柴房。

沈寒山懂她, 早早掌了牡丹葉內織梅花圖綾罩落地燈在側,又備上小案與圈椅, 置放幾碟剛上街買回來的茶食蒸豆糕。他燃了紅泥茶爐,悉心為蘇芷煮出兩盞茶湯。

紀家沒什麽好茶, 外頭茶樓裏買來的茶磚又有些粗糙, 沈寒山入不得口, 但應付蘇芷這樣不愛吃茶的外行客盡夠了。

他審問的門道鋪開,倒教蘇芷心驚肉跳。

她問:“你幹什麽?”

沈寒山挑眉:“芷芷不是要審這些山匪麽?幹站著多累腳不是?我體恤你呢, 特地給你看茶看糕點。”

他上前攙了身子骨僵硬的蘇芷, 為她捏肩:“來, 往這兒坐。”

蘇芷被他按在椅上, 眼睫都被那滾燙的茶湯氤氳了一層白霧。她受不得這一份白來的殷勤,渾身直起雞皮栗子,坐立難安。

好半晌,她憋出一句:“你在大理寺詔獄審犯人時,也鋪陳這樣的做派?”

“不呀。”沈寒山勾唇,“大理寺官署離茶樓遠,我買不得蒸豆糕茶食,都是以光祿寺送來的桂花白米糕充替,聊以慰藉。”

“玩忽職守,你還真敢說啊。”

沈寒山狐黠地笑了下:“嗯?芷芷誤會了。這糕點,我不是為自個兒準備的,而是為犯人置辦的。”

“混說什麽。”

“不知芷芷聽說沒有,若用刑太過,犯人失血過多,反倒陷入昏厥。古來有土法子,餵些糖飴糕餅滋補血氣便能使人還魂,繼而接著放血審問……”他陰惻惻說完這句,面上仍帶有追憶往事的溫情。

而被綁在角落裏聽完這一遭險惡事的山匪抖得愈發厲害了,這哪是溫潤如玉的書生小郎君,分明是蠱人心智的羅剎惡鬼!

蘇芷從沈寒山的如玉面容上也辨不得他話中真偽,這廝藏得太深了,成日裏故弄玄虛,她懶得同他爭辯。

蘇芷取下腰間別著的匕首,借著燈光,試了試刀鋒。

她取出一名山匪口中的布團,以刀尖挑人下顎,冷冷道:“玩個花樣。”

言畢,蘇芷拎人後頸領口,徑直把他拖行至柴房外。

須臾,她又折回屋裏,逐一卸下他們口中布團,問:“外頭那個,殺過幾人?”

山匪們對視一眼,很有同甘共苦的擔當,紛紛搖頭:“沒、沒殺過。”

蘇芷冷笑一聲:“他自己都認了,說是殺過,你們倒幫他包庇?怕是不見棺材不掉淚,我給你們松松筋骨。”

說完這句,蘇芷翻飛手中匕首,直刺入山匪臂膀。

一刀一個血窟窿,霎時間飛花嫣紅,艷麗奪目。

慘叫聲愴天呼地,直入雲霄,駭得外頭那名山匪兩股戰戰。

蘇芷臉上布滿血花沫子,她擡手抹了去,再問:“殺過幾個?”

幾名山匪面面相覷,終是悲戚地答:“四、四個。”

“死在他手上的,都是什麽人?”

“有老有少。”

“為何殺人?”

“那小子看上人家孫女,想要就地行事,老婆子不願,撲身來擋……”

未盡之語,不必多說。

山匪笑老婦人為護孫輩不自量力,他們被惹惱了,仗著人多勢眾,手起刀落,殺了個快慰。

明明犯下傷天害理的事,還能茍活至今,滿福縣的縣衙官吏都是吃幹飯的嗎?一群屍位素餐的渣滓。

蘇芷沈痛閉眼,她緊握匕首,再次出了屋。

這一回,她沒有手軟,一擊斃命。

蘇芷還是玩不來太花的招式,太過仁慈,給了人一個痛快。

她鞋履沾了血,每踏一步,便是紅蓮業火。

她想到初來縣城裏,那些同她一塊兒喝茶吃點心的老人家,身邊沒個壯年郎君幫護,若是遇上這一群豺狼虎豹,該當如何?只能眼睜睜赴死,只能眼睜睜任他們掠盡家園。

蘇芷手間匕首攥得更緊,她再次走向那幾名幸存的山匪。

她垂眸,作悲天憫人狀,道:“屋外的男人說你們殺人無數,各個超過百人,命我送你們上路。”

此言一出,眼前的山匪們紛紛叫嚷開——

“他胡說!”

“老子頂多殺過八個!哪來百人?!”

“好你個孫小五,看老子不搞死你!”

“頂多五個啊!我才入寨沒多久,哪來這麽多劫人機會!”

……

他們層見疊出地開口,為自己犯下的殺業減負。

然而,他們不知的是,在蘇芷心中,只要提刀殺了無辜者,那便是死罪一條。

一人也好,百人也罷。

他們失了人心,往後也只是牲畜了。

蘇芷冷眼旁觀,良久,她問:“最後一個問題,為何你們殺了這麽多人,滿福縣的縣令都沒有處置你們?按理說,這樣的事,早該上報州府,請兵剿匪了吧?”

山匪們對視一眼,為了活命,他們老實交待:“縣太爺也吃咱們寨裏的孝敬,他也是我們的人。”

好啊,好一個官匪勾結!

蘇芷沒了旁的言語,心間湧起綿綿不絕的怒意。

她飛旋削鐵如泥的白刃,屠盡眼下惡人。

恃強淩弱者都該死,一個不留。

蘇芷是這樣殺欲重的小娘子,她等閑不會在外人面前暴露冷情的一面。

待她卸下渾身氣力,才想起圈椅上坐著的人——沈寒山衣不沾血,如霜花冷月,玉潔松貞。他在看著,她都要忘了。

蘇芷咽下一口唾沫,小心抹去臉上、袖上的血。然而血漬深入線眼,如何能輕易消除?

她終是沒有沈寒山那樣冰清玉潔,她像一只嗜血的惡鬼。

蘇芷回頭,望向高風亮節的沈寒山,小聲問:“嚇著你了嗎?”

她記得文臣膽小,說不定沈寒山早已嚇軟了腿腳。

豈料,沈寒山只是緩慢起身,走向她。

他為她悉心擦去唇邊血跡,送豆糕置她口中:“芷芷累了吧?吃口甜的,墊墊肚子。”

蘇芷震驚,一個沒留神,她的櫻桃小口微張,那甜糕便送入唇舌之中。

是甜的,甜到心間沁蜜,洋洋灑灑裹了五臟廟,渾身膩得發昏。

沈寒山笑她滿身血汙,還拿幹凈的衣袖,為她擦拭。

他自願染上她的殺戮之血,與她“同流合汙”。

他不畏懼她,也沒躲著她。

無論蘇芷做了什麽,沈寒山只關心她是否挨餓受凍,是否疲於奔命。

仿佛蘇芷是他所求的真理與善途,他能無所顧憚包庇她。

蘇芷忽然覺得通體松緩,慢慢吐出一口濁氣。

“我要去一趟縣衙,提著山匪的首級,同縣太爺討個公道。”

“好。”

沈寒山待蘇芷,就是這樣言和意順的人,他什麽都會說“好”。

沈寒山和喜枝兒一同留在紀家收拾殘局,唯有蘇芷執著滴血的首級,於廊檐後廈間風馳雲走。

本該蒙蒙亮的天,卻烏雲罩頂,入目昏暗。

沒多時,下起了一場雨。起初是牛毛細雨,隨後轉變成滂沱大雨。

天更陰了,裹挾荒郊野嶺的山風,斜斜的雨針刺入蘇芷膝骨。

她受了雨潮與濕寒,舊疾犯了,腿疼得厲害。

蘇芷勉力忍著,終是停在了縣太爺的官宅門前。

她拖著一地血水,擡腿踹開了宅門。

門房不知動靜,無人來攔。

她忽覺不對勁,急急往屋裏闖,卻見縣太爺端坐在正座上,屍首異處。

他死了,而殺人兇器,竟是那把蘇芷留在馬車箱籠裏的彎刀!

不是她殺的。

刀為何在這兒?府上還有一人藏匿暗處偷了她的刀。

蘇芷皺眉。

還沒等她撿起彎刀,忽然屋外傳來一陣急急的腳步聲。

那人看到蘇芷,厲聲嚷道:“蘇司使!你竟敢殺害朝廷命官?!來人吶,將她拿下,押回京中交於官家審問!”

蘇芷回頭,認出此人。

他竟是殿前司副指揮使石守!也就是殿帥範獻麾下的走狗。

“你怎麽會在這兒?”蘇芷問。

石守道:“一月前,本副使奉皇命來柳州辦差,本想清明節下拜謁一番地方縣令,一盡禮數,豈料撞破你禽獸不如的暴行!若非本副使來的時機正好,你定會畏罪潛逃!”

“我沒殺人。”蘇芷辯駁。

“你不解禦帶彎刀,日日佩刃出入內廷,誰都認得。如今血跡尚在,你還有何話可說?!”

此言一出,蘇芷如夢初醒:“彎刀藏於紀家府上,是你與範獻合夥設計陷害。你們趁我處置山匪時,偷來刀刃傷人,又算準了我耿介秉性,定會來縣衙討個公道……”

石守在此處守株待兔,就為了抓個現行兒!

畢竟她來柳州滿福縣查探喜枝兒的事,在掖庭中不是秘密。這幾日逗留京中,足夠石守與範獻暗下部署奸計,他們放出紀大娘子已死的消息,誘惑山匪強占紀家家宅,私吞老宅財物。

如此,就能撞上嫉惡如仇的蘇芷,被她料理。

“滿口胡言。”石守唇角微揚,他以指嵌唇,吹一聲口哨,八方禁軍私兵聞風而動。

他們抽刀面向蘇芷,將其團團圍住。

蘇芷知今日,她是在劫難逃,倘若她再持刀相向,恐怕被有心人歪曲成“做賊心虛”,有理也難說清楚。

不如束手就擒,歸京再說。

官家明察秋毫,未必會信石守一面之詞。

思及至此,蘇芷丟開人頭,高舉起雙臂,大義凜然道:“上鐐銬吧,我不是貪生怕死之徒。只是石守副將,你今日惹惱了我,改日咱們連同你上峰的賬目,一塊兒清算。”

石守聞言,心裏一驚。

他微微瞇起眼眸,心道:“這小娘們都死到臨頭了,還有諸多閑話可說,早晚要撕爛她這張利嘴!”

……

蘇芷在外停留太久,直到入夜還未歸來。

沈寒山如坐針氈。

原本很是放心小娘子的他,今日也多操心一回,出府尋人。

街巷上到處都是沸沸揚揚的言談聲,一番打聽才知,縣太爺於今早被人殺害。

對其痛下殺手的人,聽說是京城來的皇城司使蘇芷!

多心狠手辣的小娘子,好在半道上被官吏發覺,現下她殺人獲罪,已然被官差押送上京城問審了。

聽得這話,沈寒山面色鐵青。

他一言不發回了紀家,討來馬車,又雇了車夫,馬不停蹄趕回皇城。

有人,算計了他的芷芷。

很好,是誰敢太歲頭上動土,與他作對?

沈寒山立誓,他要此人,不得好死。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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