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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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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然來了衢州才知, 這地界沒有他想的那樣太平。

官官相護,烏煙瘴氣。

他有意肅清佞臣,私下裏搜羅罪證, 還寫下陳情狀。

林然要給阿棗還有母親腹中的孩子太平的日子過,要他們在海晏河清的州府, 幸福度日。

林然牽掛著家宅, 一心要做一番大事業。

哪知,他越是熱忱,越是礙了吳通判的眼。

兩人頭一回交鋒,是吳通判提出私造瘟疫合謀一事。

林然的父母親便是死於地方瘟疫,他怎肯應下這樣的惡行?!

林然原本能沈得住氣的,只是舊事泛上心頭,他想起父母親因病情耽擱而不治身亡,心間哀痛。

他同吳通判撕破了臉, 那一夜密談,不歡而散。

也是這一次口舌交戰裏, 吳通判得知林然查出他犯下了諸多罪孽。

這名知州是在搜羅罪證啊?

吳通判心下了然,殺心漸起。

數日後, 他收買了林然麾下屬官,讓人以“一月前海潮淹沒縣城, 致使漁民家宅損傷慘重”為由頭, 引薦了阿武同林然認識。

阿武把吳通判給的迷藥下到茶碗裏, 待林然喝了以後,掮著他往漁船走去。

深更半夜, 阿武劃船至湖心, 拋下了林然。

吳通判說了, 林然畏水, 在水中會身體僵直,繼而溺亡。

是湖水淹死了人,不是他殺的,他沒有動手。

阿武寬慰自己,眼淚卻不住往下流淌。

他怎麽成了這樣的人啊?!比惡鬼還可怖。

林然被湖水嗆醒,他不住翻湧,入目俱是墨藍色的湖。

他溺水了,有沒有人救救他?!

沒人來。

這樣黑的夜,不會有人路過湖泊。

林然絕望,他喪失了力氣,一直往下沈。

越來越深,越來越深,直至黑暗侵襲他。

月亮也跟著林然,一路向湖底。

林然似乎能聽到阿武的喊聲,也能聽到阿武落水聲。

他是來救他的嗎?只可惜,太遲了。

林然在戰栗中漸漸冷靜下來。

他張開雙臂,好似要擁抱湖面的月亮。

林然腦子是混沌的,思緒紛雜。

他記得,從前他有一次落水,是阿棗救了他。

那時林然沒好意思說,月光下的阿棗,渾身覆滿銀輝,美得驚心動魄。

他整個人的神魂皆失,不知歸路。

阿棗是他的月亮。

幸好,他死前,還能抱到月亮。

林然緩慢閉上眼,口鼻裏最後的幾絲氣湧出,氣泡上升,消散入夜。

他覺得湖水不再冷了,他渾身沐浴月光,仿佛被阿棗擁著一樣。

林然很無力,他不想就這麽死去的,他還沒安頓好阿棗。

沒有郎主庇護的小女使,如何抵抗這樣炎涼的世事?

全是郎主的錯。

他好怕,他的小女使會哭啊。

都是做母親的人了,還哭哭啼啼,不是惹孩子笑話嗎?

如果有他在,阿棗明明可以當一輩子小孩的。

林然想念阿棗,想親眼看看他們生下的孩子。

眉眼會像阿棗嗎?還是像他?

是男孩還是女孩呢?

小郎君或是小娘子,他都喜歡。

只是,沒有父親的孩子,太苦了。

他不想他的阿棗吃苦。

早知道,林然該勸阿棗落了胎的。

他都不在人世了,孩子定會成為阿棗的累贅。

人間待女子刻薄。

林然希望阿棗能再嫁的,至少有個男人能保護她。

沒有孩子,才好嫁人。

將他這個前夫忘得一幹二凈,好好接納旁的夫婿。

她覓得良婿,他才放心。

阿棗會和別的男子生下其他孩子嗎?膝下有子女也好。

這樣,夫家才不會欺她孤女,往後不會無依無靠。

林然對子嗣並不看重,他只是知道,阿棗沒了他遮風擋雨,獨自一人活在這個殘酷人間,她就必須遵守這一規矩。

林然不信世上還有比他更疼愛阿棗的男子,他不要孩子,亦不要富貴榮華,他只要阿棗。

說是這樣,但林然也好嫉妒啊。

他私心不想她再嫁的,若她能等等他就好了。

如有輪回,林然現下即刻投胎,不知還來不來得及。

那時,他二十了,阿棗才四十五歲。

他可以找她,同她再赴白首之約。

人人都能白頭偕老,世上美滿姻緣那樣多,憑什麽不能多個他呢?

林然想來就懊悔,若他放她出府外去,此生是不是就不會這樣痛。

林然的心臟都被撕碎了,他不解,他究竟做錯了什麽,要得此懲罰?

難道是他和她撒謊,說自己不能人事那一回嗎?

老天爺給了他撒謊成性的報應,要他淒慘離世。

幸好,報應在他身上,禍不及家宅,沒牽連到阿棗。

他帶著一切罪業赴死,那留給阿棗的……一定會是美滿的一生吧?

不要被他帶累,不要因他傷懷。

孟婆湯若是能分阿棗一碗就好了。

把他忘了吧。

阿棗,忘了你的郎主吧……

“撲通。”

漁船上的阿武實在忍不住良心煎熬,他毅然下水。

只可惜,他費盡全力撈到的,是一具屍體。

林然死了。

阿武良心難安,他本該為林然平反,供出吳通判這個奸賊。

可是,罪孽已經犯下了,他沒有回頭路。

覆水難收。

若阿武果決,此時裝聾作啞完成謀害州牧一事,興許還能保住香蘭。

那一匣子賄金不會被吳通判收回,這一筆救命錢,能救她出風塵。

香蘭是無辜的。

阿武咬牙,不作任何反抗,溺入水中。

他不配活著。

他一心尋死,一了百了。

阿武是天大的惡人,他卑劣地慶幸,至少他護住了香蘭。

阿武這個禽獸,死後願意當林然麾下的鬼差。

他不入輪回道,往後墮入畜生道。

他不配為人,他要生生世世給林然謝罪。

林然再次睜眼時,入目是京城林家宅院的那一棵玉蝶梅花樹。

他參不透,眼前景象是一場死前的黃粱大夢,還是魂歸故裏。

獨屬神佛贈予的溫柔嗎?即使他客死他鄉,也能回到故土。

他身上衣裳幹凈整潔,不再濕漉漉的。

無論春夏還是秋冬,林然都再不怕湖水嚴寒。

他坐在花樹上,瞥見屋裏抱著小娘子的阿棗。

真好,還能看見她。

林然唇角上揚,貪婪地註視著成為母親的阿棗。

她疼愛他們的孩子,一生都不曾再嫁。

她勞心勞力養大了他們的小娘子,給她起了一個名字:林憶梅。

不愛讀書的小女使,竟也有文采飛揚的時刻,給閨女兒起了這樣溫婉可心的名。

阿棗守著林憶梅長大,送她出嫁,看她為人婦、為人母。

阿棗老了,她兩鬢生白發,顫巍巍走到那一棵林然留下的玉蝶梅花樹下。

林然望著她,想同她說:“你一點都不曾變。”

還是那個在他面前嬉笑怒罵的可愛小女使。

可惜,他不曾留下太多家財,滿足小女使的貪財秉性。

林然伸出手,想要抱住阿棗。

他好似觸碰到了阿棗,又好似沒有。

也是,夢裏怎麽可能碰到她呢?幸好,這姑且還算一個美夢。

阿棗端來一盞茶,她撫上寒冬怒放的綠萼梅花,笑道:“憶梅嫁了一個好郎子,闔家圓滿,兒孫滿堂。她的夫君偏疼人,還將膝下的一個孩子冠了母姓,幫著憶梅把林家血脈傳承下去。這一生美滿,我已無憾。”

阿棗笑著笑著,竟落淚了。原來這麽多年,她都沒能忘記林然,一心想念他。

她飲下毒.茶,對梅花樹說了最後一句話:“郎主,那一日的湖水,應當很冷吧?”

她不忍心回憶那一日的事,沒有她的湖泊,該有多徹骨淒寒。

阿棗掖去眼角的淚,她彎起唇瓣,溫柔道:“郎主莫怕,我來……尋你了。”

她安頓好了他的孩子,往後入了土,再也不會心懷愧怍。

阿棗很高興,她能再見到林然。

做人看不見鬼魂,做了鬼,總能觸碰到他了吧?

阿棗死後,玉蝶梅樹一夜雕零,花落滿院。

世人都說,是阿棗的血裏染了毒,這才催死了一棵老樹。

唯有林然知道,是他摧折了梅樹。

她若亡故,他也不願在人間留下痕跡。

百年後,某個偏遠的小縣出了一樁驚世駭俗的婚事。

某個林姓富紳的小兒子林讓鬼迷心竅,執意自家貼身伺候的美婢棗兒為妻。

好在他父母開明,當即讓林母娘家人認了棗兒義女,以表妹身份嫁入林家,親上加親。

早年林母被棗兒救來一命,這才將她以一等女使身份養在身邊,吃穿用度俱是親女規格,半點都不出差錯。她視棗兒為興旺家宅的福星,本想認成義女,只可惜棗兒很懂分寸,不欲占人便宜。

思來想去,林母為留下無家可歸的棗兒,這才以和雇女使的條件,留她在林家做事。

如今兒子林讓能瞧上棗兒,真真是天大的喜事一樁。

這世上,怪事兒多了去了,她家孩子娶個美婢又如何了?!誰敢碎嘴,她定要撕爛人的嘴!

就這般,林讓同棗兒成婚,夫妻恩愛,舉案齊眉。

婚後,林讓想起,初次見棗兒,是在府上的一棵玉蝶梅花樹下。

梅白勝雪,花容月貌。

林讓恍神,只覺得這個小娘子眉眼有說不上的熟悉,格外喜人。

他喃喃:“我們上輩子好似見過。”

棗兒一楞,撅起了嘴,心道:“這個小郎主調戲人還用這樣俗氣的話麽?!忒膩歪了!她才稀得理他呢!”

棗兒面紅耳赤,她跺跺腳,扭身離去:“我同你才不熟。”

一朵梅花落,林讓望向使小性子的棗兒,彎唇一笑:“總有熟的時候。”

他喜歡她,一見傾心。往後便是舍下郎君的尊嚴,他也要獨得她的青睞。

再後來,棗兒知道,今日的浪蕩子,竟是府上獨寵的小郎主!

完了!她開罪了主子,往後的女使生涯不會被人穿小鞋吧?!

此後,棗兒才知。她確實是被林讓穿小鞋了,只是那種穿,和她想的有些不一樣……

他獨獨招惹她,“欺負”她,最終還要囚她一生,摟回幔帳裏慢慢折騰。

真是個記仇的郎君!

(番外完)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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