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走到地府樓門口的時候，引領著路的崔婆婆，又站在了門口的一邊，禮貌的彎下了腰，使她那佝僂著的背脊高聳了起來，同時再一次伸出了皺皺巴巴的手，作出了請的姿勢。

簫本是客氣的回了句，“多謝！”但是那崔婆婆一點反應也沒有，一絲表情也不露，仍是直楞楞的僵持那皺皺巴巴作著“請”的手。

簫楞了楞神後，直當她年邁沒聽見，便也沒在意，直接邁進了地府樓裏的客堂。冰頷首作禮後，也就跟著進去了，十三弟隨在冰的身後。

直當簫、冰、十三弟三人完全的邁進去後，崔婆婆那作著“請”勢的手，方緩緩落下。這時病公子與小婠也恰好走了上來。見到病公子，崔婆婆之前那毫無表情的面容上此刻慈祥了起來，接著她將頭埋下，等著病公子與小婠走進去後，方又擡起了頭。

病公子坐上了客堂主座，小婠抱著一個三尺餘多的檀木長匣貼身的站在了病公子的一旁。與此同時病公子向著那還在站著的冰、簫、十三弟揮手示意道：“三位請隨便坐。”

冰代簫、十三弟應了一聲“嗯。”後，冰等三人便靠著一側坐了下來。

這一期間，只聽病公子向著那最後一個進來的崔婆婆道：“崔婆婆，看茶！”

崔婆婆知會的點了點頭，便起身準備茶水去了。

短暫的寂靜後，病公子將柔和的目光投向了堂內客座的末端，“呵…這位兄弟一定就是那吟詩作對，出口成章的十三弟了吧？”

十三弟攏手道：“公子謬讚了，在下正是。”

看著十三弟那雄姿英發的氣質，病公子頓時感慨道：“有人說，文人墨客除了滿腹詩書與憤世嫉俗外，剩下的也就只有柔柔弱弱了，哼…我看此等言語，當真是胡說八道，遠的不說，想來本代便就有許多傲骨英雄之輩，像韓愈、柳宗元、杜甫、顏真卿哪一個不是頂天立地、烈性似火的真豪傑？他們哪裏有半分柔弱呢？”病公子珊珊說道，“更何況還有那令無數江湖人折腰於“乘風破浪三十三式”劍法之下的李太白呢？”

十三弟激昂說道：“沒錯，沒錯，我也不大喜歡有人說文人是弱不禁風、只當風流的雅士，想來真正的英雄豪傑並不是那外在的體魄和高絕的武功，而是內在的意和氣，還有那不甘屈服於一切力量的靈魂和承載遠大抱負的心。而相比外在的體魄和高絕的武功，在下覺得那堅不可摧的靈魂才是英雄豪傑最重要的東西。”

十三弟這一般慷慨激昂的言語，聽的冰與簫也是血流熱烈翻滾，也難怪病公子高聲的道了一句“說的好！”病公子稍稍頓了頓後，接著道，“雖然十三弟沒有李太白那“乘風破浪三十三式”精妙的劍法，但這不羈世俗的豪邁氣概確實有當年“酒仙”李太白的風采！”

“公子過獎了！”十三弟抱了抱拳後接著道：“若是能承襲昔年青蓮居士的一絲風姿氣度，在下也當真是此生不悔，只是在下愚拙還遠不及李前輩。公子真是謬讚了！”

“呵呵…”病公子失聲笑了起來，“看來十三弟之名並不是流言蜚語，也難怪當今天下盛名鼎鼎的“水中劍，墨上簫”都甘願為你範險！”說著病公子將幽深的目光望向了此刻正安靜著的冰與簫。

聽著病公子的言語，冰與簫交視了一眼，接著冰說道：“如今想找一個赤誠熱心、充滿真性情的人恐怕沒那麽簡單了，而能為國為天下的人，也就更難了。此生得遇十三弟，那乃是白冰的幸運，如此為十三弟做這麽一點小事又如何呢？”

簫忽然也認真的說道：“沒錯！即便為了這樣的人赴湯蹈火，我姓墨的也在所不惜！”

聽著冰與簫這一番真摯之言，十三弟不禁備受感動，他激動的望著冰與簫道：“白兄、墨兄，我…”

也就在這時崔婆婆端著茶水又走了出來，接著她將茶水一杯一杯的放在了十三弟、簫、冰的身旁，期間十三弟三人也並客氣的道了聲“多謝！”而崔婆婆的臉上仍然沒有任何表情，也沒作出任何反應。這一次簫便懷疑道：這崔婆婆想來一定是個聾子、啞巴。莫不然為何在我們答謝時她為什麽還沒有言語和反應？

接著崔婆婆將最後一杯茶水放在了病公子的身旁。

病公子望著手拿托盤的崔婆婆輕聲道：“崔婆婆，你先下去吧。”

“是，公子。”

聽到這一聲，最先驚訝的是簫，簫睜著奇怪的眼睛望著那年邁的崔婆婆。

那崔婆婆似看穿了簫的心思般，她一邊慢悠悠的走一邊道：“老婆子不是聾子，也不是啞巴，只是不愛說話，也不願說廢話，更不想和陌生人講話。”要說通過人的眼睛猜出他心裏所想的事，那大概也沒那麽難，可奇怪的是，這崔婆婆自始至終都沒有看簫的眼睛。那麽她是如何猜到簫心裏所想的呢？

更讓簫不可思議的是，這崔婆婆看似極其艱難的步伐，竟快似鬼魅似的眨眼便就飄到了數步之外。再當想看她那如鬼似魅的背影時，已經看不到了。

簫也就是在這時會意道：“江湖上有這麽一種說法：‘有三種人不能惹，一種是女人，一種是孩子，還有一種就是老人。”說到這裏簫又忍不住苦笑道，“呵呵…想來今天在聽雨樓我是都惹到了。”

冰接話道：“江湖上是三種，可聽雨樓是四種，除了女人、孩子、老人外，這第四種便是——病人。”說罷冰將目光挑向了病公子，“想來我們今天也已經惹到了這第四種人，莫不然那前面的三種人怎麽會如此不悅呢？”

在聽完冰的言語後，小婠凝眉也望向了病公子。她只是看到病公子垂眸正望著手中的茶水，並時不時的吹著那茶水的熱氣。

只覺得茶水沒那麽太熱了後，病公子小綴了一口，也就在這時病公子忽然覺得堂內安靜的有些不自在了，所以他擡起了眸。果然！他發現所有人都在註視著他，病公子楞了楞後，道：“怎麽了？”接著病公子疑問著小婠道，“之前說到哪了？”

小婠也就提醒道：“之前公子說到那個十三弟像李太白，那個十三弟自己說他比不上李太白，而姓白的那個說到他很幸運遇到十三弟，姓墨的那個也說他會為十三弟去死！”

病公子恍然道：“哦…對對對…我確實同意白、墨兩位的說法，像十三弟這樣的人當真少見了，我也確實欣賞十三弟，就像是欣賞李太白一樣。”

冰與簫交視了一眼後，他望向病公子說道：“既然你同意我們的說法，又欣賞十三弟，那麽這樁買賣呢？”

聽到這裏病公子似乎顯得很沈重，他將手中的茶杯放在了一側，緩和了一會兒後，道：“欣賞縱然不錯，但規矩也不能破，沒有誰可以白做買賣的，所以…你們打算出多少？”

冰與簫又交視了起來，只是他們還沒有完全意會心中的答案時，只聽十三弟高聲問道：“是銀子嗎？”

“是。”

“我沒有銀子。”

“那你有什麽？”

十三弟忙站起身，向著自已身上，上上下下檢查一番後，忽然將掛在腰畔處的酒葫蘆解了下來，他舉向病公子道：“我只有這三錢濁酒！”

病公子望著那酒葫蘆似陷入了沈思。

十三弟見病公子不語了，他又將酒葫蘆掛在了腰畔，接著他走向前道：“我是沒有銀子，但是我身上背負的卻連銀子也買不到，不管多…呸！”說著十三弟向旁邊唾棄了一口，“我身上背負的，銀子跟本不配與它並提，我身上背負的那可是天下人的血和心！”說著十三弟自懷中取出了一封用娟紙書寫的信。

十三弟走到病公子面前，伸手將那一紙書信遞給了病公子。病公子接過那書信後，慢慢的拆了開，病公子看到那寬大的書信上遍布著血色手指印，那遍布著的手指印幾乎已將那信上的內容遮蓋住了。病公子溫笑道：“你不怕我將這封信毀了？”說著病公子還瞥著冰與簫，“呵…他們現在可也攔不住我？”

“不，你不會的。”

“為什麽？”

“我相信你！”

“你相信我？你憑什麽相信我？”

聽到病公子的追問，十三弟來到了冰與簫的面前，他深情的望著冰與簫道：“因為你是白兄、墨兄認定的人。其實之前我並不知道你，但是我想既然是白兄、墨兄認定的人那就自然有他們的道理，哪怕是殺手。”

“呵呵…看來我也很幸運！”病公子微笑著。

十三弟自冰、簫的面前又返回到了客堂中央，“對於殺手這個詞，我並不陌生，我以前只道殺手是冷酷無情、窮兇極惡、視人命為草芥的人，可自打踏入江湖以來，我對殺手一詞，又慢慢改變了看法。”十三弟一邊踱著步子一邊道，“前一段時間我們遇到了一個叫辛樂道的酒館老板，他是殺手，但是他看起來竟是那麽的和藹，一點也不像殺手，我不知道他這樣的人為什麽也是殺手，後來白兄給我解釋了很多，我雖然有些理解了，可還是不太懂，但畢竟是對殺手的看法改變了。”十三弟提了提袖口，“近來白兄又告訴我，病公子與其他殺手不同，我其實也是不懂的，我不懂都是把殺人來當作買賣的人有什麽不同的，我不懂為何會有這麽多人喜歡做殺手，直到幾個時辰前我們遇到了一個人，發生了一件事，我才徹底懂了。”

聽到這裏簫的眼睛裏忽然波動了一下，而冰的表情也開始變得惋惜。

病公子好奇的問道：“你們遇到了什麽人？又發生了什麽事？”

十三弟含著敬佩的目光，道：“我們遇到的這個人也是殺手，他叫作公孫直，他死了。我覺得他不是一個稱職的殺手，因為他的心裏有情，有義，有恨，有不屈於邪惡的靈魂，他本不想做殺手，他想做一個叫丁中直的普通人，所以他選擇了死亡，所以我想他是在以死證道。”

“公孫直？”病公子咀嚼了起來這個名字，“難怪今天來聽雨樓的閑人比昨夜摯海寺的強了不少，呵呵…你繼續說。”

迎過病公子的目光，十三弟接著道：“是他教會了我殺手並不是無情無義的，是他教會了我沒有人願意心甘情願的做殺手，是他教會了我什麽是江湖之道。”說著十三弟誠然的望著病公子道，“所以我相信你，我相信你與其他殺手不同，我相信你做殺手也是逼不得已，情不由衷的。”

聽到這裏病公子的眼角忽然顫動了一下。

十三弟說道：“你說你不能破了規矩，我理解你，但銀子我是不會給的，我也不會讓白兄、墨兄給的，我方才說了，因為那銀子根本配不上這封勸諫書。”

聽著十三弟所說，病公子竟又向著那滿是血手指印的勸諫書瞧去。

十三弟真誠的說道：“這聽起來或許有些矛盾，但不論如何那都是我的真心話，用你的話講，這筆買賣或許談不成了，但是我從心裏還是希望你能幫我這一次，因為那勸諫書畢竟關系著大唐的未來。”

病公子似乎沒有聽到十三弟所說，因為他已被那勸諫書上的血色手指印吸引住了。倒是小婠凝眉時不時的將目光來回於病公子與十三弟之間。

“如果說，哦…我是說如果…如果可能的話，你願意幫我，我一定不會破了你的規矩，我會付出相應的東西來成全你的規矩。”

病公子擡起了目光，直視著十三弟，似乎是想問：你用什麽來成全我的規矩？

“如果你能幫我把這封勸諫書送到陛下手中，我願意付出我的生命。我想一條生命足以比銀子值錢了吧！”

病公子的目光忽然變的不可思議了起來，他不可思議的望著十三弟這天真純潔的臉龐，他在深思著十三弟那順暢的言語。

他是否也在反省著？

曾幾何時自己也是這般純真，只是那一次有月亮的夜晚，徹底改變了自己，病公子默默的想著。

在聽到十三弟這一句肺腑之言後的冰與簫也不禁吃驚意外了起來，但是他們仍然沒有說什麽阻止的話，即便十三弟真的會以命相抵，冰與簫也不會阻止，因為那畢竟是十三弟自己的選擇。

十三弟看到病公子的目光忽然冷了下來，病公子將那封布滿血手指印的勸諫書疊好後，遞回給了十三弟。

十三弟接回勸諫書後，茫然了起來，許久後，十三弟滿是不解的向著病公子說道：“莫…莫非一條命沒有銀子值錢？”

“你真的不怕死？”

十三弟點了點頭，“我知道此前若不是白兄一直保護著我，我是很難活下來的，我也知道此次回京，更是危險重重、命不保夕，可我死了沒關系，只要勸諫書送到陛下手裏就好了，因為縱使我死了，等到了那個時候，公道在哪裏，正義在哪裏，已經不言而喻。所以我不怕死。”

病公子盯著十三弟的酒葫蘆忽然道：“把你的酒給我。”

十三弟毫不猶豫的將酒葫蘆解了下來，給了病公子。

病公子仔細的瞄了瞄酒葫蘆後，突然癡笑著的把那酒葫蘆塞子拔了下來，接著他豪爽的往嘴裏灌了一口。

看到這裏冰與簫知會的微笑了起來。

病公子一口酒完畢，他又盯著酒葫蘆看了起來，“想不到這濁酒竟然比那劍南春喝來還要痛快、刺激！哈哈哈…”

聽到病公子的大笑聲，十三弟實在是有些看不懂了，所以他又將目光望向了冰與簫，只見冰與簫的面上正掛著舒心的笑容。

“小婠，去把崔婆婆叫出來吧，告訴她有生意做了。”

聽到病公子的吩咐，小婠還未邁出半步，只見冰忽然起身，他說道：“不，這一次一定要你親自做！”

小婠看著正遲疑著的病公子，凝眉問道：“公子，他是在命令你嗎？”說著小婠的表情又變得憤怒了起來。

病公子溫柔的向著小婠笑了笑後，伸出了左手。而小婠也已領會病公子的意思，很快她便把抱著的檀木長匣放在了病公子雪白的手上。

只聽“噔”的一聲後，從那檀木長匣裏便彈出了一把刀柄，病公子接著便抓著那刀柄慢慢的拔了起來，很快在場的所有人都見到了一把明晃晃的鋼刀握在了病公子的手裏。那是一把普通的鋼刀，一把沒有刀刃的鋼刀。冰與簫是第二次見到這把沒有刀刃的鋼刀。

病公子用著欣賞絕世珍寶的目光欣賞著他手中的刀，淺笑道：“我的不傷刀，大概殺了九十九人。”接著聽到“噔”的一聲從那檀木長匣裏又彈出了一個刀柄，病公子重覆般的又拔起了這個刀柄。

當一把其薄如紙的刀再次握在了病公子的手裏後，十三弟已徹底糊塗了，從病公子要來他的酒開始，他便發現自己已經不能正常解讀病公子的所作所為了。

這病公子手裏的那第二把刀冰與簫也看過。

病公子望著那其薄如紙的刀說道：“我的無聲刀似乎也斃命了三十七位絕世高手。”說著病公子將目光又移回到了檀木長匣上，“至於紅月刀…呵…”說到這裏病公子翻手利落的又將不傷、無聲插回了檀木長匣裏，“哢”的一聲後，病公子將檀木長匣遞回給了小婠，這一系列動作完成之後，病公子將目光放在了此刻正木立著的十三弟身上，“想不到有一天我這殺人的利器，也會變成保人的護盾，呵呵…原來最會做買賣的人竟是你。”

簫在這一刻已完全的放下了心，所以他起身來到了十三弟的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

“墨兄…這…”

冰微笑也走到了十三弟得身邊，“十三弟，你還不趕快謝過病公子？”

“什麽？白兄在指什麽？”顯然十三弟還是沒有明白。

當十三弟凝眉望向病公子時，病公子只向他淺笑了一下，接著病公子便起身離開了座位，走到堂口向著堂外那已要傾斜的日頭望了去，似乎他是被那即將西歸的日頭所吸引住了。

而堂內的所有人竟不知為何也隨著病公子向著那日頭瞧了去，堂內的這種寂靜也沒有維持太久，因為很快病公子慵懶的聲音又響徹了起來，“離月升還有些時刻，我該珍惜的！”說著病公子便打起了哈欠，似乎又來了睡意，“啊…奧…”哈欠聲後，病公子走出了客堂，小婠抱著檀木長匣緊隨其後。

在目送著病公子離開客堂後，冰、簫、十三弟聽到自那堂外又傳來：“崔婆婆，招待好貴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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