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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7章 東風西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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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這一陣子迎春岫煙備嫁,寶釵又搬了出去,湘雲沈迷醫藥一途也同惜春仿佛,寶玉就真成了孤家寡人了。往常至少還有怡紅院裏算個溫柔鄉,這回偏又碰上王夫人一場狂風暴雨,真是摧花折柳滿地狼藉,哪裏還見從前滋味?

又說自從柳五兒出去,他就特讓襲人把攢下的幾貫錢都給拿了出來,又把自己這裏新得的花露補藥之屬都裝了許多,讓人拿了一同過去。又吩咐茗煙去東街上請了有名氣的大夫來看診。如此種種,十分盡心。

只柳五兒本是根子上的弱,人材好,心思重,之前千方百計總算進去了,哪知道還沒過得一年半載的就被攆了出來。那幾個來帶人的婆子嘴裏自然沒什麽好話,著實受了一番折辱。這園子內外,同他家裏不睦的,見她如此更覺稱心,自然說什麽的都有。故此,雖寶玉關懷之意未變,她心卻算死了。

人活一口氣,她原想著進了裏頭一來替家裏爭口氣,二來又省了常日裏吃藥看病的使費,哪裏想到落到如今這個結局。想著自己如今非但沒給家裏頭添光彩,反成了個笑柄了。每每思及,常常悔恨垂淚。有道是心病無醫,眼見著就不好了。

一個小丫頭眼見著柳五兒要糟,趕緊偷偷跑去告訴寶玉,寶玉立時就想過去,也不知怎麽巧的,王夫人那裏又遣人來喚他過去。半日耽擱下來,自然沒趕上見那柳五兒最後一面。到了那裏,柳家周圍一早站滿了看熱鬧的人,只聽得柳家的哭聲哀戚,來回來去一句“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這時候自然不便現身了,只好隱身花蔭裏,狠狠掉了幾滴淚,才順了路往回去。因怕襲人幾個問起,兼之心裏悶痛,索性漫無目的地四下亂走起來。一路上綴錦閣早已人去樓空,蘅蕪苑也只剩下看門的婆子,瀟湘館更是蕭索經年了。再回想當日姐妹齊全,冬閨集艷賭書,海棠初開對句,何等有趣快活,比之眼前,只覺心如生撕著一般。

如此哭哭停停也不曉得走了多久,眼見前頭就到了滴翠亭,正要走過去,對面卻過來一人,卻是金釧兒。寶玉如今正混沌著,金釧兒倒先笑著問了好,又道:“聽太太說如今二爺做得好詩,老爺連著讚了好幾日了,可真要恭喜二爺了。”

寶玉聽說了老子娘的名號,才略醒過來一分。又見金釧兒巧笑倩兮一如從前,卻又再不是從前了,一時心裏不知如何滋味。金釧兒看了看道:“唉喲,二爺眼睛怎麽紅紅的,想是哭過了?”

她身後還帶了兩個婆子兩個小丫頭,聽她這麽說了也都留神看過來。不等寶玉說話,金釧兒又道:“方才聽說柳家的丫頭去了,我正要過去瞧瞧。花朵兒一樣的人兒,這世上就是越精巧的不得活,反看重粗笨的。這也是她的命兒,誰讓她生成那個模樣,入不了太太的眼呢?

我勸二爺一句兒,說到底,太太一顆心都在二爺身上。太太把芳官幾個趕去家廟做了尼姑,又把蕙香、哦,二爺給改了名字叫四兒了,又把她們幾個都許了娶不上親的小廝們,到底都是給了個出路的。說來說去,還不都是為了二爺好?

從前晴雯、到眼前的芳官、四兒、柳五兒,都不是太太看中的人,自然不能讓她們留在二爺身邊的。實則二爺想想,二爺身邊伺候得力的,不都是太太給安排的?可見太太是深知道二爺的,給二爺派的都是頂妥當的人。

有些話我們這身份本不該說的,只是我們也不忍心看著太太如此勞神費心,二爺反不能體會這心意。二爺如今也大了,往後還有大事呢,總都要聽太太的才是。若還是由著自己性子,像今日這般,為個太太厭棄的丫頭拋淚,太太知道了豈有不生氣不傷心的?”

說完了這番話又朝寶玉笑笑就帶了人走了。

寶玉呆立折橋之上,心濤起伏。晴雯的事兒已是好久之前的了,雖他也未曾斷了念想,到底當日原是他自己發作性子吵著要攆了出去的。如今聽了金釧兒一席話,他想的卻比金釧兒說的還多了。

晴雯、芳官、四兒、柳五兒等且不說,金釧兒難道不算在裏頭?當日金釧兒去伺候老爺,就是太太的意思,回來就是姨娘了,這裏頭誰能說沒有太太的主意?旁人或者不知道,太太當日可是為了自己同金釧兒一時調笑還打了金釧兒的,轉頭卻做了這樣安排,如今細想來,其中對自己的警醒之意昭然若揭。

再有芳官幾個去了家廟,那裏頭日子何等清苦,當日智能兒結識了秦鐘,就偷偷跑了出來尋他,那裏又哪裏能是個好地方?!更別說四兒幾個了。原先只聽說拉出去配了小廝,卻沒細想過,今日聽了金釧兒一席話,才想到那些無人可配的小廝該是何樣人品,才會旁人都得配了卻只他沒有?太太一句話,這樣嬌花骨朵一樣的小姑娘,就直給扔地獄裏去了!

寶玉越想越真,尤其那些婆子來帶走柳五兒時說的話,太太之決斷可見一斑。往常只知道太太是個好佛慈善的,如今看來……

想到此處,倒是被自己的心思嚇了一跳!實在太也不孝,怎能如此腹誹親長!忙急急搖著頭,往怡紅院走去。

晚上歇下了,一時是芳官藕官哭訴,一時是柳五兒哀泣作別,轉頭又是晴雯同金釧兒嘆無緣,沒得睡一陣,便驚醒了。醒來正欲喚人,又想起金釧那句“身邊伺候的人皆是太太取中”的話來,看著襲人身影,心裏忽然覺得無味得很。

閉了眼胡思亂想,想起黛玉今日來了又走,自己都沒趕上見一面……忽然,一下子睜開眼來,腦子裏想起金釧兒那句“二爺如今也大了,往後還有大事”的話來。往後還有什麽大事?不是明擺著的!還是得聽太太的……不禁一下子坐起了身子。

邊上襲人覺出來了,還以為他魘著了,趕緊過來詢問。寶玉道是渴了,襲人便起身取了水來,伺候他漱口,又倒了半碗茶喝,才又歇下。

第二日就臥床不起,把賈母王夫人幾個嚇壞了。賈母又埋怨賈政這些日子勒逼得太狠,三不五日地叫了寶玉過去應酬作詩,她道:“古人雲‘嘔心瀝血’,那些話是平白就能得的?從前只嫌他不出息,如今覺出他的出息來了,倒不知顧惜了。要我說,你還只當他是個沒出息的倒好,省得平白毀了身子去!”

賈政這陣子對寶玉觀感轉好,如今見他病倒心裏也有兩分疼惜,賈母這般說了,也當是近日過於頻繁吟詠的緣故,只好唯唯應著。

王夫人那裏早聽了跟著金釧兒的丫頭婆子來回的話,知道寶玉是昨日去了柳五兒才在園子裏痛哭一場才添了癥候,一時不免又氣又疼。氣寶玉性子不改,總為些沒要緊的事情上心,正事上卻不見如此著緊;又心疼這傻兒子在風地裏胡亂哭著,才招了病,還真是長不大了。

賈政一瞥見王夫人神色,心裏有疑。晚間歇在金釧兒處便又問起,金釧兒便道:“上回老爺發了一通火,太太就往園子裏肅清了一回。趕出去了好些丫頭,不止咱們家的,連從前老太太給史家姑娘和薛二姑娘的丫頭都一總兒攆出去了。

二爺那性子老爺還有什麽不知道的,最是心軟面嫩。偏咱們府裏待下人向來慈善,這一遭兒出去這許多,名聲兒聽起來也不好,就有幾個想不開的出家去了,還有幾個楞給屈死了。薛二姑娘過了幾日就說他兄弟要預備成親,家去了;史大姑娘也只在大奶奶院子裏呆著看書,不怎麽出來走動了。

二爺想來一則親戚姑娘們一小兒玩到大的,這回如此,不知如何交代是好了。再則素來心慈的,到底幾條人命兒呢。昨兒就有一個二爺屋裏出去的丫頭沒了。說是太太攆人的時候正趕上她身子不好,在後頭養病吃藥。這一通折騰下來,昨兒就沒撐過去。我同那丫頭也知道點,聽著信兒了過去看看。路上就碰見二爺在水邊哭呢,唉!”

賈政自上回發作一通後,王夫人過了幾日便說都處置好了。到底內宅事務,聽說她辦妥了,便也沒有追問。如今聽了後頭還有這許多話。妥不妥當不說,只裏頭牽扯了親戚家姑娘還帶出了人命,這哪裏是大家子行事?!何況他向來在府裏過日子,只看賈母如何善待下人,如何以慈善有恩得頌,從來不曉得還有這樣粗魯沒思量的做法,不由動氣,心裏對王夫人也越發不滿起來。

不瞞王夫人的又何止這一個兩個?

且說彩霞從趙姨娘那裏得不著準信,到底不死心,就想當面問一問賈環。哪知道那日她藏身在外等著,見賈環進來才探出半個身子去,賈環明明瞧見自己了,略猶豫了一回,便轉身往另一頭去了。彩霞身在烈日下卻如墮冰窟,都不曉得自己是怎麽回的家。

又過得幾日,這日打從外頭回來,就見家裏放了許多貼了紅紙的箱盒,心裏就是一驚。正要問她娘,她娘自開口道:“這是來旺家送來的聘禮。”

彩霞大驚,厲聲喚道:“娘!……”

不待她說話,她娘就不耐煩地打斷了道:“你鬼叫什麽!前兒二奶奶特地把我叫了去當面要保這樁媒,怎麽著,你還當我能搖頭不成?!別說你說的那頭根本沒心思,就算他們有心思,還能同二奶奶爭?我勸你趁早醒醒吧,這一家子人口呢,別為了你一個都搭了進去!”

彩霞雖自覺已至絕境,到底還不肯死心,又偷偷讓妹子尋了平兒。平兒撿空兒同她在二門裏一處穿堂見了一面。她哪裏不曉得彩霞心思?只怕她一心恨上了鳳姐,便替鳳姐開脫道:“我們奶奶也不是那麽沒眼色的人,還不是看太太的意思?你的事兒,太太該是盡知的。這事兒旁人或者不好辦,太太開口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兒!可太太卻放了你出去,這意思……你也該知道了。既如此,旺兒家的來求,我們奶奶便順水推舟應了這話兒。也是沒法子的事兒,你千萬想開些。”

彩霞見過平兒,回家就同抽空了魂兒一樣。她娘初時還擔心她鬧,哪想到她只萬事不做。她娘罵了幾回,見她實在不肯做嫁衣,也怕逼急了出事,就索性都請了外頭的針線娘子做了。

人扛不過命,旺兒家小子又催得急,將將入冬,兩家就商議著把事兒辦了,彩霞就成了魁子家的。

這旺兒家的兒子名喚做魁子,最是個吃酒好賭不長進的。偏他老子娘都是鳳姐心腹,且一手操持著鳳姐的放債行當。這印子錢好放,要緊得看收不收的回來。這魁子仗著勢,同外頭的地痞混子大有交道,就帶著這群人專門收租子去。鳳姐那裏應承的是一回事,他們實際放出去的又是一回事了,初時還有主子奴才之議,後來恨不得自己要拿大頭。如此一來,盤剝愈重,只人人畏賈府權勢,不敢做聲。

他既要做這樣的事,混這樣的人,還能學好了去?又兼之人品粗俗相貌猥瑣,彩霞雖一早知道這親事結不得,及至嫁了過來一看這樣人物,真比死了還難受些。靜夜細想來,只覺滿腔怨憤,普天之下皆是可恨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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