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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6章 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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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玉一病,把府裏又折騰個溜夠。李紈手上倒不缺各樣丹藥,只他這病癥,都由心起,生拿什麽靈能給順過來也保不得安好,還不如由他自消自孽去吧。

王夫人嘴上不說,聽了這事情始末,心裏之恨可想而知。偏這事兒明面上沒有黛玉丁點幹系,如今誰都知道黛玉頂親近的都是林家自帶的人,紫鵑不過是兒時情分同長輩面子,算不得如何。這事兒細究起來,只怕紫鵑之心更可疑。

只人大凡如此,本就心裏有芥蒂的,一旦事來,頭一通火就得沖那個人去。王夫人如今恨不得黛玉從此離了這裏,或者趕緊定個人家,莫要再禍害自家這呆兒子才好。薛姨媽只在一旁勸解,總道並無大礙的,不過是小孩子心實罷了。王夫人聽了越發氣狠,人人都知寶玉是個實心眼的傻子,偏那頭要來逗弄他!老太太說來還就“原是一句玩話”輕輕揭過去了,讓她氣也無法。

過了幾日,寶玉日漸好轉,黛玉也過來了。辛嬤嬤先送了大堆藥材過來,又特往賈母王夫人跟前賠罪,只道是禦下無方,惹出這等禍事,請賈母王夫人責罰。這卻把人頂到面上來了,這紫鵑本就是賈府的奴才,不過是跟著伺候黛玉,她又是家生子,只有名錄,連個身契都無,怎麽也論不成林家的禦下之罪。

王夫人被氣得噎住,賈母少不得寬慰辛嬤嬤幾句,待人走了,自坐在屋裏半晌,把人都趕了出去,不知想些什麽。

寶玉聽說黛玉回來了,自己也好得差不多,怕黛玉短了人伺候,便放紫鵑回去。紫鵑見著這許多時候,也沒聽黛玉使人給自己傳過話,心裏有兩分猶疑。進了屋子,小丫頭們喊一聲:“紫鵑姐姐回來了。”進了屋,一切如常,只她心裏卻越發沒底起來。

晚飯後眾人都坐在那個掛著珠兒燈的小廳裏說話,紫鵑笑笑道:“寶玉還真是心實,聽我說咱們要回去,就那樣了。”

一時靜默,紫鵑忙擡頭看黛玉。黛玉輕嘆了聲,緩緩道:“寶玉是這府裏的主子爺們,又是老太太太太的心尖子。尋常哪裏出個大聲響兒,還要怕唬著了他。你這好端端地去逗他做什麽,鬧成這樣,老太太太太心裏何等不喜,襲人碧痕等人如何埋怨,底下人等又怎麽議論紛紛……你原是個最妥帖謹慎不過的人,今次這般作為,我實在不曉得是為什麽來了。”

紫鵑面色一白,她去了林府,眼見著黛玉什物不缺,只身邊都是些丫頭嬤嬤們,仍是孤零零一個。又怕她對寶玉日漸疏遠,寶釵卻同寶玉日漸親厚,長此以往,怕後事多波折。再加上這回聽襲人說起賈母欲給寶玉定下寶琴的事,雖後來同寶玉說了,曉得並非如此。只賈母當是存過此心的,若哪日真的寶玉定了旁人,自家姑娘到哪裏再去尋這麽知根知底的人去?

她一個小丫頭,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是說不上話的,這裏頭相幹人物裏,能下手的也只有寶玉了。且她心想著,有道是“情比金堅無煩難”。只要寶玉心裏認定了,以老太太太太對寶玉的疼寵,這事兒就算定了一大半了。是以才故意以言語試探,果然寶玉中招,只如此大的動靜卻也始料未及。

好在並無人責怪深究,她也只當事情完滿,左右寶玉的心思已經試出來了,自己也可安心。哪想到黛玉卻說出這麽一番話來,此時從自己一力織成的只盯著“情”之一字的巢網中睜開眼來,略細想了,不禁涔涔汗下。

黛玉見她明悟,方點頭道:“我不猜你的心思,也不管你到底是為了什麽,只往後這樣的事情莫要再做了。主仆主仆,說起來我雖不算你正經主子,我們好歹也相處一場。總是……善始善終的好。”

紫鵑一震,滿眼不可思議地看著黛玉。這哪裏是自家姑娘會說出來的話?!雖是自己思量不周,到底……到底也是一片好意。且如今,眼看著寶玉的心是分明可見了,姑娘正該為自己打算的時候,怎麽……

辛嬤嬤給黛玉使了個眼色,黛玉微微點頭,顧自往後頭臥房裏去了,知道有些話辛嬤嬤當著自己的面只怕不好開口。

待黛玉一走,辛嬤嬤便讓墨鴿兒扶著紫鵑到一旁的座位上坐了。又讓媯柳給她倒了杯熱茶來。才開口道:“紫鵑,姑娘方才的話想必你也聽清了,有些話姑娘不好問,我卻不能不問。你倒是說說,為何如此行事?若非看你向來本分,只怕我都該疑心你是為了私心暗害姑娘。”

紫鵑趕緊擡頭:“嬤嬤,我沒有!”

辛嬤嬤笑笑道:“這話卻是錯了。看看如今,你已經害了姑娘了。就不說老太太太太的埋怨。只說你拿自家姑娘做幌子,惹得一個爺們發瘋,就這事兒,要傳出點風聲去,姑娘的名聲兒可就毀了。你看看,你就動動口舌,就能生生毀了一個主子,這就是擇仆的要緊處了,看走了眼放錯了心,姑娘也只能認了這個苦果。”

紫鵑渾身顫起來,不知如何答對,辛嬤嬤接著道:“事已至此,我就問問你,到底是何打算,竟行如此惡毒之事?”

紫鵑猛地擡頭,眼淚止不住地流,哽咽了半日,方道:“不管嬤嬤信不信,我沒有半分要害姑娘的意思!姑娘來時,就是我跟著伺候的。姑娘同我親厚,比與雪雁王媽媽等人還要好上十倍。我心裏也頭一個放著姑娘。想著姑娘如此處境,不知往後該如何了局。

後來姑老爺也出了事。姑娘……總是要嫁人的。有道是‘女子嫁郎再世投胎’,姑娘身世可憐,若是選個好人嫁了,至少可保往後無憂。姑娘又是那樣易傷懷的性子,便是平常姐妹們相處,有時候尚有不耐,何況往後所嫁之人?

只一個寶玉,從小就對姑娘頂好的。只要姑娘說好的,他必定不會擰著,若是姑娘不樂意了,他也不怕賠個千百個不是。難得這樣都知道性子又能相容的,錯過了這個,還能再尋著一個這樣的?只怕難了。我們雖出不得院子,也不少聽外頭的事。哪家不是妻妾成群的,喜的時候為了她殺人放火的也有,真到了一處,轉眼看成馬棚風了。若是姑娘也遇著個這樣的,便是家裏有千般好,又有何用?還能一輩子住娘家了?姑娘……姑娘又沒個依仗!

我這心思,卻不能說出來,只一人日夜憂急。前次聽說老太太要給寶玉定下琴姑娘,我越想越真,只怕姑娘尚不開竅,那頭卻都布置好了。姑娘若哪日知道了,不是晴天霹靂?心裏一急,雖不能在老太太太太跟前說什麽,卻還有個寶玉。我便試試他,原只想看看他心裏到底對我們姑娘怎麽樣。哪知道鬧出這麽大動靜,確是我思慮不周。只如今,寶玉的心算是試出來了,我也算得了結果。嬤嬤若能做主,只要替姑娘好好謀劃此事,便是把我立時攆了出去,我也無話。”

辛嬤嬤同墨鴿兒見她如此情真,都有幾分動容,一時不語。卻聽媯柳嗤笑一聲,扭了臉冷笑叱道:“一派胡言!”

眾人一驚,連墨鴿兒都忍了沒罵她。就看她晃了晃腦袋,慢慢踱著步道:“你還別不服氣。我只問你,哪個說姑娘一定得嫁人的?你沒聽過有招贅一說?再來,我怎麽不曉得姑娘是個沒依仗的?不說旁的,就說我……哼哼,好吧,也不說我,你可知道老爺現在人在何處?所為何事?何時歸來?便是老爺不打算回來了,你又知道姑娘現在手裏握著多大勢力?還有還有,姑娘容易傷懷?我怎麽不知道?姑娘現在心力圓融神寧氣順的,要傷懷個什麽?!

還晴天霹靂……坐井觀天!你們把那個什麽什麽二爺當塊寶,那是因為一輩子就在這麽個泥巴潭裏呆著的緣故!照理說也不該啊,那許多俊傑軼事大家說了當故事聽的,好歹也聽到過了,怎麽你眼裏,那寶玉還真就是塊寶玉了?!

好?好在何處?會對著姑娘作揖賠罪就是好?楚風……不說這個,就說最最俗的,一家之主,他能擔待個什麽?別拿年紀說事,蘭哥兒能做到的寶二爺都還做不到呢。又說妻妾成群,襲人是擺設?碧痕幾個……這些,也不用明說了吧?還可保往後日子平順……嗤,真要有個什麽,這位是文能提筆安天下呀?還是武能上馬定乾坤?這就是最俗最粗陋你們最能看懂的幾樣了,他有哪點配得上我們姑娘的?!更別說我們姑娘還不看這些最俗的東西。

你呀,你要真是為姑娘好,那就用點心。用點心把你那些‘自以為’看看明白,是不是果真如此!連個局面都還看不清楚,就瞎打算起來,這叫什麽事兒?!能耐不夠,要不就去學,要不就別做僭越之事。屎殼郎對你好把它口糧都給你吃了,你吃不吃啊?!你不吃還就辜負它一片心意了啊?!你如今這口味,也同屎殼郎差不離!你還別不服!

我說高深了你們也不懂。就這麽說吧,這天下,要想配上我們姑娘的,就先說八個字:風光霽月,劍膽琴心!簡單吧?這就是最低的線了。嘖嘖,真是,別拿自己的眼光給姑娘挑人成嗎?那個配你或者還差不多,拿什麽配咱們姑娘!那靈上就差著呢,知道不?!”

紫鵑自小在這府裏長大,進來就挑到了賈母身邊伺候,言行舉止學的比外頭尋常閨秀們也不差,何曾見過人這樣說話的?一時又羞又怒,滿臉通紅,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墨鴿兒好一通才緩過神來,瞪媯柳一眼道:“風光霽月、劍膽琴心,這話倒還不錯。旁的說的什麽亂七八糟的!丟人玩意兒!”

媯柳咧嘴一笑道:“嗐,哪裏亂了,就一句話,一般人配不上我們姑娘,就別拿自己那點眼界瞎著計了,沒用!”

辛嬤嬤想了想,點點頭道:“嗯,話糙理不糙。”

紫鵑眼看著她們三個一問一答,都把自己當成了惡人仇敵,心裏冤苦難訴。只聽媯柳所言,在加上方才黛玉言辭,大約知道自己姑娘是真沒有把寶玉放在心上了。原是自己枉費心機多此一舉,一時心灰若死。

又恨媯柳滿嘴胡言,說得天花亂墜。只這世上哪有人能如她所言的?這些話若傳到姑娘耳朵裏,讓她當了真,真要等起這樣的人來,到時候恐怕就是個年華虛擲孤老終身的結果。可恨這些人,一個個眼睛長在頭頂上,卻不曉得真心為姑娘打算,偏自家姑娘還同她們親近!實在讓自己有苦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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