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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5章 一年將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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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臘月,日子一天天越發快起來。鳳姐這邊又要預備年下各處的例賞,又要預備外頭親戚間的年禮往來,還要分神擬定請年酒的日子名單,更要預備老太太、太太幾處賞人的荷包錁子等瑣事。大大小小千頭百緒,偏一處不能輕放,——年節大事,便是再小的也不能出了紕漏。

賈母知道她必定忙亂,也不拿事情煩他,連對寶玉幾個都交代了不許興事,凡有所求務等年後再說。小輩們見園子內外各處新換年飾,直是一天一個樣兒,都瞧著有趣。尤其寶琴等人,頭一回在賈府過年,多少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排場講究,加上一個樂於講解的史湘雲,越發熱鬧了。

賈母便同李嬸、薛姨媽幾個笑道:“過年真熱鬧的就是他們這些小孩兒們。我們看著,滿腦子只想著哪日該撣塵,哪日該祭祖,又要請多少家年酒……如今上了年紀倒還放開些,只宮裏舊例規矩定還是要遵的。哪裏是過節了,竟是過關呢。只說年關年關,過年如過關,可不就是如此。”

眾人都笑道:“老太太說的也是大家子的常事,外頭只道如何富貴繁華,哪裏曉得其中的辛苦。”

書院裏也放了假,只一些過年也不家去的仍留在裏頭相伴過年,賈蘭也正趕上回家喝臘八粥。又問起黛玉:“我還有事要尋林姑姑呢。”

李紈便道:“那你趕緊過去瀟湘館看看。你林姑姑家裏也許多事情,這幾日就得家去,這一去怎麽也得燈節前後方能回來。”

賈蘭到瀟湘館,看到墨鴿兒幾個正收拾東西,黛玉見他來了,不由笑道:“嗬,難得,不跑四丫頭那裏去,這回倒先來看我?”

賈蘭上前行了一禮,給黛玉使個眼色,兩人說著話往另一邊的屋子裏去。待紫鵑上了茶,黛玉仍打發她給辛嬤嬤幾個幫忙去。賈蘭從袖子裏掏出個瑩潤光潔的紫色小貝銖來,遞給黛玉道:“媯柳傳信回來,喏,就在這裏。”

黛玉道:“這丫頭找人帶信怎麽找去你那裏了?!”接過那個貝銖細看一回,皺眉道,“這又是個什麽東西。”

賈蘭搖搖頭:“我也不曉得,我身邊有幾個小廝同她原是舊識。這是他們傳信的手段。姑姑也不會用?”

黛玉搖頭。賈蘭就著黛玉手看看那貝殼,也跟著搖頭。然後一同嘆氣道:“嗐,這家夥!”

黛玉想了一回,笑著道:“沒事,我得空了再試試看,還是要謝謝你。”

賈蘭一揮手:“姑姑同我客氣什麽。”又聽說黛玉果然明日就要家去,便道,“如此我也不打攪姑姑了,我還往四姑姑那裏去呢。”

黛玉送他出了門,自回來拿著那貝殼來回來去看。紫鵑進來出去的,掃著一眼,只當是賈蘭尋來給姑姑們的什麽小玩意,也不在意,說道:“姑娘這回家去怕得好長時候,我留著看屋子,真不曉得什麽時候才能跟著姑娘回去一趟。”

黛玉笑道:“上回家裏吃螃蟹,本說好了要一起回的,是你自己臨時又有事了,怪誰來?”見紫鵑喪氣,便又道,“家橫豎就在那裏,又跑不了,今年沒去成明年去唄,你又平白的不自在個什麽?”

紫鵑聽她這麽說了,便也只好一笑而過。想她從黛玉進了賈府便跟在身邊伺候了,說是從小一同長起來的也不為過,親厚自不比旁人。只後來墨鴿兒媯柳幾個來了,慢慢的,總覺得他們方是一家的,自己倒像個外人似的。這話又不好說出口,且細想想,她是賈家的家生子,她們都是林家的人,這麽論來自己也合當是個外人。

當日賈母指了她跟黛玉,就是看她忠厚穎慧,如今年紀日長,想的事也更多了。在她看來,賈母定是想把黛玉同寶玉湊成一對的,只是寶釵同寶玉的金玉良緣之說如今也不算什麽機密,這到底往後哪個才是正牌二奶奶,旁人只當看戲,她卻心焦的很。

看賈府裏一眾人等,便可知寶玉的可貴。像薛蟠賈璉之流,若是讓姑娘遇著一個這樣的,不是生生毀了一輩子?!寶玉則不同,他同黛玉也是自小一起長起來的,彼此性子行事盡知,他又頭一個對女孩兒們好,對黛玉更是從來的千依百順。若是這兩人的事情能定下來,自家姑娘也算終身有靠,自己也總算能放下心來。

只如今看黛玉同寶玉卻似不同以往了,雖這兩年來都沒見再拌過嘴吵過架,老太太都笑言是長大了懂事了。她看著卻像是兩個人越發疏遠的緣故。尤其是自家姑娘,也不曉得什麽時候起,就不把寶玉的事情放在心上了。看如今寶玉同寶姑娘兩個,日日在一處作畫寫字,若換在從前,不曉得要吵幾回架說多少酸話暗自流多少眼淚。如今倒好,統統丟開了,倒滿心牽掛起媯柳這個小丫頭起來。

長此以往,那兩個越走越近,眼見著太太是樂見其成的。姑娘年輕想不到這些,老太太又不曉得到底怎麽想的,待得塵埃落定,可就真無力回天了。如此,閑時無事常想起這些來,便是無奈加焦急,卻恨自己不過是個小丫頭,萬事做不得主,雖有千般話,也不曉得如何對自己姑娘說。真是徒嘆奈何。

且不說紫鵑心事,黛玉轉日帶了人就回家去了。賈府上下如今都早已習慣了這個表姑娘來來去去,連賈母都無二話,旁人更不會多言。鳳姐有時候還同黛玉說兩句理家的事務,只黛玉所行多半無法在賈府試用,也只問來聽聽罷了。

惜春總算畫好了那副以身披鳧靨裘的寶琴為樣板的《梅雪獨艷》圖,賈母叫了他們姐妹們過來一同玩看。在案子上展開畫卷,眾人圍看,一時都不言語。——要說筆觸用色,乃至布局留白樣樣都挑不出什麽錯來,可見是下了功夫的。只整圖看上去就是這麽呆板空澀,難動人心。

看惜春一臉得意,賈母又不好說實話,怕傷了小孩子興頭,往後就更難學了。只要笑道:“這回四丫頭是真下了心思的,總算沒有憊賴到底。行了,這幅畫兒我收著了,往後再有什麽想畫下來的,就再尋你去。”

惜春一揚眉毛脆生道:“老祖宗放心,但有吩咐,無不遵從!”

探春同寶釵兩個對視一眼,心道怕是老太太再不會煩到她了。只她們也素知惜春年紀雖小,性子最是古怪難猜的,只胡亂評兩句“挑色極準”、“下筆很花了心思”等話混了過去。

只迎春看了那畫兒,便轉頭涼涼看惜春一眼,倒讓惜春不由得面上一僵。心道這個二姐如今才是頭一個難哄難騙難對付的人啊。

數日後又在稻香村碰頭,李紈便笑道:“四妹妹的好畫兒,我看你這丫頭很該改一個名頭。千萬不要再叫什麽‘入畫’,竟是改叫‘符畫’才好。”

惜春知道李紈看出端倪了,也不遮掩,隨手拿了個果子啃,又道:“要不怎麽交代過去呢?我可不想像寶姐姐那樣,一年到頭不停的畫完這個畫那個。這雖是一個園子,春秋冬夏,風雨霜雪的,要一樣樣起興了,畫到什麽時候去!如今這樣不是正好?大家幹凈。”

迎春道:“當日看你利索答應了,還當你想通了呢。卻原來是這樣打算。怪不得,每回我們要去看看你作畫,你都推三阻四的。”

惜春笑道:“‘頭未梳成不許看’,難道二姐姐不懂?”

迎春看她一眼,點頭道:“‘一詩千改始心安’,你倒真是為了求個‘心安’。只這麽設計哄騙老祖宗,你就真能心安了?”

惜春吐了顆核兒笑道:“若是老祖宗請我畫個什麽要緊的靈符,我這般做來實在不妥。只如今讓我畫個琴姐姐的雪地捧梅圖,什麽要緊事了,也值當我不安心的。”

迎春搖頭道:“侍親奉長,哪有這麽論的?孝順孝順,孝還要順,你這敷衍在先,欺瞞在後,書都讀到哪裏去了?”

惜春歪了頭想想道:“二姐姐前些日子不還同我說‘念’與‘境’的事?如今看來,二姐姐造境的念是‘百善孝為先’,我的卻是‘六親不和有孝慈’呢。要我同自己說‘該孝順長輩’之時,豈非已經起了不孝之心了?若非如此,何用說服自己‘該’與‘不該’呢?道論本心,硬加上一個該字,造作出來的就是真‘孝’了?還不如我這般‘真不孝’爽快些!”

迎春無奈,看著李紈道:“嫂子,你說呢?”

李紈搖頭道:“二丫頭你這是禍水東引之術啊!我也不知道對錯是非,只問一句,若為長輩,到底是喜歡‘假孝順’多些,還是喜歡‘真不孝’多些兒?”

迎春皺眉,“就沒有‘真孝順’的?”

李紈笑道:“若是以‘全自本心,毫無造作委屈’為真的話,這真孝順還真要講究個機緣了。正好長輩與小輩同心共好還好說些兒,若不然,一個要‘萬事穩妥’,一個要‘險中求勝’,可怎麽調和呢?”

迎春細思了一回,嘆道:“嫂子卻是站在四妹妹這頭了。”

李紈搖頭道:“我哪裏都不站。教你們一個乖,凡事有爭時,恐怕多是所見不全,尚有疑慮的緣故。‘昨兒我吃臘八粥了’。這事兒你同我爭不爭?”幾人聽了都笑,李紈又道,“就算你要同我爭,我也不理你。吃不吃的我不比你清楚?我實在是吃了臘八粥的。

這臘八粥到底該放幾樣幹果蜜餞才最合當?這就有的說了,若樂意,爭上一天兩天也不見得有何結果。可見,這世上眾人都確知之事是無爭的。能起爭論的多半是難定真偽之事。既不知真偽,趕緊測定全局事實為要,空坐在這裏爭個高低上下又有何用。不過口舌之利,終究於道無益。”

迎春便問:“如我同四妹妹方才所言,如何測其全局事實?”

李紈笑道:“這事該有個根本法,只是這個說來你們恐怕難懂。我就隨意問兩句,何為孝順,因何孝順?世上是否有不孝之人?若是世人果然都‘該’孝順,為何卻總有‘不該’的現世?這‘該’從何來?你自心因何認定的這個‘該’或‘不該’?”

眾人都細思時,賈蘭卻道:“嗐!說這些外頭的東西何用?最要緊一個自己能耐如何。你無能時,便是想孝順,拿什麽孝順?別說這個,有人欺到你長輩親人頭上,你尚無力反抗時,又說什麽孝順!有了足夠的能耐,哼,便是你自己有想不到的,一堆人替你琢磨著如何孝順你家親長才對才好呢!”

李紈回頭皺眉看著他,想起今番珠界中所看的各道修習之術,又見賈蘭一臉正色,也只搖頭嘆息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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