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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0章 盛夏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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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媯柳打一來回,從林府到賈家,也只李紈一人知道罷了。

第二日,辛嬤嬤去尋了容掌事,她道:“那頭老太太遣了好幾遭人來,眼看著姑娘也不得不去了。我們便商議著今晚上大家熱鬧熱鬧,特讓我來請你這尊大佛呢。如何?未知大人可賞臉啊?”

容掌事掀掀嘴角:“這府裏動靜想瞞過我可不容易呢。你一早讓人把幾面大鼓弄進來,打的什麽主意,還當我不知道?又說出這麽一番話來,想是要拿姑娘壓我呢?”

辛嬤嬤鼻子裏一哼:“你就是個小人之心!我也不同你計較!老實告訴你,姑娘特讓人尋了不知什麽深山裏的修道人家采了兩壇子酒來。我們姑娘什麽人,你自然知道,再不是那起子輕嘴薄舌的。她既這麽說了,想來那酒是真有幾分來頭的。我早早讓人備下,若不然,到時候你飲酒上頭了,沒了鼓,你就不折騰了?還不如準備了家夥什,你也面上好看點。說起來總是趁了酒興,也比發酒瘋好聽些兒!”

容掌事管後頭那一截子冷嘲熱諷全未曾入耳,只聞她:“果然有好酒?”

辛嬤嬤點點頭:“保管你從未見過的。”

容掌事一甩腦袋:“成!我讓尹婆子幫彥月那幾個丫頭去!”

辛嬤嬤連著嘖嘖道:“看看,看看,一聽說有酒,連尹姐姐你都算計上了!”

容掌事一臉坦然:“既有好酒,怎麽無好菜?再說了,我喝得了一壇子?到時候讓她知道了,你能落著好?真是。對了,何不把編鐘也備上?”

辛嬤嬤一驚,縮了脖子扭著腦袋道:“你想作甚麽?”

容掌事上下打量她一通,笑道:“瞧你那小家子勁兒!你不喝兩盅?到時候我都用上鼓了,你不露點真材實料出來?整日裏用幾句酸曲兒打發丫頭們玩,你也真夠有臉的。”

辛嬤嬤氣哼哼道:“不消你管!”說了扭身走了。容掌事站桌邊看她走遠,才踅著步子走到一邊幾上端起茶壺啜了一口,哼著小曲兒看賬本去了。

果然到了晚間,亭臺上擺開桌席,黛玉上來了,便看著東邊亭臺上擺了一大三小的坐鼓並三個身量依次的立鼓;西邊亭臺上一整套編鐘,不由拍了手對墨鴿兒道:“今兒咱們可開開眼了!”墨鴿兒亦興奮不已,忙著點頭道:“托姑娘福了,平日裏哪裏能夠呢!話說今兒的菜色還有尹管事出手呢,論起來,彥月聽蓉那樣的,給她老人家打下手都是福分了。姑娘今兒大可寬量飲上幾杯。”說得黛玉心動不已。

當前臨湖一席為尊,其後雁行兩桌,再後是一排長案。四周又點著些素馨、茉莉、暑月蘭。臨晚一池荷蓮皆睡,有了這些倒也頗不寂寞。黛玉笑著沖幾位掌事、嬤嬤們福了福,又笑道:“晚輩小子,原不敢求同眾位先生同席,只今日恐逢盛事,正該我們開眼,若無通曉的前輩引領卻是難得其中真味了。因此還望先生們勿嫌粗陋,收容則個。”掌事們聞言笑倒,只連說不敢,又讓墨鴿兒伺候黛玉入席。

如此,黛玉同容掌事、辛嬤嬤並尹掌事幾個坐了一桌,其餘人等分坐後頭席面,只媯柳各色,非要站在黛玉身邊伺候。她道:“我是修行人,煙火食與我無可無不可,倒是跟著姑娘聽掌事們論道還更得益些兒。”黛玉知道她素來沒有空話,便也由她去了。

那邊容掌事輕輕一撫掌,自有人端上菜來。黛玉細看,見先上來一道攢盤,人前一份,裏頭青的碧青,紅的水紅,夾起吃時,各樣清甜脆美,不由讚上一聲。尹管事便笑道:“姑娘,如今天兒熱,先上些鮮素,才好清口開胃。”

之後又來一人一小盅清湯,鹹鮮微暖,也不過四五勺的事兒。那邊容掌事已埋怨開了:“我說小尹子,你長久未沾煙火了,只一下庖廚仍舊這般瑣碎!我們哪裏就弱得要到先用湯養胃的地步了?你這一盅水兒下去,我待會子要少喝一碗酒!”尹掌事沖黛玉笑笑,輕聲道:“姑娘請看,飲食之道以道為尊,便是食客粗鄙不堪,也不好敷衍對之,這才是養氣功夫了。”聽得黛玉直樂。

其後又上糟香冷葷、幹煸熱烤、香蒸清燉,中雜各色鹹酸提味,真是樣樣精美,饒是黛玉這般嬌養之人,都要生嘆,心裏卻又可惜“不知道若是讓四妹妹吃著了,該當是何情景”。

她這裏正想著,那邊容掌事已笑道:“姑娘可知道為何這樣身手人在,咱們卻不敢常勞動她麽?”

黛玉正疑惑這個呢,自然搖頭。容掌事便笑道:“姑娘有所不知,這人出手下廚,做出來的是好吃了,那糟踐的卻可氣得神佛跳腳。”

說了往每人跟前的冷葷盤裏一指道:“姑娘可見這味白水羊頭?姑娘嘗了如何?”

黛玉笑道:“剛同嬤嬤說呢,怎麽別處的羊肉就沒有這個味道?也不見雜了旁的香料味,卻是本真適口的鮮脆。”

尹管事聽了沖黛玉舉杯為敬,容掌事一拍手道:“哈哈!姑娘果然是知味之人!告訴姑娘吧,咱們這一桌子人,光這一道菜,怕不得用上幾十個羊頭。”

黛玉瞠目,容掌事接著道:“她做這道菜,只剔羊臉上勺子大小兩塊巴掌肉,這能多少?配伍更是瑣碎,只說裏頭用的蔥,想必姑娘也吃出不尋常來了。那蔥只用蔥白不說,還得剝到盡裏頭跟韭黃模樣那點子蔥芯兒,再拿去浸在放了些許細鹽的淡酒裏漬過,這才能用。

若是不知道這個,便是取了那羊臉肉來,也難引出滋味。且這蔥選材時就另有講究,要星巖那裏的才好,道是那個蔥味兒最近膠東蔥。那還不算,還得新鮮,幹放兩日就不得用了,非說那蔥芯兒會失了心氣!這說的還只是個蔥呢,姑娘想想,就這樣人物,誰敢整日勞煩她?!”

黛玉只顧著眨眼了,容掌事笑道:“這還是因姑娘口輕,又值這個時候,那些重葷大菜不得上席呢。要不然,更折騰了。她有一道醒酒湯,就是剔了青魚的尾絲來做,那得多大頭青魚才成?論其滋味確是酒後至味,只是喝時爽快,待我看賬時又要肝疼。”說得一席上都笑得心有戚戚。

辛嬤嬤見黛玉訝異,便笑道:“姑娘不知,南邊自來豪富極多,卻又好風雅。如此兩相一碰,就出了所謂‘清貴士林菜’。說是清貴,卻得拿豪富打底,不止菜色,連著飲宴的周遭擺設都大有講究。一席下來,費多者可至數萬之數。論起來卻也是走了邪道了,並不是飲膳正宗。咱們這裏也不至於如此的,雖是偶爾為之,那些餘料也要她給了個像樣的用途才罷。若不然,你看這一桌上坐的各樣賬目上人,哪裏就能輕饒了她去?”

尹掌事沖黛玉點頭道:“我這是要管新娘子上妝上轎,回頭還要管送完親掃塵掃土,幸好也只這一回吧。”眾人又笑,那邊容掌事早催上酒了。

黛玉趕緊給媯柳使眼色,媯柳便往那邊長條案下搬了個大木桶出來。只見那桶裏滿堆著碎冰,中間埋著個青瓷壇子。容掌事目光閃閃:“喲?好陣勢!”

媯柳將那壇子捧出來拭幹凈了,放到一邊幾上道:“眾位先生,這酒已經凍過了,若再用小杯小盅就發不出香氣來,卻是要用大碗才好。”

容掌事連連點頭,那邊就有人給各人都上了青瓷笠形碗。媯柳也點頭:“這個碗好。”說了也不知道她如何出手,那上頭原本嚴絲合縫的瓷壇蓋兒就被她擰了下來,又拍開一層蠟封,容掌事眼睛不錯地盯著她手看。

媯柳知趣,一抖手腕,先給她滿上一碗。只見那酒色映著碗上釉色,恰似月墮深潭水映天,只眼見就有股子清淩淩的氣韻。容掌事二話不說,端起來飲上一口,鼓唇弄舌吸氣洗酒,霎時只覺整個口裏鼻中都是涼絲絲的冷香酒氣,再緩緩咽下,更是連五臟六腑都要被熨平了。閉目品味良久,方嘆道:“也值得搬一回鼓了。”一句話說得眾人大喜。

媯柳又轉著圈給眾人都滿上,黛玉抿了一口眼睛一亮,卻是認出這裏頭同那靈茶一般的同源滋味來。那邊兩桌上彥月悅嵐等人幹看著又如何肯罷休,便過來歪纏,黛玉笑著對媯柳道:“你那裏可還有?不如給她們些嘗嘗。”

容掌事卻回頭訓斥眾人道:“鬧什麽?又不會喝酒,瞎起什麽哄!”

她們本不是尋常人家主仆管事,哪裏會懼了?墨鴿兒頭一個不肯:“掌事只管自己喝了不足,恐怕還打著再從鬼頭柳這邊掇弄兩壇子出去呢!咱們不過一人來上一碗,怕什麽的!”

媯柳本還有心藏私,這一聽原來怎麽也保不住的,不如大家痛快了。便索性將三壇冰花露都取了出來,豪氣道:“反正都在這裏了,我是不管,你們有本事自己分去!”話未完,那邊兩桌已攏了一壇過去,這邊的除了開了的一壇,另一壇自然落到了容掌事手裏。她見一桌子人盯著她,便索性道:“待過些日子我去瞧瞧我師父去,正愁沒東西孝敬呢,這下可好了。”眾人見她提了長輩了,倒不好跟她為難,且她們本也不是好酒之人,笑話兩句便丟開了。

一時酒酣,正笑鬧間,就見容掌事又盡了一碗,一個飛身就上了東邊亭臺,黛玉此時方知這容掌事竟也是身懷功夫的,且看著十分不弱。只見她略轉了轉頭,便又一點地騰身上了最大那個坐鼓的鼓面,卻是音聲未聞。隨即長立鼓面如玉樹臨風,忽地起腳輕點,聲聲鼓點傳來。咚咚咚數下後,動作愈快,身影翩然,也不見她手裏有何器具,只舉手投足間便有鼓聲大作。

那坐鼓聲雄渾,立鼓聲激越,兩下相和錯落,亭臺上一圈石燈映著她身形舉動,早看花了人眼去。黛玉聽那鼓樂,初時恰如大雨墮地,俄爾豪雨傾盆,漸漸中又起鐵馬金戈之聲,上有電閃雷鳴,下有浴血廝殺,只聽得人熱血沸騰。

忽而其聲漸急,眼見著是戰至□□,聽的人都拎了心到嗓子眼,正這時候,一聲清嘯忽入,好似亂軍中見其主帥。霎時一方士氣大振,鼓點漸強漸弱,終歸於一處。眼見著是成王敗寇見了分曉,俾睨天下間又有蕭索寥落之意。嘯聲漸遠,鼓聲隨歇,坐對平湖明月,此情此景,又讓人忽生江山千古之嘆。

眾人尚未得回神,西邊叮咚漸起,恰如一滴清雨滴落聽者心泉,彈破方才一派蒼茫意。卻是辛嬤嬤、尹管事同另兩位掌事嬤嬤正合奏編鐘。其中默契和諧,耳聞即知。又無絲竹相和,只清越鐘鳴聲聲,倒似自方才的白骨血塵裏另開出一朵花來,好比鴻蒙初開,天地乍見。萬物方欲起作,寸心猶自懵懂。眼前月映水中水連天,越發如置時光盡頭,坐看生機初萌時候。

彥月青霄等後輩小子,眼見著前人先生們修為若此,又是敬佩又是自慚,更生了一份定心,要在各自道藝路上謀求精進。便是黛玉也從中獲益良多——原來這人生境界卻不止是在一事一物上,卻是以心為爐的一大圓融。

只媯柳從幾人所展中感知道心,好似他鄉遇了知音,興奮異常。待得嬤嬤們一曲終了,連同容掌事一起回了席上,眾人上前舉杯敬賀時,她倒發了瘋:“這可如何是好,我雖不濟,也該展露一兩手才算上道。”說了嘻嘻笑著,不待眾人反應,就忽地淩空掠往湖中那痕長堤。容掌事見了驚嘆一聲:“不得了,好俊功夫!”

幾句驚嘆尚未落下,卻聽半空中聲如霹靂,一道火光沖天而上,謔啦啦爆出偌大個煙花來。映著底下湖水,一花兩開,恰如彼岸。

一時眾人都棄了桌席,往樓臺欄桿上倚去,仰了脖頸看她放花。忽若金蜂成群,又似花綻百蕊。那顏色赤橙黃綠青藍紫,各樣純明鮮亮到十足十,哪是尋常見慣的樣子?正看得過癮,卻忽的沒了聲息,都屏息等著,好一晌,全無蹤影。正要埋怨疑惑時,忽聽畢波聲連連,眼見著沿那長堤上由遠及近綻出無數花火來,一朵連著一朵,前者尚未熄,後者又已盛,直在天上拉出一路繁花來,連著湖裏又是一道,足停了有寸香工夫。終落盡,卻餘了一片幽蘭光暈在那前後,好似餘韻未消。一時都看呆了去。

容掌事先聲長嘆,各人才漸漸回了神,又興奮地啞了嗓子七嘴八舌說開了。辛嬤嬤亦點頭道:“從未見過如此手段,哪裏能想到是她一個小丫頭所為?是在神乎其神。”容掌事也笑道:“學無止境,我輩果當銘記。”兩人相視而笑。

媯柳一躍回樓臺,則早被一群丫頭們圍了個結結實實,一兜頭就是百八十個問句,哪裏接得過來?黛玉只在烏壓壓人群裏聽得她不時得意笑聲,也不由莞爾。

是夜各人盡興而散,黛玉猶自心潮難平,還讓媯柳陪著在東邊書房裏坐看了半日月亮,自難免吟詠題句,卻也不消多記。

因前一日都樂瘋了,便在家多歇了一日,又往賈府送信,轉天下晌收拾了東西帶了人才往榮國府去。臨上車前,雪雁自言自語嘟囔:“什麽時候能踏實住自己家啊!”黛玉聽著了,伸手撫撫她頭頂,也不言語。

倒是媯柳臨走前往尹管事那裏去了一趟,卻是送去一壇子石竹釀。不錯,正是用了李紈拿來燒炭的空芯石竹的竹瀝入酒釀制的,一壇子裏也不知輪不輪得上三滴五滴。所謂寶材多來當劈柴,我們也就空此一嘆。

媯柳送這壇子酒,是因那回飲宴時聽尹管事說起自己有個嫡親侄兒也甚好杯中之物,想從容掌事手裏勻一壺出來。談何容易?媯柳就私下接了這茬兒。反正這些酒於她也無所用,她又不好這口,也無據此悟道的天賦,不如拿去做人情。

到了賈府,見過賈母王夫人等人,卻沒給賈母抱怨的時機,黛玉便自說起府務來:“聽說因今春開春晚了,江河裏水流與往年不同,好幾處看著已有旱情的苗頭。我們家裏幾處莊子也都說不大好呢。若真大熱起來,還真不知道怎麽好了。”賈母一語被帶了過去,倒憐惜起黛玉幼年掌家的辛苦起來,也感慨道:“你這丫頭倒有兩分警醒,這話還真該早做打算。”說了又讓人把鳳姐幾個都叫來,問起自家莊子上的事來。

鳳姐一樁樁說的清楚,只道並未見有甚異常。王夫人也笑道:“咱們國朝地方大,一年到頭,要說通天下沒災沒害的年頭還真是難尋。或者是大姑娘整好問到幾家不順的也是有的。”

賈母點點頭:“但願如此吧。你們年紀小,不曉得。有一年熱得狠了,好些山上都枯成個半禿。多少郡縣絕收,好些人在路上走著走著倒下就死了。聽說光京城就死了有好幾萬人,你們想想,這還是天子腳下。去年冬天那般冷,時日明明已經開春,卻遲遲不得回暖。這風水相連,絕不是一時一刻的事,還真該多留心才好。”

王夫人聽了也心中一凜,如今府裏花銷日大,就靠那些莊子養著呢。若真逢了災年,可真是叫天天難應,叫地地不靈了。一頭應承著賈母的話,一頭想著要往各處庵廟道觀裏多添些香油錢才好。

獨鳳姐雖口裏附和,卻分毫未放在心上。她心裏想著,如今海貨買賣那般興盛,成船的番銀往裏流,便是遇上些災害,還能缺了買糧的錢?再說了,要多大災害能波及到府裏這樣人家?如今分毫未見就擔心起來,未免杞人憂天了些。

迎春在一旁張了張嘴,輕輕嘆了口氣,到底還是未曾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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