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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9章 清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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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玉棒瘡結痂後便不用整日躺著了,只是整塊皮肉繃緊,也不宜大動,總算能翻身坐臥。襲人早幾日幾乎日日以淚洗面,還不敢當他面露出分毫,只想著往後要如何勸解方能常保平安。

這日湘雲同寶釵攜手一同來看望,探春隨後也到了,正逢著邢夫人使人送些新鮮果子來。寶玉便讓洗了來吃。大家坐一處閑話兩句,湘雲想起黛玉來,道:“林姐姐也真是的,我好容易來了,她倒一去不回了。”

寶釵忙拿眼看寶玉,果然見他皺了眉,口裏嚷嚷道:“就是,趕緊讓老太太派人接去,這都好些日子了。也不知道林妹妹在家得不得好生睡覺,如今天熱了,到底瀟湘館那裏涼快。”

探春一笑道:“二哥哥你這可是‘替古人擔憂’了。你也是去過林府的,雖未進內院,外頭如何景象你沒經眼看?倒說出這樣話來,傳出去未免讓人可笑。”

寶釵也道:“老太太早遣人去過,只連著幾日都有客在,林府又沒旁的主子,全憑林妹妹一人操持。咱們幫不上忙就罷了,若再有什麽話,卻是不該了,倒像咱們不懂事似的。”

湘雲不信道:“早先也沒聽說啊,怎麽如今就那麽些客人要相待了?我看是嫌我們的意思吧。”

探春搖頭道:“那卻不是的。原先有林姑父在揚州,要有來往,也只有往那邊去的。如今又不同了。這一遭兒有人上了門,後頭的自然是都隨進了,只有越來越多的。且我還聽她們說,那戴夫人見了林姐姐幾次,極為誇讚,是以也很有幾家家眷欲見見林姐姐呢。”

湘雲便問:“你又聽哪個說的?”

探春道:“前些日子同太太往舅老爺家去,聽提督夫人說的。如今那戴侍郎已升作戴尚書了,他家家眷的話自然更有人信實了幾分。”

寶玉聽了嘆道:“難道林妹妹也要同鳳姐姐一般,整日不歇地應付那些俗人陋客?想來她也該難受極了,很該讓老太太接了來,也省得那些人尋上門!”

湘雲笑道:“二哥哥,你這才真真是‘以己度人’了。常人要求一個‘交游廣闊’‘聲名顯達’尚不能夠呢!何況你方才沒聽真?那不是尚書太太就是提督夫人的,與這些人相交,難不成還辱沒了你的林妹妹不成?!”

寶玉正色道:“雲妹妹你好好一個清白女兒,怎麽也學起那些祿蠹愚夫來專以官位權勢為論?這可說不到一處去了!”

湘雲才要反駁,襲人在旁勸道:“姑娘們都不消與我們爺說這個,但凡哪個提一句,都要遭他一通兒話。橫豎要同他較真也難,要順了他話也不對,更難相應了。”又轉頭對寶玉道,“二爺,要我說,你再這麽著,到時候惹得姑娘們不快,往後都不樂意理你,你就合了心意了。趕明兒後兒的姑娘們尋了地方設宴作耍,你如今可連趕都趕不上的。”

說得寶玉訕訕的,寶釵幾個都抿了嘴笑,探春道:“可好,可好,這才是太陽在屋子裏呢!”

正說著,琥珀拎了一籃子鮮果進來,見過眾人,才笑道:“剛才賴嬤嬤過來同老太太幾個鬥牌,孝敬了老太太一些新鮮果子,老太太讓我撿了一籃子送來。姑娘們也都有,剛都送去各人院子了。”眾人忙起身道謝。麝月秋紋上來拉了琥珀說話。

湘雲見提賴嬤嬤,倒想起一事來,便問道:“對了,還沒問過二哥哥,怎麽好好地就把晴雯給攆出去了?往常看你最縱著她不過的,如今倒翻臉了?”

寶玉當日一時氣沖行了這事,轉日就有些後悔,遣了襲人去問,卻說太太連身契都還給人了,再難進來的。因這個,心裏不爽快了好些時候。如今聽湘雲又提起來,越發沒了勁頭,只哼哼兩聲嘟囔了幾句。

襲人知道他心裏的病,便笑著對湘雲道:“姑娘快別提這個了。二爺哪裏是安心要攆人呢,不過是話趕話地說到那兒了。第二天就讓我往太太處求情去,哪想到太太那日卻是念著晴雯伺候二爺這幾年也沒犯過大錯,且她一手好針線也是盡知的,只說一場主仆,不止賞了她銀兩,還連身契都還了她。這不是好事?哪裏能再說要她進來的話兒!為了這個,我們爺好幾天沒露笑面兒,心裏不得勁得很呢。”

湘雲聽了便看著寶玉笑,那邊琥珀卻開腔搭話道:“寶二爺再不用擔心她的,她如今好著呢。方才賴嬤嬤還同老太太說起,說是前日她的一方繡品讓鳳起書院給相中了,特派了車來接了去了。說不得過些日子還來磕頭呢。”

寶釵先反應過來:“鳳起書院?這如何連上的?”

琥珀也搖頭:“我們也不知道呢,只聽賴嬤嬤說,那邊的繡工師父要招兩個隨侍的副教頭,卻是要求極高的。京裏好幾家都送了自家府裏的繡娘去,都沒有取中。聽說先前取中了一個官家小姐,這回不知道又取中了幾個。反正晴雯是被挑上了,前兩日一輛車來,就給接進去了。到底後頭怎麽樣,還不曉得呢。”

寶釵聽了緩緩點頭道:“她倒是造化了。那樣地方,若是能留下來,豈不是比我們幾個還強些?”

湘雲不解道:“姐姐也說得忒過了,哪裏就那麽好了。”

寶釵笑道:“你長年在北邊,不曉得那個書院的事。在江南可是鼎鼎大名的,只是她們挑學生,一要性情,二要門第,三要才學。就是江南那樣士族林立的地方,一年頂多也不過十來人得中。如今在京裏開了一所,卻不知道什麽時候才開始招生員呢。晴雯若能留了下來,當個講師的隨侍,那也很是了得的。不說身份改換,只說在那裏能學著的東西,見著的人,便不是尋常可比了。那不是大造化?反正要說起來,南邊那個書院,我是不夠格兒的,想進去看一看,都沒戲。”

幾人都聽得咋舌,湘雲有心要問一句黛玉又如何,到底沒問出口。

旁人聽了還罷了,襲人袖在裏頭的手不由得緊了緊,又偷眼看寶玉。她自然知道寶玉對晴雯的不同,私下也料得兩分晴雯的心思。原以為這下出去了,也算大家安生,哪想到卻有這麽一出。若是真如姑娘們所言,她那裏得了身份了,只要這兩人的心思不歇,府裏老太太連帶著那賴家恐怕都是樂見其成的。這一來一回,那良妾身份可不是她們這樣的通房姑娘能比得了的了。不由心裏一陣憋悶,忙悄悄深吸了口氣。

耳邊又聽得探春道:“我們空口白話說說容易,哪裏這麽著就成了的?不說旁的,就說如今讓晴雯來教你們,你們哪個能服?何況照著寶姐姐的說法,咱們也不夠那個兒呢!那那些能進得去書院的千金小姐們就能比咱們更好伺候了?晴雯也不過是手上功夫巧些,要說作副教授的話,卻扯得太遠了。”

眾人聽了也都點頭,只是到底這機會也難得,少不得還誇讚兩句。襲人心裏一想也是這個道理,卻是自己鉆了牛角尖了,一笑放下了心思。

入夜,京城林府,黛玉剛梳洗了,正斜倚著個竹絲涼玉靠枕聽一屋子人說話。辛嬤嬤道:“賈府老太太又遣了人來問了,前兩回正好都有客上門,雖不用姑娘出面相待,也有句話好說。如今可怎麽辦呢,恐怕過不得幾日還真就得回去了。”

黛玉輕輕搖著手裏扇子,悠悠道:“如今寶玉挨了打養傷呢,為著他,肯定是什麽樂子也不好找的。我們若興起個什麽來,他那裏動彈不得,不是心裏著急?老太太太太知道了,未免要嫌我們不知事。一日日悶著,可有什麽趣兒呢。”

墨鴿兒笑道:“話是這麽說,姑娘嫌那裏憋悶,我看史大姑娘倒是極喜歡在那府裏呆著的。”

辛嬤嬤斥她:“那如何能一樣?史大姑娘家去更辛苦,倒是在這裏,有老太太護著,一眾姐妹相伴,整日裏說說笑笑的,自然好過。她在史家也不得做主的,還不如在那府裏自在呢。如何能比咱們?”

黛玉聽了若有所思,良久,方嘆息道:“嬤嬤這話很是,我竟也是入了窠臼了。這在家一日日樂悠悠過慣了,竟生了貪戀了。再若因此惹得老祖宗掛心,實在是大大不孝。”說著輕輕伸了個懶腰,“唔,要不明日後日的,咱們就去一趟吧。過些日子再回來,也是一樣的。”

眾人自然都以她為尊的,各自下去商議這回去要帶去的東西。

黛玉躺下了,想著這幾日在家過的日子,心念著:若是爹爹在家就好了。

往常在賈府,深恐自己有行差踏錯的惹了人笑話,但凡有一絲自覺時都小心翼翼的,哪裏得一日半日的舒心?尋常人一句話,或者就記在了心裏,翻來覆去琢磨,或者因此自傷,或者因此郁憤,總難以釋懷,因而也常不得安眠。

這回回了家裏,一早醒了,後窗山林鳥鳴啁啾,眼前百年古藤一木成林,涼風夾著馨香氣透窗而入,吹得四下綃簾輕舞。洗漱了,坐著梳頭的時候,辛嬤嬤一早備好的晨湯就端了上來。飲過湯,換了衣裳,攜了或書或琴就往庭前半榭裏去。

丫頭們得了消息,她前腳剛坐定,後腳就端來七八樣十來種精細小點,或粥或茶,伺候早點。隨意揀幾樣,沒有不適口的。食畢漱口盥洗,自有清茶小點後續。度其心音,好靜時,自有擅香的在一旁焚點“幽泉”、“浮葉水上”之類香品;喜動了,她這裏撫琴,便有清笛沈簫乃至玉磬相和;若有心嬉鬧,皮影小戲、笑話、戲法也是各有絕活。如此半日,早飯多半也擺在了這裏。

用完早飯,日頭漸漸著力,常往後院走走散散。午歇也不回屋裏,只在繡樓東邊水榭裏的古藤床上。那水榭三面透風,上有高槐密柳,下有清波盈盈,丁點炎熱不見,點上一支蒔蘿沈甜,餘燼寸斷,銀灰點點,倒似住了流年。

午睡醒了,有時就往屋後山子背陰的九曲花廊裏行散,或者揀個花蔭竹下坐了看書,叫了媯柳來對弈,甚或跟悅嵐幾個分了幫伍鬥起茶來。先時悅嵐幾個手藝高超,輕叩茶碗,成畫成詩都不在話下,黛玉這邊自然是兵敗如山倒。幸好有個媯柳,不知她怎麽弄的,不止面上茶沫可成圖,還能引了裊裊茶煙在半空裏聚成樓閣山水,讓悅嵐幾個自嘆弗如。雖嘆不如,亦不可氣餒,少不得要另辟蹊徑再尋了場子來。

如此瑩瑩碧廊,沈沈秾蔭,時時傳出陣陣女兒嬌笑輕呼。盛夏風流,莫越其事。

及至日腳西行,繡樓兩邊亭臺上一早撐起來的綠障紛紛撤開,這一日遮擋下來,地上所鋪青石木臺都無絲毫暑氣。只是風裏仍有股熱意,早有熟於風水的丫頭管事們指點了地方,遠遠錯落點放冰釜涼盆,待得黛玉等人上得亭臺時,自然清風送爽。

亭臺遠對湖面,風自水上來,恰如蓮綻目前。漫天霞色,沈天如碧,四周欄桿上嵌著的石燈爍爍點點,向著兩頭沿去。黛玉貪戀這外間風露,長讓人把晚飯擺在亭臺上。於高處臨水當風,總讓人易起興頭。少不得多開兩桌,拉辛嬤嬤容掌事等與自己同坐了,悅嵐彥月等自也作陪。飲酒說笑,諸般喧鬧。又是個個技藝在身的,或絲竹,或曲韻,皆信手拈來。甚或有能作劍舞口技的,總引滿堂喝彩。

這樣的日子過過來,哪裏還能想往別處去?

又有一回幾人說起來,有一個道:“只容掌事尚未展露過,聽說掌事技藝非凡,不是我們這樣雕蟲小技可比。只是掌事積威在此,我們也不敢造次。”說了直眼巴巴看著黛玉,黛玉自然也心動得很。

便偷偷去問辛嬤嬤,辛嬤嬤暗笑:“別說姑娘,我也想看呢。早年大家年輕時,她才是頭一個輕狂的!如今掌事多年,外頭都尊稱一聲大祭酒。倒把她叫住了!只是要她動手,沒有點像樣的彩頭怕是難。”

黛玉忙問要什麽才好,辛嬤嬤低了聲道:“她這人,再看不出來的!金銀財寶,珠環首飾樣樣不放在眼裏。只見不得寶劍同佳釀!”

黛玉聽得合不攏嘴,半晌方噗嗤笑道:“幸好我知道是容掌事,若不然,還當嬤嬤說的哪個江湖豪俠呢!”

既得了線報,就要商議如何動作。媯柳聽說要佳釀,笑道:“那還不容易?咱們府裏多少酒,挑頂好的給掌事送去不就成了。”

墨鴿兒冷哼一聲撇嘴道:“你當容掌事同你一樣是哪個不知道的旮旯兒裏出來的?實話告訴你吧!容掌事的師父就是咱們那裏出了名的‘仙釀手’,什麽好酒沒見過,是你這樣隨便拿兩壇來就能打發得了的?”

媯柳聽了感慨道:“可惜可惜,我師父不知道人在哪裏呢!若是能從浮塵集市裏弄兩壇來,想來定是此處未曾有過的。”墨鴿兒翻個白眼,也是慣了媯柳那滿嘴跑馬的“浮塵集市”。

哪知道這媯柳還就上了心了,這日定了黛玉往賈府去的日子,她想著若能臨行前熱鬧一番也是個意思,便暗下了決斷。當日晚間,一溜煙去了稻香村。李紈見了大吃一驚:“你們姑娘回來了?怎麽沒聽說啊?難不成是出什麽事兒了?”

媯柳搖頭:“沒呢,沒回來。我來尋奶奶求個事兒。”

李紈松口氣,白她一眼:“說吧,你那袋石子兒用完了?”

媯柳搖頭,又加力搖頭嘆息:“奶奶,你怎麽能說那個是石子兒呢?那可是中品靈石啊!奶奶你曉不曉得十塊中品靈石,都能在臨風閣盡興住半個多月了!那是多少錢你知道不?你……”

李紈揮揮手:“停,停!給我講浮塵集市裏的故事來了?”

媯柳醒過神來,搖頭,趕緊道:“奶奶別打岔!我是來尋你要酒來了!我沒尋著我師父,就來問問奶奶。我想尋兩壇好酒,我們姑娘有用。”

李紈又白她一眼:“誰給誰打岔了?好了,我先不同你計較!唉,我就是油脂蒙了心的,怎麽弄了你這麽個東西來!唉!”

媯柳也聽不明白她話裏的意思,只急的搖她胳膊,李紈趕緊奪了手:“成了成了,骨頭都給我搖散了!我問問你,你說要好酒,是想要什麽樣的?是要神釀的?”

媯柳把嘴張得能吞進個鵝蛋去,又趕緊抿上了,咽口口水,眨眨眼睛道:“奶奶,你連神釀都曉得?!我就說你肯定同那裏的人有來往嘛!哪裏用得著神釀,再說神釀的酒哪兒那麽好到手了。我想著,集市裏‘會仙樓’和‘奉仙山亭’裏的就頂好了。那也不用最好的那些。最好的裏頭蘊靈充沛,凡人又吸納不了,白白過一遍五谷輪回,暴殄天物。只要那裏的‘冰花露’、‘滴風’這樣的就足夠了。說來也怪不好意思的,我這兒的靈石還是奶奶給的呢,那酒錢……嘿嘿,嘿嘿……”

李紈心裏就奇了怪了,這些侍奉傀儡沒引靈的時候不是一個個幹活做事都踏實妥當得很麽,話也不多,怎麽引了靈了就成了這麽個無賴玩意兒?!閉了眼搖頭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這兩樣倒不難得。對了,你方才說什麽凡人不能吸納靈氣?怎麽我又聽說有些丸藥吃了會爆體的?”

媯柳兩手胡亂比劃著:“我看了,這邊的凡人吸了靈氣只能在經絡裏走,可是這裏經絡盡通的我也只見過蘭哥兒一個呢。都沒通,怎麽能吸納?自然沒用。我們姑娘是個別,仙靈用在神魂的,她這樣的我也只見過她這一個。餘者人等,吃了那靈藥就同吃了石頭一般,什麽樣進去,什麽樣出來,一點用沒有的。

那丹藥嘛,又得分說了。那是一瞬將靈氣逼入體內的,經脈淤阻厲害的,丹藥性猛的,兩相不諧,可不就炸了?若是和緩潤澤的,像上回奶奶給姑娘的小還丹那樣的,就無妨。只是若不能煉融,也多半散失掉,仍是平白浪費。有幾樣能轉丹漸溶的,凡人也可用,花它百八十年自然慢慢煉化了。只是這樣的都極少,咱們那裏的修體與這邊的人身大不相同,飲食丹藥乃至修煉法訣若直接移用過來,多半是牛頭不對把嘴的。”

李紈點頭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倒沒往這上頭想去。原是肉身就不同的!是了是了!”握了拳團團轉了一圈,才直起身斜眼看看媯柳道:“好小子!今兒算是承了你的情了,也罷。”說了從袖裏扔出一個小荷包來。

媯柳趕緊上前接過,神識一探,裏頭恰是幾壇浮塵集市裏的靈酒,忙喜得接過,拱手行禮道:“奶奶真是大手筆,小的謝過奶奶!”李紈揮揮手:“走吧走吧,我還得想想你方才說的話。”媯柳全不以為意,又行一禮,施施然往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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