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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7章 情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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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要分開時,金釧兒忽然問晴雯道:“你那兄嫂,可怎麽樣呢?”

晴雯不解,回頭看她,金釧兒又道:“你那嫂子實在可惡,如今在裏頭嚼我舌頭想壞我名聲,我卻不是個挨踩不吭聲兒的性子。”

晴雯了然,苦笑道:“你又何必說與我聽?莫非我說了什麽,你還肯就此輕輕放過了?”

金釧兒也笑:“總要同你說一聲,也是個意思。”

晴雯嘆道:“這世上活著,誰還真的管著誰來?我又是個什麽人物兒了!唉,各人作孽各人還吧……”說了擡頭沖金釧兒笑笑,顧自去了。

又說黛玉去看過寶玉後回了院子也是一直悶悶的,晚間洗漱好了,只坐在窗下椅子上發楞。墨鴿兒立在門邊上,沖著媯柳殺雞抹脖子地使眼色。媯柳翻個白眼,接過辛嬤嬤遞來的熱湯,往黛玉跟前一放,笑著道:“姑娘,我有句修心的口訣,你聽不聽?”

黛玉涼涼地看她一眼,回頭輕哼了一聲。

媯柳涎著臉還往她跟前湊湊,拼了命眨眼睛。黛玉快掌不住,便伸手將她一把拍開了去,口裏罵道:“越發沒個正形兒了!湊呢麽近做甚麽,顯你臉大?!”說完自己也噗嗤樂了。

墨鴿兒暗暗沖媯柳豎起大拇指搖了搖,媯柳再接再厲:“姑娘,那句口訣便是‘凡有難過,必是強求’。姑娘細品品,是這句話不是?”

黛玉把嘴巴癟成個向下彎的月牙兒,蹙了眉看向媯柳。媯柳嘻嘻笑笑,接著道:“姑娘你想,寶二爺那性子那行事,碰上老爺那性子那行事,這場打是不是怎麽也跑不了的?此之謂定數也!像史大姑娘那樣老想著跑去告訴老太太、太太,搬救兵什麽的,都不是正道。以為這樣就能免過這場血光之災,實在太天真想得太淺了些。

既是定數,便是逃不過的事情。只要寶二爺還是這個性子,只要老爺身子骨還硬朗,這血光之災的植根便在。其生發之多少快慢,便要看生機觸動了。這回像是因著外頭戲子和先前金釧兒姑娘的事。說句實在話,便是沒有這件露出來的,旁的沒有露出來的還不知道有多少都值得老爺‘一揮鞭’的呢!姑娘你看,你若要因這樣的事情難過,又如何難過得過來?”

黛玉把句“凡有難過,必是強求”放在心間嘴裏衡量數遍,化成一聲長嘆。

媯柳又道:“要說起來,寶二爺這性子也實在有趣。我看常人行事,不過兩樣,一則‘心意’二則‘能耐’。光有心意又有何用?且還不說那心意又多有變化的。

比方這一回,那忠順王府家養的戲班優伶,他同人交好,自也沒錯的,卻又摻一腳那人躲避王府的事來。且不說這事對錯,只一個,他若真心要襄助那人,自該憑了自身本事,或者想法子讓王府放了他出來,或者幹脆密密藏了甚或遠遠送了也好。可如今看他也不像是真作為了什麽的樣兒。

再一個,那忠順王府與府裏素無往來的,即是說平素並無交情。如此行事,於府上又有甚利害?要知道,從古自今,因著一些小事齟齬漸發漸作而成世仇者不知凡幾。以府裏如今境況,真同那樣的實權王爺對上,實在後事難料。這樣的事,寶二爺大概是想不到亦不稀得去想的。如此,好似那個優伶的喜憂又比滿府上下人口的喜憂更要緊些了。卻又真是如此?

助人與脫己,最好兼及,不能兩全時,也好知道如何取舍因何取舍。這是在這世上男人爺們行事該有的樣子。如寶二爺今日這般,王府那頭眼見著是得罪了,另一頭到底也還是洩了口露了蹤跡一樣被他所害,自己還落一頓打。從頭到尾,到底誰落了什麽好處?我實在想不明白。”

轉身沖黛玉道:“寶二爺心性如此,姑娘向可為他知己,難道竟是不知的?既是知道的,難道姑娘還想他哪日變了性子不成?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又難了。是以,姑娘,何不放下這些‘強求’,也自然就沒什麽‘難過’了。”

黛玉從聽她開始說話到如今,也已不知嘆了多少聲,聽了這話,又是一聲長嘆。

辛嬤嬤便給媯柳使眼色,媯柳還楞神著呢,墨鴿兒過來一把把她拉走了。辛嬤嬤重剔了燈,溫言笑道:“今兒一天可也乏累得很了,姑娘早些歇著?”

黛玉搖搖頭,伸手牽著辛嬤嬤衣襟道:“不想睡,嬤嬤陪我說說話吧。”

辛嬤嬤拍拍她手,笑道:“好,姑娘想說點兒什麽?”隨手從一邊的針線笸籮裏取出一段絡子,系在桌前,一松一緊地打起絡子來。

黛玉在一旁看著辛嬤嬤指頭翻飛,彩線來往,心裏也慢慢靜了下來。良久,方問道:“嬤嬤怎麽看寶玉的?”

辛嬤嬤手裏不停,輕輕笑了聲道:“寶二爺嚒……就是個孩子吧。”

黛玉歪了歪頭:“嬤嬤是說他不知事的意思?”

辛嬤嬤淡淡道:“那倒不是。姑娘可見過小小孩兒們?都說‘六月天,小孩面’,就是如此了。高興的時候,是滿心的高興。一朵花兒一根草兒甚或草叢裏捉來只蟲子,都能玩上大半天。這個時候若誰劈手奪了去,那真要哭個天昏地暗了。你若不理會他,過個半日,他就煩了,自棄了一旁再想不起來的。這時候你若硬要拿他跟前逗趣,說不得一把給你扔了!

高興起來的時候,好像再也沒有煩惱一般。哭鬧起來,又像天要塌了似的。對著花兒時是滿心滿眼都是那個花兒,一轉身忘了也就忘了,又一心一意對著旁的去了。你要說哪個是要緊的,還真是哪個都要緊。你若說哪個真是如何要緊的,卻又說不上。

寶二爺可不就是這樣的?同個小孩子一樣。方才媯柳說的優伶的事,他也當是小孩子間要好來的。他知道人家的事,被問狠了又瞞不住。你若想不到,他也不會告訴你,只當是孩子間的義氣。金釧兒被趕出去時,寶二爺就在太太跟前呢,裏頭也有他的事。他怎麽做來?跑了!待金釧兒被幾個婆子架了出去受人指指點點時候,他這作禍的頭子正在薔薇花架下心疼齡官淋了雨呢。

端陽日幾句話不合,轉眼把晴雯攆了出去。他不知道晴雯那性子?還好太太放了一馬,若不然,待他想起來時,恐怕晴雯早被作踐得命都沒了。命都沒了又如何呢?他還有眼前一堆襲人、裹人的要張羅呢,哪裏又能顧得上了?

姑娘想想,是不是一個小孩子的樣兒?心裏擱不住那麽些事,這成人世事對寶二爺來說太艱難沈重了些。太太是深知這嬌兒性子的,才選了襲人這樣的看顧他。也只這樣性子的人才能同他長久處下去了。”

黛玉聽著辛嬤嬤輕言漫語,心裏也像漾起融融的水波來,一晃一晃的,倒把方才媯柳說的那些都溶到了一處。

良久,辛嬤嬤聽她也不做聲,低頭看時,她竟伏在肩頭睡著了。趕緊歇了手,輕輕拍拍她:“姑娘,姑娘?”黛玉迷迷糊糊答應一聲。媯柳在那裏聽了動靜進來,也不知她怎麽弄的,一眨眼就把黛玉扶到床上了。又沖辛嬤嬤比劃比劃,辛嬤嬤沖她笑笑,才帶著墨鴿兒輕手輕腳出去了。媯柳低頭看看黛玉,忽地往床前盤腿一坐,顧自運起青冥訣來。

寶玉挨了打出不得門,園子裏一下子清靜了許多。這日鳳姐正點看各處需移除的枯樹,忽聽得一處背陰藤架子後頭兩個聲兒唧唧噥噥:“我同你說,那個多姑娘兒……真是……不要臉……可不是……璉二爺……唉喲,我同你說……”心下起了疑,便偷偷轉過架子後頭去,那裏說話的人眼見著有人過來,一溜煙往假山林子裏鉆去了。只一個小丫頭原站在靠裏,卻是沒能跑掉。

鳳姐看她一眼,那小丫頭趕緊跪下,低了頭直抖。鳳姐冷哼一聲道:“把你方才的話給我說明白了,我若聽得有理,還讓人賞你。若是胡言亂語,就讓人眼跟前拖出去打死了算!”小丫頭嚇得一顫,幾乎要哭出來,結結巴巴道:“我、我也不、不知道的……方、方才他們說、說……說璉二爺在多、多姑娘那裏,被、被人鎖、鎖在裏頭……小子們討、討賞……多姑娘兒……光、光了身子站、站窗口罵……旁、旁的我……我也沒聽……聽清了……”

鳳姐聽了這話氣個倒仰,喝問道:“你說的那個多姑娘家在哪兒?這就帶了我去!”說了青白了張臉,讓那小丫頭在前走著,她這裏帶了一幫子人往後頭下人聚居處去了。這般陣勢,那裏哪有不得消息的,待她到時,賈璉早披了衣裳在一眾小廝的遮掩下跑了。

沖進屋子,眼見著賈璉腰上的荷包同裹發的頭巾連同一只襪子還散落在炕間地上。鳳姐氣得胸口起伏,只狠狠盯著多姑娘,咬了牙令一句:“砸!”早有一幫粗使婆子上來拿了大木棒子橫掃豎搗一通,多姑娘眼見著攔不住,心下一橫罵道:“什麽主子奶奶!青天白日地跑到人屋裏來又砸又鬧的,讓老太太太太們都來看看,真是沒有做奴才的活路了!”邊罵邊扯了嗓子嚎啕大哭。

鳳姐把賈璉那荷包拈起來摔她臉上:“娼婦!這是什麽?!你還說嘴來!”

要說起來那多姑娘也是一個奇才,但凡有兩分常人廉恥好些事兒也做不出來了。見到了這地步,混是混不過去了,索性哭罵:“難道是我跑去院子裏強的爺們?還不是爺們非要了我,咱們做奴才的推不過?如今奶奶倒怪起我們來!只怪我們長了個屄勾引了爺?只難道奶奶是沒長的?!”一眾來站陣的婆子們聽了這話,又是好笑又是驚懼,都插著手不知如何是好。

鳳姐從來沒受過今日這般的氣,一時臉都黃了,卻不能同這樣人開腔對罵。伸了手指點著她道:“好,好!你還真是個不要臉不要皮沒人倫廉恥的活畜生娼婦!你既好這個,也罷,我便成全了你。”回頭問道,“把後街上那‘黑牙婆’給我叫來!把這娼婦交予她,只告訴她,我們一文銀子也不要她的,這人就白送了她!只千萬要往那能遂了她心思的地方賣去才好!若是有違,往後她那生意也別想做了!”

那媳婦子這時候才醒悟到鳳姐的厲害,竟不管不顧想往外逃去。自然被幾個婆子給摁住了。鳳姐氣得不成,又有心尋賈璉算賬,留下張材家的盯著,又帶人急匆匆往裏頭去了。

那黑牙婆能有此稱謂,便是因其手裏總做些煤窯、礦井、黑窯子私娼的黑心生意,往常少有同賈府打交道的時候。這回巴巴的來了,見著多姑娘這般人才,心下大喜,又聽說不收她銀子,越發感恩戴德了。張材家的便道:“你不是鼎鼎大名的?只把這娼婦往頂低賤下作的地方賣了去!也好讓她的本事多展揚展揚。”黑婆子自是滿口答應著,又偷偷給張材家的塞荷包,張材家的一笑接過,顧自去了。

這家裏鬧得這般田地,多渾蟲卻是寸毛不見。你道為何?卻是他一早聽得鏈二奶奶打上家去了這話,就心下大慌,沒了主意。既心裏發慌,便要喝酒。越喝越慌,越慌越喝,值他發妻被賣去私窯的時候,他正大醉在地不知今夕何夕哩。待得月餘後有人在後頭廊下的渠裏見著他屍首,指頭上還系著個酒葫蘆的繩兒,倒也算有始有終。

且說鳳姐氣洶洶往自家院子裏去了,自然沒見著賈璉。又讓人拿興兒和旺兒,也不見人影。半日後有個小子來回話,道是自家二爺得了大老爺的吩咐往平安州去了,來回怎麽也得十天半月功夫。倒讓鳳姐一口氣悶在胸口不得洩處,連著那幾日面色都青黃了幾分。

這樣趣事,自然又遍傳府裏。王夫人心裏一嘆,往年裏也說過鳳姐幾次,只是她又聽不進去,鬧到如今這樣醜態百出的,難道就好聽了?卻到底不是自己女兒,也只在心上轉過一回罷了。

賈璉既不在跟前,鳳姐又想起另一件事來。就把林之孝家的叫來問她道:“你們素日裏也看管著園子裏的人,咱們家裏的體統,想來姑娘哥兒們也得敬著你們幾分的。我倒有件事要問問你。”林之孝家的自沒有不應的,鳳姐便道:“你看晴雯那丫頭可怎麽樣呢?往年裏我看著寶玉也很得意她,這會子忽剌巴地就給攆了出去。他那性子,你們也盡知的,不曉得轉頭想起來又怎麽樣呢。還有太太那裏,也不曉得是個什麽章程。”

林之孝家的笑笑道:“既是寶二爺親自發話趕了出去的,聽著裏頭還有沖撞林姑娘的事。若回頭又讓進來了,往後的奴才們可更心大膽大,越發不好管了。太太那裏,若是當日有這麽個打算,也不會連身契都給了出去。難道到時候讓人抓住這個把柄,說咱們家逼買良家?再不會有的事。”

鳳姐聽了心頭大定,笑道:“我也說呢。那晴雯如今在哪兒住著呢?”

林之孝家的道:“剛出去時住到白家去了,後來被賴嬤嬤接了回去,聽說還住著原先在賴家時住的屋子。”

鳳姐點點頭,沈思一刻,才又問:“白家?金釧兒?”

林之孝家的點頭:“可不就是她們家。”

鳳姐又點點頭,倒不言語了。

林之孝家的卻道:“要說府裏還真沒這麽著攆過太太哥兒身邊的大丫頭,看來太太是立了心的。我們是說不上話,照理也很該緊緊皮子了。往常在這裏住著還有些不肯消停的,如今住到園子裏,越發遠了,那身邊日夜伺候的人的人性實在要緊要緊。若有一個不好,那些丫頭們年紀都比姑娘哥兒們大,知事也早,私底下說些什麽做些什麽,等外頭知道了也晚了。細想想不是可怕?這回晴雯能得著點好兒,也是太太讓嬤嬤看過,知她還是閨女身份,才饒了一遭兒。往常只說看她長得好,難免輕佻,如今看來卻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

又閑話兩句,外頭事情多,才去了。待她走了,鳳姐對平兒道:“往常總說他們家夫婦一對兒都是天聾地啞的,今兒說到寶玉,她話倒多了。我還真不信這寶玉就真的是塊天生的寶玉了?連個他最看不上的‘死魚眼子’媽媽都待他另眼相看些兒!”

平兒笑道:“奶奶有什麽想不明白的。且想想小紅的身份,和從前的來處。”

鳳姐也點頭笑道:“是了。想來是當日小紅在怡紅院裏時沒少受那些人擠兌,如今落到她們口裏,自然一句好的沒有。也是早作的因緣,能怪誰來?反正如今看來,那晴雯是再不要想進來伺候了。就是仍攀著賴家那棵大樹也不頂事。旁的幾個,只願寶玉能一力護個周全吧,若有個好歹,哪日天不開眼落到那幫管事媳婦媽子的手裏,可有她們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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