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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1章 萬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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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寶玉醒轉,片刻,外邊鳳姐也醒了,賈母讓人先給餵些米湯。

到了次日,二人皆已言行如常,只到底在床上躺了幾日,又沒得正經飲食,賈母又吩咐讓再靜養些時日。

一事雖了,萬緣待作。

這日都在賈母處用了飯,飲茶說話,待要走時卻獨把賈赦留下了。

問他:“先前的事,只說是風寒,真當我老了,什麽都不曉得?你倒給我說說看,那堆子枯葉是何來歷?!”

賈赦聞言面色一變,知道瞞不過了,說道:“有會子飲宴回來,路上見著位小娘子……兒子不過回來後提了一句,哪知道底下那幫就聽了進去,不知道使了什麽手段,生生把人給逼死了。還是後來從那裏過時,遇了鬼,他們才說出來,我才知道了。”頓了頓,看看賈母面色,才接著道,“要說起那堆枯葉……那日回來,兒子懷裏袖中也掏出了好些來。卻是、卻是迷糊時候,當那女人贈我的羅帕香囊……”

賈母長嘆一聲,教訓的話一說幾十年,到如今這當兒子的胡須也花白了還是這樣性子,教了又有何用?氣了又有何用?只是心灰。

賈赦見賈母模樣,趕緊近前跪下了。賈母又看他一眼,揮揮手道:“去吧,去吧。我如今哪裏還管得了你們?只盼著哪日一蹬腿,省了這心也罷。”

賈赦聽這樣話,哪裏敢動,只直挺挺跪著。賈母又想這些時日來,賈政都已有撒手的意思了,獨這老兒子還上躥下跳地奔忙不肯死心。這麽看來,雖有百般不好,在自家人身上卻是用心的。遂略軟了面色,道一句:“去吧,無事了,你也該好好歇歇,保養身子要緊。”略定了定,到底忍不住勸道:“再個你說的那些人,為非作歹,到頭來這賬還不是算在你頭上?!旁人只說是你支使的,總是仗了你的勢!若非如此,怎麽那冤魂只尋了你卻不尋旁人去?!如今還帶累了子孫!你且好好想想,去吧,去吧。”一勁兒揮手,賈赦這才敢起來,一行應著,又行了禮,才往外去。轉日便把那幾個當日做主的都發賣的發賣,驅逐的驅逐,賈母得了消息也不過一聲長嘆。

賈蘭這幾日不在家中,待回來後也聽常嬤嬤幾個講了府裏的奇事。說到那半空中散落紙片,紙片又變作枯葉的事,直聽得他熱血上湧。晚間便問李紈:“娘,我這極魄要練到什麽時候才能斬妖除魔啊?!”

李紈瞥他一眼:“你再這麽下去,我看你都快成魔了。”

賈蘭仍舊想著自己的事:“娘,你說那兩個一轉眼便不見了的人,是不是神仙?可見這世上還是有神仙的。只是這神仙怎麽不管旁人,單管咱們家?莫不是同咱們家有交情?卻也不像。這神仙到底多大能耐?能搬山移海不?什麽時候我才能有那一轉身就不見了的本事!”

李紈卻被他那句“神仙怎麽不管旁人,單管咱們家”給問住了,後頭的話混不曾聽得。又想起黛玉也說起說兒時有個癩頭和尚要化了她去出家;薛家說有個癩頭和尚給的冷香丸的海上方並那把金鎖;今日顯聖的兩位正是一個癩頭和尚一個跛足道人。這……這和尚癩頭的到底多不多?……

娘兒倆一時無言,卻是各自思量,這當娘的尋思著這世間所謂神仙的行徑用心,當兒子的則滿心想著到哪兒去能多學些像樣的本事。

這日,王夫人正在佛堂裏跪經,心裏卻亂糟糟的不得消停。那日眼見著一僧一道行止如仙似神,便想起薛姨媽說過寶釵幼年多病,是一個癩頭和尚給了一個海上方並一把異香異氣的藥引子,又給了兩句吉利話讓鏨在金器上戴著。最要緊是那句“待日後遇著有玉的方能得配”。這還罷了,那兩句話卻同寶玉生帶來的玉上的兩句話是一對兒!原還有兩分疑心,到底那金器是人作的,寫什麽不行?可如今卻是親眼見著那個癩頭和尚了。

由這和尚,又想起今日的持誦,那道士卻說那通靈寶玉是“為聲色貨利所迷”。不由得想起寶玉常日裏言行,尤其這回發病的時候正是同黛玉在一處。待得寶玉蘇醒,聽得外間嬉笑,隱約聽得寶釵道“林妹妹的姻緣”的話來。使人打聽了,卻原來這前後鳳姐幾人正拿寶玉同黛玉打趣。不由心生恚怒。再念及賈母這些年來的心思打算,越發覺得怒氣上湧,卻又不得法子。且如今鳳姐也一總兒遭了災,要訓要罵也不該這個時候。又一想,他兩個這回禍祟,說不得就是逆了天命的緣故。念及此處,不由一身冷汗。

正心念難定時候,聽得外頭響動,想著該是賈政過來了,便忙收拾了出來。果然賈政正端坐榻上,金釧兒在旁奉茶。

見王夫人出來,賈政放下茶盅,又揮手讓屋裏人等都退下。王夫人便問他:“老爺,可是有什麽要緊事?”

賈政長嘆一聲,揉了揉額間道:“我昨日整夜思量,不得安眠。這世上莫非真有神仙聖君?這回寶玉同璉兒媳婦病得古怪,那些魘鎮腌臜更是古怪,最最古怪卻是後來來的那一僧一道。一個癩頭,一個跛足,細看眉眼卻清明如玉,端得是救苦救難的菩薩神仙?”

王夫人也道:“想是祖宗的福德,有道是積善之家必有餘慶。”

賈政卻皺了眉道:“原先我也這般想來。只方才在書房同蘭兒說話,他卻問我‘如何知道那僧道就是神仙?緣何之前寶二叔同璉二嬸子發病受苦時他們不來,半空裏掉落些妖鬼後才來?’倒叫我生疑。自那些紙片鬼怪落了下來,寶玉便覆安寧,沈沈如睡。那僧道來時,寶玉同璉兒媳婦看著都已無大礙了。要說是他二人持誦喚醒的,未免牽強。且有一個,那之前魘鎮的東西掉落下來,卻是哪個做的?這卻也未聽那僧道有過一句交代。”

王夫人方才的一通天命之念被賈政一席話又攪個稀爛,猶豫了會兒,因事關自家姐妹親戚,到底沒把金玉良緣的話說出來。因問道:“照著老爺的意思,不管是哪個救的,卻是真有魘鎮?那這東西又是哪個做的?卻是要把寶玉同璉兒媳婦往死裏害,哪個惡心腸到這樣沒有人倫的田地?但凡有分眉目,也該給他兩個一個公道。”

賈政看她一眼,咳了聲道:“先前還是那些紙人時,老太太叫我過去問話,意思卻是有些心疑小院裏。我想著那兩個,一個從來與世無爭的性子,尋常連個門也不出,哪裏能夠?另一個雖性子爆了些,卻是個嘴毒沒心的。要說挑事吵架,或者有她,要說使這樣陰毒手段,卻是不能的。只是老太太既有疑心,我也想著同你說了好查檢查檢。哪知道後來就成了一堆枯葉,卻是……卻是那頭的話了。”

王夫人見賈政話已挑明,也不好再論,便點頭道:“這話我也聽老太太說了,那頭備了二百兩銀子算作賠費,又招僧道做法事超度,還要念三天好事佛,也算做個了斷。”

賈政點點頭,賈赦為兄他為弟,卻是不好多話。轉念到了寶玉身上,難免動氣,便對王夫人說道:“要我說來,寶玉還是寵出來的禍患!你沒聽那僧道說的?他生時帶來的玉便是個至寶,卻為聲色貨利所迷,才招了今日之禍!”見王夫人要開口,便擡手攔道,“我曉得你要說什麽。禍祟是有,但聖人有言‘邪不侵正’。倘若他以君子之道自養,邪魔又能耐他何?卻是素日裏不走正道,專意聲色犬馬,形同紈絝,才迷了心失了智,連著生帶來的通靈玉都沒了效驗。往後你們要還那般寵著護著,哼哼,那就等著吧!”說了端起茶喝,再不言語。

王夫人卻道:“老爺說的很是。寶玉確實該好好管管了,身邊的人也該好好清一清。萬不能讓些不著四六的近了身,再帶壞了他。他到底還小,有不妥的不當的,老爺自當教他。我再不說一個不字的。”

賈政嘴角一揚,“哦?你此番倒想明白了?”

王夫人苦笑道:“見過鬼了還不怕黑?”

賈政聞言失笑。

晚間,賈母留下王夫人亦是要說說寶玉的事。她道:“這場禍祟雖過去了,卻很該我們警醒。寶玉這孩子生來金貴,照他幹娘的話說,越金貴的孩子越容易招惹這些。我已讓她在廟裏點了長明燈祈福,只怕一時半會還不得感應。如今娘娘的好意,讓他也搬去園子裏住了。只是那園子到底沒住過人的新地方,人氣短,這陽氣就弱了。我看著,待鳳丫頭好了,讓她幫著好好挑些人放進去,寶玉那裏也再多添些人手。連著園子裏巡查守夜的婆子也要多加些才妥當。”

王夫人一一答應了,賈母又讓往各個廟庵堂觀裏舍錢舍物,並求些護身符來給寶玉戴。卻是同王夫人想到一處去了。

如今賈家上下,哪個不知寶二爺生來自帶的寶玉是樣稀世奇珍?除邪祟保平安護佑家宅的。能攜了這樣東西投生來的寶二爺自然也該是神仙樣的人物了。愈加個個逢迎人人高看起來。

只有一人,卻是越發的又恨又嫉、又驚又懼,你道誰來?自然是那偷下魘魔的趙姨娘了。自那兩人發病臥倒起,趙姨娘同賈環幾個是稱心適意渾身舒暢。連裝裹都備好了,只等著那倆人一咽氣就算萬事大吉。哪知道峰回路轉,好好的幾個拘魂鬼兒竟從半空裏跌了下來,眼看著法術被破解了。賈環猶自不曉,趙姨娘卻是嚇得骨酥腿軟,恨不得當下收拾東西跑掉算了。

後來整府裏主子們聚齊了說事,把他們這些不相幹的都請了出去,越發沒個主意。偷偷尋了梁婆子,那婆子卻是個狠角色,她道:“便是鬧出來了,哪裏就能知道是我們?這府裏,想要除了這兩個的,打頭數且數不到姨娘呢,姨娘怕什麽的!就算問到面上來,我們只不認,又沒個證據,這樣人命關天的大事哪是能渾賴的?再說了,大家子面子還要緊呢,這樣的事情更是能捂就捂的,真鬧將起來,到底是誰沒臉?!姨娘聽我一聲勸,好好呆著,再沒事的。這回不成,總還有下回,下下回,就算真有神仙菩薩,也不是挨家裏住著的。”

趙姨娘聽了深覺有理,雖還怕賈母王夫人會查問上來,卻也強打精神斂了懼容,想著如何蒙混過去。沒料到之後各處忙著念佛誦經,施舍超度,竟沒一個問到人禍上來的。實在大喜。縮了兩日見確是無事,便又回覆了往日風采,照舊在王夫人跟前侍奉,同鳳姐寶玉當面亦無懼色,卻也是她的本事。

且說寶玉發病幾日,黛玉是眼看著他先嚷一聲頭疼,又一蹦三尺高眼見著說起胡話來的。當下又驚又痛,其後賈母王夫人等人來了,又有族人親朋往來,當中多外男,她卻不便多待了,便讓辛嬤嬤幾個請回了瀟湘館。卻也是一日數回遣人去問詢,哪得安心。待得兩人稍安,人口清靜了,才同迎春她們又往兩處探視。總算否極泰來,兩人漸至醒轉又進了飲食,可望大安了,她才得松了口氣。

晚間歇下了,卻心思輾轉,到底睡不著,便悄聲喚道:“柳兒姐姐,柳兒姐姐?”

媯柳掀了簾子進來,笑道:“姑娘?”

黛玉抿嘴笑笑:“睡不著,不如我們說說話?”

媯柳點點頭,取件牙色短絨薄氅給黛玉披上,又拿了個甜白厚胎竹筒杯倒上熱茶塞到黛玉手裏,嘴上道:“這是大奶奶拿來的落針茶,不礙覺的。”

黛玉伸手拉拉她:“好了,別忙活了,坐下說話。”

媯柳順手握一握黛玉的手,點點頭道:“嗯,手還算暖和。如今白天也算風和日麗,到了晚上還是有些涼沁沁的。”才在床邊坐下,拍拍膝蓋道,“好了,說些什麽呢?”

黛玉湊近了悄聲問她:“柳兒姐姐,你會不會法術?”

媯柳一笑:“我會的那些微末道行哪裏敢說是法術!”

黛玉瞇瞇眼睛:“果然你會的。柳兒姐姐,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神仙的?你就是修行的人吧?”

媯柳想了想:“這裏有沒有神仙我不知道,我也不曉得你們說的神仙到底是個什麽。在我們那裏,只論修為。有渡劫飛升的,或者可叫成神仙?只是他們都飛升了,去了靈界,自然也算不得我們那裏的了。從前聽過有的世家裏飛升了的老祖還會照顧後輩,只是也沒見過本尊再下來走親訪友的,故也做不得數。”

黛玉聽得雲裏霧裏,只好撿了個清楚的問:“這回寶玉同鳳姐姐遭的難,可是有人用了什麽法術?後來來的那兩個又是什麽道行的?”

媯柳道:“寶玉那個該是兩處鬥法,一個用了魘術,卻被另一個破了。不是什麽高深的東西,不過同我們那裏又不一樣。這個說來話長。後來的人我沒瞧見啊,不過聽墨鴿兒幾個說的,不過是些表面行止,卻是看不出深淺的。”

黛玉聽說寶玉那裏是鬥法,便急了道:“鬥法?那柳兒姐姐可能解厄?當日……”

媯柳擺擺手:“鬥法最是常見了,像方才姑娘問我那僧道的本事,不試過如何知曉?再有些事故仇怨的,鬥法便更多了。我雖未出手,不過想來要破解當也不難。只是那是旁人的事,同我半分幹系也無,怎麽好隨意出手?胡亂沾染因果,那是大忌。”

黛玉懵懂,“這……你們修行……不講究慈悲心腸普度眾生?沒有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媯柳哈哈大笑:“這是什麽哄鬼的話!人人皆可修道,誰要誰來相助?再說了人世因果周轉反覆層層相應,說什麽平不平?若真如此,那看來你們這裏的神仙佛菩薩們都沒什麽本事。若是個有本事的,又有你說的慈悲心,那天下只需一掃,人人都得康樂了,還有什麽不平苦難?還有太太們每日禮佛求福,原來那菩薩佛祖竟是這般懶怠的,不求到他跟前去他還不理,求到他跟前去他也不一定就理,這又是何道理?又說眾生平等,連個求不求的相應都不一樣,卻不知這平等莫非說的是香油錢的多少同感應的高低這當中的關聯是人人平等的?好笑,太也好笑了些。”

黛玉聽得更蒙了,不過卻一句也反駁不得她,只好道:“柳兒姐姐,你同寶玉定能相知,他從來毀僧謗道,同你方才所言如出一轍。這回卻還教兩個僧道救了,才是真笑話了。”

媯柳搖頭道:“這話卻不對,如姑娘所言,那些魘魔從半空裏掉落下來時,那法術已然破了。以我所料,恐怕那施法之人也受了傷的。寶二爺同鏈二奶奶還昏睡著,卻是因此前耗神太過疲累罷了。歇會子自然就醒了。有那兩個神神叨叨的僧道什麽事來?”

黛玉一驚,前後細想一番,苦笑道:“若真如你所言,那寶玉毀僧謗道倒是對了路了。”卻又叮囑她,“這裏不說老太太慈悲,太太素來是最信佛的,你萬不可在人前說起這話,免得惹了嫌厭,多生事端。”

媯柳一徑點頭:“姑娘放心,姑娘看我這兩日可曾說過一句半句的?旁人自有因緣,我哪裏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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