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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新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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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院子,常嬤嬤跟素雲都一臉憂心,李紈也不待他們詢問,就把事情都說了。閆嬤嬤趕緊讓閆銘去外頭尋賈政的清客相公們打聽。不一會兒眾人才知道,原是連年天時不利,糧食歉收,雖有大商行們從番國倒運米面以解燃眉之急,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這年立冬祭天之日,四川總督和福建巡撫同時上表,奏稟所轄區內種植新作糧食收獲之事。番薯、玉麥、土芋幾樣,不僅產量高,且不挑地不挑時,兩處都附上了三年高、中、下、雜田地的畝產數量,多者產數千斤。尤其這年兩處都遭了天災,卻因多種植了這些作物得免於饑民遍野之哀。

聖上聞奏大喜,讚二人乃“勤國濟民”之臣,大加封賞。福建巡撫直接擢閩浙總督,轉身成了封疆大吏。那四川總督雖未升官,卻封了個爵位,其子在戶部升戶部侍郎,接下了新糧作物推廣之事。這二人細究起來,卻都是信王一系的人馬,如今四五兩位王爺在江南盤踞日久,樹大根深,福建巡撫升了閩浙總督,就如一把利劍插向江南,眼見又是一場風雨。

賈政養著的清客們,雖無多少政務本事,卻最是好消息清談的。閆銘出去一趟,沒一頓飯功夫就原話學給了閆嬤嬤。

李紈這才曉得王夫人這一通邪火的來歷,因笑道:“這旁人加官進爵太太也要生氣,這可哪裏氣得過來?再說了,這事兒再怎麽也歸戶部管,那些東西還不挑地,連個水利都省了,實在沒有老爺的事,咱們哪裏就能摻一腳了?”

常嬤嬤道:“太太怕是只聽了信王還有那些個番薯土芋的事,偏去年咱們暖爐會的時候就吃上了,這今年就有人轉頭拿這個謀了這天大的好處,難免有幾分不平。咱們又是給信王府送過這些東西的,自然更多些心思了。”

李紈嗤笑道:“這可不是胡思亂想?人家那是種了三年了,還在各樣地裏都種過,才能報了聖上。咱們小莊子裏都是撿個剩,問人家要了點種子來種著新鮮新鮮的,如何能比得?”

閆嬤嬤點頭道:“太太實在想過了。”

常嬤嬤笑道:“若照著太太這個想法,當今首輔宋大人號稱半部論語治天下,寶二爺也讀了四書的,豈不更該生氣?”

眾人聽了往細裏一想,不由大樂。旁人憑了什麽東西得了好處,這東西自己也沾著點過,就如同那好處是從自己手裏奪走的一般。真要這樣心性,這日子也沒法過了。

李紈笑道:“如此說來,我倒寧可是太太是特特尋我不是來的,若果真根底裏是那樣心思,往後誰也沒個安生日子過了。”常嬤嬤幾個也不由點頭。

他們雖這麽想了,卻管不得旁人的想法,過得幾日,王夫人道是李紈身弱又要照顧幼子,王夫人憐她辛苦特免了她日常伺候。這話一出來,眾人各有猜測。這乍一聽像是憐惜的意思,往深裏想,又何嘗沒有嫌棄冷落的意味在裏頭。

賈母聽了這事把賈政叫去問了,知曉了那新糧作物的事,嘆息道:“這又哪裏是她一個後宅婦人能懂的事?珠兒又不在了,那朝上的事連當官的爺們都不清楚,珠兒媳婦一個深宅守寡的婦道人家恐怕聽都不曾聽聞過,還能憑這個責了她缺才少能不成?”

賈政自然管不得這後宅之事,賈母也不想平白插手媳婦與孫媳婦之間,何況王夫人又打了個十分好聽的名頭,便也只好作罷,略說兩句就丟開了。

常嬤嬤跟閆嬤嬤在這事上又對上了,雖都氣王夫人不講理,只是一個到底要顧著禮法,意思婆婆憐惜也好生氣也罷,媳婦都該賠了小心將之哄轉過來才是正理。另一個卻覺著正是合了心意,既是相看兩厭,倒不如不見。

李紈自然也是後一個意思,反過來勸閆嬤嬤:“太太既看不上我如今的樣子,又懶得費心思□□,索性往一旁扔了也罷。我這做兒媳婦的自領會了太太的意思,又沒有那個根骨靈性能修成鳳丫頭的樣子,何苦還要往前湊自討沒趣?我豁出一張臉去倒也無妨,只是我越豁了出去只怕越氣著了太太,如此,倒是不孝了。嬤嬤你說呢?”

閆嬤嬤被噎得一楞一楞的,又見李紈如今越發沒皮沒臉的樣子,只嘆息道:“有道是上行下效,奶奶如今這般做派,到時候哥兒長大了成了家,奶奶怎麽拿婆婆的款?”

李紈笑道:“拿不出婆婆款來不是更好?有道是,冤冤相報何時了。”一句話說得眾人都笑。閆嬤嬤見如此,自也不再勉強。

許嬤嬤這回進府時,李紈便將這事前後都細說了,許嬤嬤自知道閆嬤嬤跟常嬤嬤倆人的性子,如今她在外頭呆的時間長了,倒沒有那般小心翼翼。只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見招拆招,橫豎奶奶如今也不圖什麽不懼什麽,能自在些就自在些吧。”得了許嬤嬤這話,李紈越發心安理得了。

又說起新糧來,許嬤嬤想起之前計良帶了人來問東問西的樣子,三年的數目可不一定真要種三年才有的,卻不會把這話說出來。

便笑對眾人道:“旁的我不曉得,反正我們是承了這些東西的好處了。”

眾人問時,她答道:“原先那莊上的飯堂忙得一天到晚腳不點地,這過了這波秋收,忽的就冷清了下來。連在莊上做活的,都少在飯堂吃了。我先還疑惑,後來問了莊頭才曉得,原是前兩年都歉收,各家都沒有什麽餘糧了,在外頭買了米面都不如直接在飯堂吃了合算。

如今這一秋收,又有先前彭巧那還租子的說法在,哪家不種上些番薯土芋的。這一收上來,家裏有糧了,自然都在家吃。飯堂再便宜,也得付現錢,對莊戶人家來說,一文錢也是錢吶。自家地裏刨的瓜薯,又不用花錢,蒸熟了就能吃,也便當。這麽一來自然來飯堂的就少了。”

李紈笑道:“這麽說來,倒落了好處了,可得閑一會兒了。”

許嬤嬤搖搖頭道:“這還真不好說死了,一碼歸一碼。這飯堂是清閑了,可彭巧收了一堆番薯土芋的租子上來,這東西可不比谷子麥子,曬幹了能放些年,頂多算個陳糧到底放的住。可這些東西水性大,不經放,若再沒個恰當的法子,恐怕到時候都得爛在屋裏,可就白收這一回租子了。”

常嬤嬤問道:“就不能賣了去?”

許嬤嬤搖搖頭道:“賣不上什麽價,也賣不了多少。今年收成都不錯,鎮上米糧足著,這東西雖新鮮,也不過嘗嘗罷了。”

常嬤嬤點頭道:“這還真是個事兒。莊上那麽些人,拿這個充了糧食,也能吃掉不少吧。”

許嬤嬤又搖頭:“正是這個麻煩,若是往年挨餓的時候,自然是好東西。平時日日都吃,卻有些經不住。那玉麥還罷了,那番薯是甜的,孩子們吃一塊兩塊的高興,天天吃就不成了。大人更沒法子拿它當糧食,甜不羅嗦的,加上鹹菜也不是個味兒。如今倒是剁塊熬粥的多,卻還是當不得主。

那玉麥嘛,嫩的時候蒸著吃也不錯,只是誰有那個空抱著它細細啃呢?吃個飯還費這功夫!如今都收的老玉麥,煮不爛嚼不動,也沒法吃。正琢磨著捋了下來磨粉試試。土芋倒是味兒淡,就個鹹菜吃也不難吃,只這東西還是個饞癆物兒,沾上了葷腥的味兒就好多少。拿來燉肉燉骨頭都得味,卻也是不禁存的。”

常嬤嬤聽許嬤嬤這番長篇大論,不由得柔了面色,拍拍許嬤嬤的手道:“辛苦你了,這些東西你往常哪裏能懂了?”如今能如此娓娓道來,可見是被作破頭了。

許嬤嬤笑道:“難得你心疼我一回。說來還要多謝謝你。”常嬤嬤不解,許嬤嬤便道:“不就是你那紙面徒弟!如今正是她帶著人想法子呢,已經試做了幾樣出來,我看很有兩分樣子。我誇她兩句,她倒都推倒你這個師父身上了。”

巧娘子自上回得了常嬤嬤的“真傳”,便時時與常嬤嬤有書信來往,初時她還寫不了什麽,都是小二代筆。或者是做好的東西加個口信,由許嬤嬤帶了來給常嬤嬤,求她指點。人與人的緣分從來說不清楚,才有白發如新傾蓋如故之說。這兩人一面都沒見過,就這麽空裏來空裏去的,倒真有幾分師徒情義了。

常嬤嬤聽許嬤嬤誇讚,拍了手笑道:“那還用說,可不是名師出高徒。”

李紈聽了有趣,便問:“不是說廚上事兒清閑了?怎麽巧娘子又被嬤嬤拐去弄這些東西,這不是彭巧夫妻倆的事麽。”

許嬤嬤笑道:“彭巧那倆人只管種管收,後頭的哪裏會管?他們只看著滿院子滿房子的東西高興,至於吃不吃得,怎麽吃得就不管了。上回那個辣茄兒,還是彭巧求了巧娘子想的法子。如今又做醬又做幹的,也極是興頭。”

常嬤嬤笑道:“那個東西好霸道的味兒,弄在筍絲鹹菜裏下粥確是不錯。”

李紈笑道:“雖是能者多勞,嬤嬤也沒有出一份工錢讓人做兩份工的道理。”

許嬤嬤道:“這可不是我下的套兒,實在是她自己喜歡。那日我見她一大早在廚上忙活,也勸她兩句。你猜她怎麽說?她道是看著米糧吃食就覺著打心裏的高興,琢磨琢磨那些東西怎麽做怎麽用怎麽好吃怎麽能吃飽,就是愛想這些。如今除了這個,還忙著做醬汁調腌料準備做腌臘呢。說是從嬤嬤這裏得了好些方子,都想試試。”

常嬤嬤嘆息道:“這也沒什麽稀奇,這是真挨過餓的,可不是看著米糧滿倉就高興!”許嬤嬤跟閆嬤嬤幾個也點頭,“是這個理兒。”

李紈便道:“她愛這個是最好,高興做的東西做出來味道只怕也好些。看咱們府裏廚上那幾個皺眉塌眼的,熬出來的湯都有股子戾氣。”

眾人都笑,李紈又道:“只是咱們也不能白撿了人勤謹的便宜,這個嬤嬤看著辦吧。”許嬤嬤點頭應了。

打這起,也不曉得李紈是別住了哪根筋,對那些鬧得她越發失了王夫人心的新糧作物很是關註起來,許嬤嬤見她上心,自然也樂意多說些與她聽,只當她寡居寂寞愛聽個新鮮罷了。她自是不會知道,李紈將這些瑣碎小事七七八八地都告訴了章家二太太勞氏,至於勞氏也同她一般是當個解悶的玩意還是另有所用就無從得知了。

這入了冬,日頭一打斜就冷得厲害,孫大寶帶著大牛收拾完了雞舍,挨個上了食料,看過兩遍才招呼著回家去,晚間天黑透了還得再過來看一遍。如今地裏的活兒都完事了,麥子等著明年返青,只是今年攬了這養雞的活計,就沒了往年的“冬閑”。緊緊身上的棉袍,父子倆往家走去。

小三小四略晚了些到家,大牛一看小二還沒回來便索性去村口路上接人。廚房裏熱氣蒸蒸,飯食的香味在這冬日傍晚的冷風裏顯得熨帖。

巧娘子見孫大寶進了屋,小聲道:“六兒帶著小七還在炕上躺著呢,剛下晌玩累了。”

孫大寶問道:“小五呢?”巧娘子道:“死活鬧著要跟他二哥去看攤子,就讓他去了。”

孫大寶道:“不省心的小子,這天兒晚邊多冷,聽這風刮的。”

巧娘子道:“二子今兒下晌趕著莊上的車過去的,要不然我也不能放小五過去,那麽遠的路,他哪裏就能走了,二子也沒空手抱他。”

正說著,外頭有動靜,孫大寶便出堂屋看去,果然大牛迎了小二他們回來了。

小五正賴在大牛背上,孫大寶便問小二:“車還回去了?”

小二點頭道:“餵了食又飲了水才還回去的。”

孫大寶點頭道:“是這個理兒。”又問,“今兒買賣可好?怎麽想著趕著車過去了。”

小二一邊把帶回來的幾個筐籃歸攏了往南屋裏放,一邊道:“這天越發冷了,我這兒熱乎的拿過去也快涼了。北師府裏多是些老爺們,哪個還樂意去熱它,涼食就賣不動。我就弄了倆爐子過去,連著幾口鍋。東西多了就問莊上借了車使。”

小五在一旁道:“邊上已經有幾家在蒸包子了,生意比咱們好。”小二笑著摸摸他頭。

幾人說著話都到了屋裏,巧娘子在裏頭喊話:“都洗洗去,三兒把六兒跟小七喊起來,收拾收拾就吃飯了。”

說話間,西屋裏出來一串小蘿蔔頭,小七還趴在小三懷裏,倆小的臉都紅彤彤的,眼見著剛睡醒的樣子。不過片刻,已圍坐一團,小三小四幫著拿碗筷,小二進去端了一笸籮雜面實心饃饃出來,巧娘子端了熱氣騰騰一個大陶盆放在桌子當中,挨個取碗給舀上熱湯。

只見微帶醬色的湯裏滿著半透明的粗粉條子,上頭浮著金黃的油星兒,舀上一小勺水磨辣茄兒醬,擱上一把青蒜葉,撲鼻的牛肉香。喝一口,熱湯鹹鮮,帶著股辣氣,粉條軟刃筋鬥,就著饃饃吃,正合這個時候。一時滿屋子只聽得呼嚕呼嚕的吸溜聲兒,小二嘗了一口眼睛都開始放光。

孫大寶好不容易停了筷,問道:“怎麽還有牛肉湯了?這是綠豆粉魚兒?吃著又不太像。”

巧娘子正給小七擦嘴,小七碗裏的是極碎的粉節頭,正拿瓷勺子自己舀著吃得香。聽孫大寶問,才笑道:“如今開始備年下給府裏的東西呢,要做些牛肉條子,整扇的牛骨頭剩下,秋嫂子讓我拿了兩塊,剛好熬了湯喝。”

又指那粉條道:“可不是綠豆做的,是拿番薯做的。總算做出樣不帶甜味兒的來。”

小二一口喝幹了碗裏的湯,自己伸手添著,歪了頭問巧娘子道:“娘,這東西可容易得?”

巧娘子道:“你又作怪!淘漉英粉的時候費些力氣,之後跟做粉漏子一樣,也沒甚容不容易的。撈出來曬幹了能放許久,光那粉曬幹了也放的住的。”

小二道:“這一斤番薯能出多少粉條子?”

巧娘子看他一眼,道:“你都趕上彭管事了,今兒彭管事剛算這個呢。一斤只能出一兩多點二兩左右的幹粉條子。今年收上來這麽些番薯,年下不幹別的,就這個也夠我們廚上忙活一陣子了。”

孫大寶道:“前些日子又是碾碎又是淘漉的,光你們廚上這些人哪裏做得下來?那麽些番薯呢,怕得有好幾萬斤吧。都做這個,肯定得從莊上找人做活。”

巧娘子點頭道:“前頭的都好說,後頭攪粉團子沒有點數做不來,得廚上的人才成了。”

小三笑道:“娘這回可又立了功了。”

巧娘子笑道:“立什麽功了,都是該做的活兒,還能看著那麽些糧食生生糟蹋了?!且這做粉條子又不是什麽新鮮主意,面條米線綠豆粉,不都這樣做的。”

小二剛聽了巧娘子的話心裏先算了算,才笑道:“剛還說咱們那攤子如今生意不好了呢,可巧有了這個。娘先跟大管事打個招呼,我這兩日尋了莊主和彭管事說去,這大冷天賣這個,準定好賣,且咱們還有辣茄醬呢,冬日裏吃了多暖和。”眾人都道是好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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