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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心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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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頭鳳姐忙碌,這邊黛玉寶釵並三春幾人在賈母處陪著說笑了一回,出來後又一同去了黛玉處。寶玉緊著跟去了,自然免不了與探春又論起昨日的公案來,他笑道:“如今可都算例外了?”

眾人今日都換了厚衣裳,聽他如此說都笑起來,寶釵道:“你們兩個也不用論高低了,我看唯有林妹妹妙算,她道若要論出長短恐怕可以穿大毛衣裳了,可不是一語言中?”寶玉笑道:“寶姐姐斷得極是有理。”

探春忍不住笑道:“本是你與寶姐姐論戰,我不過幫一幫腔,怎麽你如今就揪著我不放?”眾人想事情前後,果然如此,不禁都笑了起來。

寶釵見黛玉今日穿的正是昨日的那件長襖,便笑道:“妹妹穿這顏色極襯膚色,這衣裳也花了大工夫的。”眾人近了細看,見那衣裳葵黃緞上用平金銀線繡了龍爪菊、虎頭菊、貫珠菊、發絲菊、松針菊、萬壽菊、牡丹菊、大麗菊九種菊花,中間散著團花金印,取個“久居康寧”的吉祥意思,便都笑道:“果然精細。”

黛玉平日少穿如此富麗的衣裳,這會穿了卻也不覺如何繁華。迎春端詳了,輕道:“這衣裳也不容易穿的,妹妹穿著卻不俗。”黛玉便笑:“難得二姐姐也誇人一回。”寶釵笑道:“卻是你招人疼,便是大嫂子也明著偏疼你呢。人人都只一件氅衣,唯獨你還多一件長襖,還這等精細的活計,可不是偏疼你?”

惜春與迎春相視一笑並不言語,探春便道:“林姐姐是客,本也是該當的。”寶釵聽了一笑,又說起旁的來。獨寶玉見慣了黛玉素凈打扮如清水芙蓉,哪想到今日這般穿著如金菊臨風,另是一番風韻,一時腦裏心裏千萬讚嘆卻只說不出來,面上便呆楞楞的。眾人早見慣了他的呆病,自然也不以為意了。

用過了午飯,迎春約著惜春去尋李紈,到了不過片刻,外頭便報“林姑娘來了!”黛玉進了屋子,見她們倆,便打趣道:“莫非是問嫂子要衣裳來了?”

李紈聽了不解,黛玉便將早間的玩笑話說了。李紈笑道:“咱們是合夥做買賣的東家開會呢,你這樣小孩先在一旁坐著。”黛玉奇道:“你們還真做買賣了?這會子是要分銀子了!”李紈便逗她道:“你可要入夥一同賺銀子?”

黛玉搖頭道:“我要銀子幹什麽!這吃住都是府裏的,也沒個使錢的地方。”李紈想起上回常嬤嬤說的林如海給黛玉寄了銀票的事情來,便道:“怎麽沒個使錢的地方?上回他們尋摸來的泥人竹雕,你不是愛得很?”

黛玉聽了搖搖頭道:“不過看個新鮮罷了,哪裏能要得了許多。”李紈知她客居,不好隨意處甚多,便引開了話道:“那你且在一旁寬坐,莫要耽擱了我們掙銀子。”黛玉見李紈如此作態,笑得顛倒。

李紈讓素雲取出個賬簿來,一五一十算給幾人看。眾人哪裏見過這個,都看得新鮮,問東問西倒忘了是在算紅利的。翻看一遍,李紈清清嗓子對迎春與惜春道:“這兩個月該你們每人十兩的分紅,如何?常嬤嬤還說我是騙銀子的!這會兒真金白銀付給你們,才曉得我這實在!”

迎春見李紈真往外拿銀子,便止了她道:“嫂子且慢,不用給我……”李紈奇道:“不用給?這是什麽話?那我不真成騙銀錢的了?”迎春支吾著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李紈心知有異,也不便當著這許多人問她,便給素雲使了個眼色,轉了頭問惜春道:“你可怎麽說?可別說想換成點心拿去!”

迎春聽了也笑出聲來,惜春不以為意,嘻嘻笑道:“我也不要,我才給嫂子一袋子金銀錁子,嫂子轉臉就給我元寶了。我這元寶也不要,都存在嫂子這裏,過些年就夠我開個點心鋪子的了!”眾人大笑道:“好個打算!”

李紈搖頭無奈道:“只一袋子金銀錁子!唉,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你可曉得你那袋子金銀錁子可做多少事?夠好幾家人過冬的了!”惜春睜大了眼睛問:“值這許多?”

李紈點點頭道:“平常人家過日子可不就這麽個花費?我那作坊裏面,一個人一天能賺個六七十文錢,已是了不得了。”幾人都聽住了,李紈哪裏曉得外邊的實在情景?許嬤嬤知道她的脾性,更不會把那些淒苦難捱的事情告訴她,不過撿些輕松有趣的說了。便是如此,於她們姐妹來說已近天書了。

閑話時易過,因尤氏來看她小姑子了,黛玉也覺得有些倦乏,倆人便先結伴回去了。李紈已聽素雲從司棋那裏打聽來的話,就把迎春留了下來,另換了茶水果子,碧月幾個就去外間呆著玩笑,只李紈與迎春二人在裏間對坐。

迎春心思剔透,知道李紈要問方才的事,哪曉得李紈都已清楚了。李紈略一思忖,開口問迎春道:“二妹妹,你不需疑慮,我只問你一個,你到底想要過什麽樣的日子呢?”迎春怎麽也沒想到李紈這麽開口的,這話卻如一記悶棍劈在頭上,她實在是沒想過自己要過什麽樣的日子。

這樣的爹娘這樣的出身,自己又是這樣的性子,還敢有什麽“想頭”?好一通猶豫,方輕輕嘆了口氣道:“嫂子,我只想清清靜靜地過日子。”李紈見迎春半日才說出這麽句,不由憶及自身,收斂了心思,緩緩道:“你才幾歲,竟說出這樣話來!”

迎春淡淡一笑,卻不言語。李紈嘆了口氣,微微笑道:“我也不與你說些大道理,只這麽說吧。你既已有了想過的日子,你可有什麽依憑?”迎春擡眼不解:“依憑?”李紈嘆息點頭道:“對,正是依憑。”又看迎春一眼,“恐怕你未曾想過吧。”

迎春楞楞搖頭。李紈冷笑一聲,道:“你未想過,只因你以為‘清靜’日子並不需要什麽依憑吧?”迎春又一楞,細想了想,竟好似真是如此。李紈見她神情,知道自己猜的無錯,方緩了口氣,點點她額頭嘆道:“好糊塗的丫頭!”

迎春被她拿指頭一戳,不知怎的有些眼眶發酸,便低了頭去,耳裏聽了李紈道:“大老爺不是會顧念子女的人,大太太也沒那閑心思花到你身上去,老太太本來對大房就淡,你還是大房的庶出女,姨娘去的早,也沒個外家可依靠,偏偏自己還是個嘴笨心實的木頭性子,幾頭幾處都討不得好賣不得乖。好在生在咱們這樣的家裏,上下體統總還是有的,如今在老太太跟前養著,只要自己省事些,過個清靜日子總是能夠的。這麽一算,倒是安耽省事這四個字,可保清靜平安。我說的可對?”

迎春聽這話真如從自己嘴裏說出來的一般,只是論及父母的話卻不是自己能說的,到底還是緩緩點頭。

李紈又道:“若是你嫁了人呢?受了委屈你有何法可用?若是大老爺大太太明兒要你搬回去了,你可能如何?若是老太太、太太嫌眼前人多鬧騰,不想養在身邊了,你可又如何?咱們府裏如今境況如何你可清楚?這般體面的日子能再有一百年?……此類種種,你可想過?”

迎春已聽得目瞪口呆,只嚅囁著搖頭。

李紈輕笑著將茶碗往她跟前推了推,接著道:“你可當我嚇唬你?胭脂水粉換了采買的,所燃香片也不是自制的了,林妹妹娘親在家時屋裏多少丫頭,大姑娘時又是多少?碧粳米和胭脂稻如今幾人能用?”

迎春已出神思量,李紈停了問句,嘆息道:“我只舉這一例,你也可看清了,你如今只當是‘無所依憑’所以才只能委曲求全地求個‘清靜’。實在是你這種‘清靜’日子所需的依憑並不少。這所謂的清靜日子,都靠的旁人,自己只行一個退讓忍耐,實在岌岌可危。只消隨意一塊基石動了,你便連個翻身的機會也無,還說什麽‘清靜’?”

迎春並不是笨人,真蠢鈍者如何能得棋道三昧?這忍耐省事正是洞悉局面後所選之路,只是她終究年紀小,閱事少,又沒個長輩說些古話與她聽,也沒個貼心的奶子嬤嬤把這大宅門的事體掰開了揉碎了與她看,自然不曉得眼前這“定局”的不穩妥處。

這回聽了李紈一說,只覺棋盤被猛拂了一袖,尋不得個下手處了。李紈也不再多說,由她沈思。好半晌,迎春方擡了頭問李紈道:“大嫂子,那我該當如何?我、我不過是……還是……我又能如何……縱然……也是無法。”

李紈點點頭道:“我便是看你要一路往那邪路上去了,今日才與你說這些話。你既善弈,豈不聞‘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怎麽世事未明,倒先把自己下成了死局?這人生一世,你能用能依憑能支使的,說到底,不過是你‘自己’罷了。這才是最大的活路!若是生而由他,苦樂不沾,那是草木。若你果然真是心中無求,隨緣逐流了無掛礙,這樣的日子也使得。你明明心中有所求,有所望,想著離苦得樂,又怎麽裝出個草木性子來?時時處處,受苦的不還是自己?”

迎春聽了這話,反倒靜了下來,良久後方對李紈行禮道:“迎春多謝嫂子!”

李紈心知她已想通其中關隘,只是“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這話說來豪氣,行來卻是修身修心並進的難事,哪裏能一時說得清了,便扶了她道:“你能想通就好,倒無需謝我。心動境生,你改了心自然會有所行,天道也自然會有所指引。一人一路,都是要自己走出來的,但行莫懼。”

迎春經李紈一席話早把自己原先思量穩當的日子打個稀爛,倒也無所懼了。若照著之前的忍耐退讓,到了退無可退之時連個回旋之處也無——世人既已習慣了你“省事”,自然也懶得照管你的“麻煩”,自己又只會“忍讓”這一個本事,既無他救亦無自救,只能受著了。這便是把命交到了旁人手裏,這如何能夠?

既已說通了心念,少不得要落到日常行止上,李紈便道:“如今可說說你那分紅了,怎麽說不要的話來?”迎春也不遲疑,便將她奶娘暗竊財物的事情說了,又道:“我若拿了回去,少不得又惹閑氣。”

李紈笑道:“這倒是個好比方,方才說你退讓到死路,你看這個可不就是?原是你的東西,主子的東西奴才占了,初時恐怕她也膽顫,只是見你不察不管不問,慢慢地就當成應當的了。再如此一陣子,你若去要回來,她還覺著你是搶她的呢,加之你又無威她也無懼,少不得還得搶白你幾句。如此,你讓人偷了東西還要讓人當傻子,你要回你的東西又要被人當強盜。事情鬧大了你怕丟了面子,若由著她偷盜你就傷了裏子,進退不是,可不是死路?”

迎春聽了笑起來道:“讓嫂子說著了,上回唬她匆匆贖了那玉回來,連著多少天唧噥,直說奶了我實在沒丁點好處。”

李紈見她能將此話說笑,便知她確是想透了,暗讚一聲靈慧,便接著道:“世上的人行事,其實歸結到底就兩個字,一個曰‘心’一個曰‘力’,有心無心是一個,定了心,有力無力又是一個。你如今有了依靠自己的心,還得有能讓自己依靠的力,這個卻不是旁人能幫的了。不過還是那句話,心動境轉,自然有旁的路給你走。”

迎春笑道:“嫂子這話說得好,我雖心裏時時似有所體會,卻說不得如此清楚。正是如此了。只是我這‘力’卻不知道在哪兒呢。”李紈便道:“你於棋道上天賦如此,這便是天與之力了,世事相通,想來你的‘力’也不能跟蘭兒似的在於猛吃傻喝皮糙肉厚。”

迎春聽了笑個不止,又細細想李紈對賈蘭的教養,忽的明白了其中關竅,感慨道:“怪道嫂子不攔著蘭兒練武上學,若是老太太、太太,定是舍不得如此的。那陣子蘭兒累得下巴頦都尖了,更別說那族學裏少人照看,蘭兒才幾歲!”

李紈道:“我只望他能靠他自己過他自己樂意的日子罷了。”迎春便問:“蘭兒這麽小就進了學,難道不是想著金榜題名光宗耀祖的?也替嫂子掙個誥命夫人做做。”

李紈笑道:“他愛上學讀書才由他去的,我可不指著這些,若他之後愛做旁的了,自然也使得。”迎春聽了這話點頭笑嘆:“嫂子竟與旁人不同。”李紈亦笑道:“想得明白些罷了。”兩人閑話到了晚飯時,才一同往上房去,此後迎春行事漸與往日不同,卻是後話了。

且說惜春急匆匆回到自己房裏,見尤氏正問伺候她的婆子們話,上前行了禮,尤氏見她衣裳也還厚實,臉色也不差,方放下心來,道:“這沒入冬就冷成這樣,上回你這裏還凍病了人的,我也不放心,再過來看看,如今看來倒好。”

惜春已脫下了披風,靠著火盆子坐了,笑道:“入畫彩屏她們膽子小得要命,一丁點冷就忙著給我加衣裳。”又趕著讓人把李紈給她新做的衣裳拿出來獻寶,道:“嫂子看看這個,大嫂子新給我做的,可好看?老祖宗都說好呢。”

尤氏見那大氅毛料輕暖,緙絲的面子上大朵粉紫玉蘭,熱鬧貴氣,便讚道:“好鮮亮衣裳,你這麽點子小人,就用這樣料子,不過穿個一兩年罷了。可見大嫂子比我這親嫂子還疼你呢,我可沒這般大方。”惜春聽她逗趣,咯咯笑起來,尤氏又道:“怎麽聽說你還要跟大嫂子做什麽買賣?你哥哥讓我來問問你,可是月錢銀子不夠花?”

惜春笑道:“我要銀子有甚用場?不過是找個由子多去大嫂子那裏耍子罷了。以後等我的紅利攢太多了,就開個點心鋪子專門做點心我吃。”尤氏聽她童言童語十分可樂,待看過她入冬的東西都妥當,方放心出來,又去尋鳳姐說些家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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