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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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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暖殿中的一星燭火突然“劈啪”一聲熄滅了,室內暗下少許,宋熹微捏著紫紅色繡花袍角替自己拭了淚痕,心神俱瘁。

“你說他死了,為何鄴城竟然沒有傳來消息?”明知道宇文邕不可能拿這種事欺瞞她,可是心中的那絲最後的期盼卻讓她不到黃河心不死。其實,她素來是這種倔強驕傲的性子。

宇文邕見她沈靜下來,又與阿史那扶笛對望了一眼,這才有勇氣開口:“高長恭那時曾對我說過他死之後一定秘不發喪,王府中有人假扮他會再撐過一些時日……他說不想騙任何人,只要瞞住你就可以了。”

這一瞬,就連阿史那扶笛也不禁為那個癡情至廝的男子動容。

宋熹微蒼涼地笑了,悲寒冷寂的夜風從敞開的大門間倏忽刮來,吹散了她方才打鬥間已經歪斜的發髻,如墨如瀑的青絲飄飛四散,紫色羅裙被長風激蕩得翻舞不休,朱顏面色一夕荒涼如雪。

宇文邕從案前的一摞奏折底層取出一封信件來,遞給宋熹微,擰著眉峰說道:“這是他留給你的東西,他說,若是我真的瞞不住了的話,便將這個給你。”

話音剛落,那封緘完好的信件已被宋熹微劈手奪了下來,她眨著淚花翻湧的墨瞳,盯著那封信,信封上什麽都沒寫,只有一點淡淡的血跡,紅中隱紫,像是被水浸過想要沖淡它的顏色,可是凝神的宋熹微一眼便瞧見了。

那信上血,是他的血,這封信,是他凝著血淚才寫下的吧?

那果然是一封內容與上次的信件截然不同的信,她毫不避諱地當著兩人的面拆開,當頭兩字只是“熹微”,仿佛帶著纏綿刻骨的無奈和千般未了的餘韻,糾纏心頭,繚繞不散。

恍惚中她沒有往下讀,她竟是想到,上次那信中喚的並不是“熹微”,而是他已經多年沒喚過的“阿璃”。字跡雖然相似,但卻並不是出自一人手筆,那封信,就算是執筆之人得了他的授意,也終究說明了他還是狠不下心來寫吧?

“為汝看此書時,我已遠去。知後之卿,或當怪吾,但願汝信,夫郎無一時一刻不為卿喜,為卿憂,以此相決,實無奈也。憶汝嘗言,卿有其知之術,時之非信,今約能揣摩一二,吾之熹微,不曾開過此戲。是否,昔爾忍割而去,是以早知我今日有此事耶?而已矣,吾終不欲汝奉我一入黃泉,吾已掙過幾回矣,但覺其極黑,吾之熹微當一輩子居於明中,是其夫郎至願也。吾已托之邕,自今已後,其能代我照拂於子,故不憂前茫無依,卿若將去吾定不留,此生得卿一刻為伴,心願已足。”

什麽叫做這種決定是他的無奈之舉?

什麽叫她應該一輩子生活在光明之中不能與他同下黃泉?

什麽叫她若要走他定不挽留?

長恭,長恭……你曾經說要與我白首與共,你曾經說你舍不得我,可你怎的為了讓我活命而棄我不顧?你可知,若離了你,我一樣窮途末路。

手中的信紙上也有著蜿蜒的朱紫的血跡,已經幹涸,但清晰可見,是否他是一邊嘔血一邊命人寫就?

“阿璃……”宇文邕看得不忍,用這般低啞的聲音喚了聲。

宋熹微充耳不聞,心中只是想到:他不願同自己一道離開,果然還是心中只為著齊國。明知高緯殘暴不仁,可他還是選擇對上忠心,從沒有一刻,宋熹微像現在這麽討厭他刻於骨子裏的腐朽的家國思想。

洛陽潰圍,邙山鏖戰,她的夫君從未叫人失望過,可是最後的最後,他護盡了齊國的每一個人,唯獨放棄了自己。

宇文邕又低低地喚了聲:“阿璃……”

這一刻,阿史那扶笛也轉過了身去,不忍再看。

宋熹微手裏捏著信紙,將它重新裝回信封之中,突然對著宇文邕福了身子,低眉道:“叨擾了,我先走了。”

她這般低著眉溫著聲音並無異色,宇文邕也只能點頭,宋熹微一轉身,黯淡的眸色裏晃過一絲絕望與生死無計的荒涼。

不論何時,宋熹微一直總保持著一份自在意得的風姿,翩然出塵的清貴氣質與蘭陵王如出一轍,仿佛他們都不是這塵世眾人一般。如今遭逢如此沈重的打擊,她臨去時仍是一副寵辱不驚的風骨佳質,宛有林下清風。

宇文邕以為可以放心的,可是目光卻流連著她的腳步,目送她嬌瘦的身影隱沒於重重霧霭夜色之中。這是第幾次了,第幾次看著她離開?從以前到現在,宇文邕已經不願再數了。

“我若得這兩人的傾心相許,便是死也甘願了。”忽聽得身邊的阿史那扶笛嘆著氣幽幽道。

這話乍一聽似乎沒什麽所謂,可是宇文邕的心中卻響起一聲霹靂!

是的啊,宇文邕一直知道高長恭在宋熹微心裏那無可撼動的地位,既如此,她又怎麽可以在得知他身死之後表現得這般從容淡然?除非,那已是存了必死之志!

宇文邕突然發了狂般地拔足奔出殿去!

滿室空寂,阿史那扶笛轉過身,用寬袍廣袖擦幹了自己眼裏最後殘留的一點如星淚水。

夜色寒沈,冰冷如霜。漣漪晃蕩的水影裏攪碎著漫天疏淡的星子,路邊的楊柳樹柔嫩如絲的柳條散著青綠色的葉香。那是多年以前她曾經漫無目的地趟過的小路,如今依舊未變,花影月影,蓮香柳香,山色水色,於澳徑之上回旋和聲,交織成樂。

只是事隔多年,她再無心欣賞。

因為有個人,拿著不褪色的墨筆,一筆一劃地在她心中刻下了他的名姓,刻得極深,深到牽一發而動全身,她不敢去觸碰那個地方,只要想一下動一下念頭,都如剜心般的疼痛。

抱著那輕薄的信,抱在懷中捏得死緊,她緩步迤邐地走過小路,穿過層層墨黑發亮的密林,映著皎淡的月光,她徐徐走近了那曾經帶她來到這充滿無奈的世界的井口。

長恭,你曾說要帶我北上牧馬南下泛舟的,你說過此生此世要與我廝守到老的,你說過那麽多那麽多,可原來都抵不過你心中的那一個“齊”字,我沒有輸給任何人,只是輸給了你不願背叛離棄的那一個字而已。

月華淺淡,如白得透明的飛練,宋熹微佇立井口,默默地,將手中的信件扔了進去。

黢黑的一片看不清水波,也聽不到任何回聲,她突然勾著唇角笑了起來。其實她是在賭啊,從這個井中能不能讓她找回那現代的生活?以前她不敢下這麽大的註賭上自己的性命,現在的她卻已經無所顧忌。

在這裏十年的生活,她確實也已經活膩了。

長恭,這一次,我也不知道是離你遠去還是離你更近了。但似乎不管如何,都比留在這冗雜的塵世要好些,所以你費盡心思做的一切,抱歉,你的熹微不能令你最終如願。

月光漸盛,將重重墨色的密林照得透亮,就在這時,宋熹微已經站在了井沿上。

這口井基本上是沒人來打水的,荒了很多年了。也不知裏面是不是落滿了秋後腐爛的黃葉,她只是聞到了井裏時不時飄上來的潮濕的惡臭,恁的刺鼻。

“阿璃!”身後是一道暴怒之下的嘶吼,“不許跳!”

宋熹微知道來的人是誰,她站在井沿上轉身,淡淡的目光掃過宇文邕緊鎖的眉宇和積滿盛怒的俊臉,她突然呵呵笑了起來,這一笑,直是將宇文邕都笑得楞了一下。

站在宋熹微的十步之外,宇文邕頓住了腳步,他發楞地看著面前語笑嫣然的女子。

他定定地杵在原地,一步不曾挪動,“真的這般毫不留戀人世麽?朕若食言,將來又有何顏面去九泉之下見他?”

她慘淡一笑,“我管不了了,對不起。”

再一拂袖,一轉身,便落了滿肩明月。她朱紫色的裙裾微漾著,如翩然振翅的蝶,催開滿樹煙火,萌動初夏花蕾。

宇文邕看得心驚,他突然沖上兩步,“不要!”

他的長臂拼命地向前伸出去,可是徒勞,她腳尖一點,整個人便滑落入了井中,宇文邕飛撲上前,緊緊只攥住了她長襦裙的一片衣角,紫紅的顏色,在皎皎明月的映襯下那般刺眼。他的心,一片死寂。

“阿璃!”一聲長嘶,震徹三宮。

枝搖影,鳥驚飛,然後是沈沈的死寂,周遭一片朦朧,飄蕩而過的風唱著無聲的歌。樹樹明月光中雜著斑斕的翠色,有一席佛藍色的衣影飄過,混合著清雅的龍涎香,那白發如霜的淡漠的女子,漸漸地踩著月光,從樹影中緩步走出。

突然覺得暗光晃影,宇文邕眼底的水花落下,他揉了揉眼角,便看見一襲藍衣雪發的女子正向他經過。

那女子,竟然便是紀煙裳!

紀煙裳早年因著宇文邕的種種淡漠,又不願夾在他和宇文護之間備受折磨,心思早已不覆狠決。後來宇文邕借故削了她的貴妃位,她便選擇了出家,常伴青燈古佛。那日她同他說起出家之念時,宇文邕只是對她翻了翻眼皮,淡淡道:“你若執意如此,那便去吧。”

一句話,她已心死。

宇文邕憐她到底曾是貴妃,便在宮中為她建了一座佛堂,紀煙裳素日在佛堂吃住從不現身進這內院,算起來他們也有好些年沒見了。

只是宇文邕怎麽也沒有想到,她竟然沒有削發為尼,她的滿頭天星海浪的青絲如今已然漂白如雪。而曾經或笑或怨,或喜或嗔的嬌顏如今也暗沈如霜,她的眼色黑白分明,靜若止水不爭不燥,那是看透世間千萬事的灑然清明。

紀煙裳路過他,不曾回眸說過一句話,她輕飄飄地掠過他,再不回頭。

“對不起。”宇文邕低喃著。密林樹梢篩下一地暗影,他的俊顏在扶疏的枝葉間半黑半白,若隱若現。不管是宋熹微還是阿史那扶笛,他始終不能把心給她。她雖然過於陰狠,其實,那一顆心算計來算計去,也始終,都只是為了他而已。

蘭陵王府,白綾高掛。

一生戎馬倥傯戰功彪炳的王就這麽,因為一杯鴆酒而辭世,舉國皆哀,天下悲嘆。

陳伯默默地將手中的白綾懸在梁上,終是嘆息道:“郡王雖救過你全家性命,卻從沒有要求你替他而死,你這又是何苦呢?”

陳伯說的這個人是高長恭的一個替身,而真正的蘭陵王早已溘然長逝,臨死前他曾經叮囑過陳伯:“他與我面容雖有幾分相似,但到底還是瞞不住旁人的,一旦王妃回到周國,你們便秘密將他換下來,莫要讓他為了我去喝皇上的毒酒。”

那時候高長恭已是毒入骨髓,說一句喘一句,陳伯只得含淚點頭。

但一轉頭,那奴隸替身卻回道:“我們全家都得郡王相救,此身無以回報,如今我下已有子,該是我報恩郡王的時候了。”

遂不答應。

與此同時,高緯送來的一個姬妾也暫時頂替了蘭陵王妃,兩人素日裏鮮少出入,謊稱有疾,朝中眾人雖然狐疑,但未有置喙之詞。

武平四年(573年)五月,北齊後主高緯派遣使者徐之範送毒酒給高長恭,高長恭對他的王妃鄭氏說:“我對國家如此忠心,哪裏有辜負皇帝,而要賜我毒酒?”鄭氏回答說:“為什麽不親自當面去跟皇帝解釋呢?”高長恭說:“皇帝怎麽可能會見我?”於是就飲毒酒而死死。後朝廷追贈為太尉,謚號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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