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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民國篇·韓聽竺(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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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竺。”

“嗯?”

“要好好活著,別再做危險的事。”

她實在是個沒什麽使命感的“人”,國難當頭,求的仍是個愛人平安,困在小情小愛的圈裏走不出來。

他不應了。阿陰心裏苦澀,等他一千多年,彼此又蹉跎相誤十載,戰爭不知何時停歇,她實在心慌。

“阿陰,我退不了了。”

他好像從沒同她說過自己在暗地裏做的事。

她沈默,身子又向下縮了縮,那麽高挑的人好像成了個團,有些無枝可依的軟弱。她何嘗不知道,這個男人心中不止有她,還有國。

收音機重覆播報了三遍,終於停了,客廳裏恢覆安靜,細微聽得到廚房裏菜刀與砧板相觸的“噠噠”聲。阿陰如是安慰自己:會好的,他不是說日子在變好嗎,一定會不枉所願的。

未等到上海灘全線入冬,藥叉同障月動身回北平了。當初阿陰殷切著央求他來,無外乎是在這亂哄哄的城,她沒有個說得上話的。朋友之間,雪中送炭是應當,不談謝。

那日大抵十二月中下旬,冷風已有些刺骨。她要去車站送,畢竟滬上已存在過的羅公子,不能憑空遁地回北平。韓聽竺也要跟著,帶了幾個人黑壓壓地立在旁邊,實在是有些活閻王般可怖。

藥叉依舊是那副不正經的笑,“滬上實在沒什麽名角兒,你家男人愛聽旦角,溫素衣我都看倦了。也該回去改改口,近些日子北平有個楊三爺,《失空斬》唱的好,我還未聽過……”

她不顧韓聽竺在後,主動握了他手,兩只老鬼,一入了冬比不出誰身子更涼。

“阿藥,我現在很好。”

“知道,所以哥哥才放心地走。”

只此一別,再見不知是幾年後,做鬼的想在人世快活,愈來愈難了。直道還不如化回鬼形,常人看不見,行動自在的多。

“明日上海灘定是傳言,你同障月雙宿雙棲了。”

障月淡笑了聲,拍拍她肩膀,“希望下次再見,不要太快。”

願他死的不要太快。若是真到了別離時候,再願你能快些抽身。

“松開罷。”藥叉拍她攥緊的手,“你身後那男人,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我怕得很。”

她同藥叉,上千年老友,實在是煽情不出來。你一言我一語的,什麽悲情氣氛都不見。

最後是她承諾,“戰事止了,我帶他回北平。”

韓聽竺本就是東北人,自然更願意在北方生活,阿陰幫他做了決定,他一定願意。

一約至此定下,切莫忘記踐行啊。

今年冬天的上海,阿陰覺得暖了許多。大抵是心境開闊,人也自在。韓聽竺從不把外面的事情帶回家裏,她也就不知,弘社有成員背叛,夜裏的碼頭很是不平靜;生意上因戰事吃緊,經濟也蕭條的多;韓聽竺徹底斷了對重慶的物資輸送,轉而幫襯延安,無外乎是有些做法太教人心寒。

在家裏,他只是那個愛聽戲的男人,留聲機甚至覺得負荷太大,大抵恨不得長腿逃跑。貓兒也愈加渴睡,阿陰怨怪韓聽竺常常播戲實在催眠。

清晨,他給她一吻問候早安,偏要阿陰也養成晨起喝杯溫水的習慣。中午,他若是在家,總會給小憩的人披上一層厚厚的毯,即便廳裏的壁爐燒的足夠火熱。晚間最壞,日日都有新鮮魚眼,阿陰甚至有些吃膩,直道不需補的這麽勤。夜裏,夜裏相擁而眠,無論做不做雲雨事,都繾綣廝磨的緊,好似要把過去丟失的屬於年輕人的甜蜜通通找回來。

這座曾經有些冷感的,沒有煙火氣的大宅,正在一點點充盈起人情味。阿陰每每閉目,在熟悉的懷中滿心安然,不知該感念上天,還是感念佛祖,亦或是鬼界閻王。曾經同那個觀澄未經歷過的平凡事,如今都在一一上演,實在有些如夢幻泡影。

“還不睡?”隨即附上的是身側細細密密的吻,好似要形成一張網,把她籠在其中。

“……嗯,你別這樣。”

韓聽竺其人,每每求歡之前,可謂是最溫柔,又像個預兆,阿陰已經爛熟於心。

“別哪樣?”

“像個狗一樣,親個不停。再亂動,我打你了。”

她一向說話算話,且算上海灘獨一份敢打韓聽竺的。他倒也不怕,總歸舍不得用全力。

“你打你的。”

我親我的。

手悄然而動,伺機鉆進,所觸便是一片柔嫩。呼吸聲相交,愈發重了起來。

……

衣服沒再穿,也不知道丟在了哪裏,事後的溫存時光太過散漫。好似躲在了紛亂之外的桃花源,偷了上天施舍的快活,切記不能聲張。

他從背後抱著阿陰,低低沈沈的聲音似在催眠,她有些倦怠,同他雙手交疊在眼前。聽他說:“阿陰,還記得上次在酒桌,我說,戰事什麽時候結束,便什麽時候要孩子嗎?”

她霎時睜開眼睛,有些短暫清靈。鬼哪裏能生孩子,她連葵水都沒有,每月都要誆韓聽竺,久而久之那幾日他記下了,也不會要。

“嗯,記得。”

他把人收的更緊,放低姿態且聲音柔到極限,“我知道你身子不好。過幾日讓自如給你看看,喝些中藥調理,好不好?阿陰,我不急,然我承認,我想的。”

他想的,他想有孩子,屬於韓聽竺和阿陰的孩子。他一直以為,阿陰同他十年未有過身孕,再加上她身子骨比常人寒許多,是因為身體問題。他癡傻地以為,同上海灘再尋常不過的女子一般,她只要吃上一兩年中藥調理,就會好。

阿陰心軟,現下太過溫情,她決定先答應眼前事,再尋合適的時機同他講。

微不可見地點了頭,“我答應你。”

男人的吻落在耳鬢,她閉上了眼,作睡覺的樣子。沈默了許久,只聽得到被褥微動的聲音,阿陰仍未睡著。大抵過了一刻鐘,身後的人微微撐起了身子,許是確定她是否入睡,再躺下,扯緊了被子。

他開口,如阿陰預料,又不如阿陰預料。聲音不少那窗外北風蕭瑟分毫。

“阿陰不願聽,但一定知道。”

“我韓聽竺這輩子,是真的很愛你。”

像是受了委屈的孩童般,縮在她頸後,他也困了,將要入睡。合上眼的前一秒,再喃喃加上句。

“只愛你。”

韓聽竺看不到,阿陰眼角邊的軟枕,濕了一片氤氳。

民國31年初,上海的冬徹底到了。最近熱鬧的事,無外乎有消息傳,溫素衣在排程老板的那出《鎖麟囊》。

有人說,徒弟唱的自是不如師父,《鎖麟囊》首演可是在上海,聽過程老板的,哪還聽得進去溫素衣?

亦有人說,男人唱的青衣,還是差了些韻味。溫素衣那眼神身段,自然值得守著時辰買戲票,看上一看。

不論如何,未等韓聽竺命人去買,溫素衣已經送了票到韓公館。1月16日,黃金大戲院,二樓正中的包廂。視野最好,且韓聽竺慣是愛坐那裏。

這座建於民國的戲院,後來改建過很多次。阿陰常在,黃金大戲院卻不常在。畢竟在幾十年後,她只能借口發夢,同萍水相逢的人講,自己曾在那裏聽戲,很多次。

記憶裏,阿陰在上海十多年,上海的冬天不比長安,雪不常有。大半的時間裏,碼頭日子過得清苦,沒什麽閑情逸致去多註意,昨夜是否下雪。進了大宅後,上海卻又更不容易下雪了。

但民國29年二月初,一行好友由韓聽竺做東,在黃金大戲院,看的是《玉堂春》。那夜下了場還算有些氣勢的雪,周太太年紀輕,在戲院門口笑的合不攏嘴,像報春的雀鳥,嘰嘰喳喳,你卻不覺煩惱。阿陰好似從未有過那般肆意,她從一開始做人,就總是哀愁難躲,永久纏身。

怕流水年華春去渺,一樣心情別樣嬌。如今已民國31年,阿陰站在衣櫃前,心思從回憶中走出來,選了身白色的長衫,遞給身後迎過來的韓聽竺。

他挑了挑眉,好似不太讚同,“給我的?”

“不然?日日都是黑色長袍,外面都講你是黑無常呀,韓先生。”

許久不穿長衫,他動作有些磨蹭地換上,“那現下穿白色,不過變成白無常而已。”

有甚的分別。

她用眼神飛他,語氣實在是不正經:“我們聽竺風度翩翩、氣質不凡,平日裏不過不愛打扮。要我說穿上這身,你就是上海灘最俊,便是畫報上的電影明星,也比不得你分毫呀。”

“莫要再誇,聽不下了。我穿就是。”

從家裏只開出一輛汽車,除了司機,便韓聽竺、阿陰、唐叁。她莫名有些擔憂,韓聽竺告訴她早叫了人在戲院看守,阿陰才算放心。

想著又問:“李醫生怎麽沒來?他不是也愛聽這口。”

兩人落座,曾經要換長桌坐一眾好友,如今只剩他們倆,唐叁則立在包廂門口。他拍拍她冰涼的手,“醫院裏有急診,今日的是趕不上看了。過幾天等自如得空,教他請我們再看一場。”

戲已經開幕,梅香上了臺,有些喧鬧。她低聲說:“心裏莫名揪著……”

韓聽竺拉了椅子,兩人坐的更近些,他攬著她肩膀,拍兩下作安慰。“莫不是要來葵水?阿陰放心,外面安排了好些人,不會有事。”

彼時兩人都覺得,是阿陰太過敏感。

今夜月光很暗,星亦不明,是要雨雪的征兆。也許就在今日,上海會落初雪。

你可否曾在某一天經歷過刻苦銘心的厄事?此後如同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般地下意識警惕、回避那日。立春之於阿陰便是。往往不成想,你越是小心著,擔驚受怕著,下一件總會猝不及防地提早到來。

立春還沒到,韓聽竺把她拋下了。

後來許久,阿陰看過無數遍的《鎖麟囊》,深知這是一出種福得福的好戲。可每每看到水淹登州府,薛湘靈遇難,還是忍不住淚目。大多戲眾此處有感傷情,無外乎見不得好人落魄,而於阿陰,還有另一層意味。

溫素衣裹著包額,上臺唱哭頭時,阿陰心中的《鎖麟囊》,就算罷了。

韓聽竺千防萬防,沒料到挨著戲臺子最近的那間包廂,有人拿了□□。人人盯著戲臺子,一出大體溫情的故事,其中最悲情的片段,總是不容錯過的。阿陰對兵器槍械一向不懂,韓聽竺和唐叁卻見得多。那桿槍找位置對準時,兩個男人同時發現。唐叁箭步沖上前,下意識地以自身擋住韓聽竺。

可“嘣”的一聲槍響後,唐叁緊閉著眼,卻沒感受到痛楚。周圍樓上樓下的看客尖叫著四散奔逃,韓聽竺的人有的進來對著那邊開槍,有的循著槍聲去找。唐叁睜眼,回頭,卻見著自己一向敬重的阿姐瞪大著眼睛,嘴也微張,但說不出一句話。韓聽竺整個人抱著她,子彈從後胸穿過,阿陰恍惚感覺到那一下打的自己身體都感覺頓了頓。

“先生!”

唐叁在喚,想上前,卻不敢動。他想不清楚,自己明明已經護住了韓聽竺,包廂裏的三個人,最該受傷甚至身死的應是自己,為何韓聽竺被穿了心臟。

可那狙擊的人,瞄準的根本不是韓聽竺。

而是阿陰。

韓聽竺細看出角度略有偏差,唐叁擋在他身前,他便轉身護住了阿陰。畢竟誰也想不到,對方瞄準的是個女人,對不對。

那一刻,真正的兩心相映。

阿陰好後悔,實在好悔。他穿白色長衫,衣擺還用銀線繡著飛鶴祥雲。整個背部暈滿了血,好像又透過前胸,淌在阿陰身上。她忘記了自己那日穿的是正紅色旗袍,還是暗紅色,又有可能也是白色。記不清了,血染的太誇張,她記不清。

“韓……韓聽竺……”

淚水比聲音先一步出,手實在是抖,顫著摸他掛滿薄汗的臉。

“聽竺啊……你別嚇我……”

他撐出了個笑,阿陰聽得出來,氣息實在是微弱。

她大抵罵過他兩次蠢,彼時不知,眼前人最蠢的是有一日親自為她擋子彈。她一只活了千年的鬼,心臟虛假平穩地跳動,即便槍彈穿過,叫藥叉用法術也就醫好了。何以至於要你一個凡人擋?

阿陰叫唐叁幫忙,兩人撐著韓聽竺下樓,要出門坐車,要去醫院。

她急匆匆安撫,不知最該被安撫的人是自己。

“聽竺……你堅持住……我們去找李醫生……”

到了戲院門口,他腳步愈加慢了。不過入內半個時辰,天空飄雪了,雪花很大很大,阿陰甚至覺得,那白茫茫的一片,要把她壓垮了。

可壓垮的不是她,是韓聽竺。韓聽竺向下墜,直到倒在地上,阿陰跪下抱他,他們彼此實則都意識到了,這是何征兆。

他攥緊她手,破天荒的兩人手掌同樣的涼,記憶裏,只有阿陰才涼,韓聽竺熱。

她淚水收不住閘,哭的實在淒慘,“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這樣……韓聽竺……”

“你怎麽可以這樣啊……我怎麽辦……”

“求求你……我們去醫院……李自如一定救得過來……”

雪花落在韓聽竺臉上,她胡亂伸手去抹,發現自己手上不知何時也染上了血。胸腔快速起伏著,聲音都變得沙啞,叫唐叁:“快幫我扶起來他……還有救的……”

可唐叁看著戲院門口,目之所及,一片鮮血,他紅眼立在原地不動。

被韓聽竺攥著的手收緊,她註意力又放在懷裏的人身上。他最後的力氣,用來把她那只冰涼的手,帶到面前。從中彈到現在,他一句話都說不出,幾次張口,亦是氣音。好似撐到現在,已經是極限。

“聽竺……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我求求你……”

手帶到面前,依舊是那般虔誠地,印上一吻。眼皮很沈,可他要堅持住,緊緊再看一眼阿陰,刻在心裏。孟婆湯他一定不喝,阿陰的樣子,他不能忘。

手又落下了,阿陰哭喊驟停,心中仿佛有一座寺廟裏書了“風調雨順”四字的鐘,被狠狠地撞了聲。

“韓聽竺!——”

他不應了,亦沒動作了,再細小的舉動,她都敏感地捕捉得到,可什麽都沒有,他平靜的可怕。

唐叁對著雪花不斷飄落的天,打了三槍,聽到槍響的手下帶著抓到的人,回了戲院門口,沈默無聲。阿陰聽得到周圍不斷地腳步,碎而雜。她伸手合上他眼,整個人佝僂著,額與額相觸。

聲音變得很低,很小。細數其中,三分委屈,七分悲涼,“觀澄……觀澄……”

你就是阿陰的觀澄啊。

民國31年1月16日,農歷冬月最後一天,她再度永失所愛。

忘記怎麽回到家裏,下人急匆匆地上前報,太太和先生前腳剛走,那黑貓不知怎麽爬上的房頂,掉下來摔死了。

話音落,見著車裏血染白衫的韓聽竺。

次日,韓聽竺屍體被火化,那麽高大的人,就變成了一壽盒的灰,阿陰淚目著輕笑。

唐叁從書房保險櫃裏拿出了一箱大黃魚,“先生這些年傾盡全力地把錢投在前線,大多財產都抵押出去了。他還說,自己說不準什麽時候就破產了。但這箱黃魚是留給阿姐的,不能動。這樣他死後,阿姐也能過得快活……”

阿陰沒有拒絕,唐叁放下便出去了,弘社還有許多事要料理。他實在是沒有想到,第二天再來韓公館時,阿陰走了,只留了張筆墨不多的信。

那箱大黃魚還在,壽盒和《永澄》木雕被帶走了。常年上鎖的櫃子裏的婚書、最下面抽屜裏的剃刀和壓著的一封信不見了。還有客廳那滿墻的照片,最中間的相框空了。

當然,這些除了阿陰,再無第二個人知曉。

唐叁嘆了嘆氣,無奈展信。

“唐叁:上海於我,再無留戀。聽竺所餘一切,悉數歸你。勿念,珍重。——阿姐親筆”

民國篇·韓聽竺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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