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40章 番外:聽竺手劄

關燈
「韓聽竺,奉天人,生辰不詳。」

他父親是個酒鬼,染上了大煙,實在是沒個好。母親鬼門關裏爬回來,好不容易生了個帶把的,可當爹的連個名字都不給起。

還是個路過的僧人給起“聽竺”。

僧人說,這孩子哭聲太響,命定然硬,容易沾染血光,應起個同佛家有關的名字。竺,不止有天竺之國的意思,所表皆同佛教有關。他還勸說婦人,記得敦促孩子多學佛法。

著實被他說中,韓聽竺實在命硬。如果把母親被父親打死算在他身上的話。

生孩子沒能讓她死,死在了自己視作天地的丈夫手裏。

民國20年9月,日本關東軍炸毀了南滿鐵路,借機嫁禍,炮轟北大營。不出一日,奉天淪陷。韓聽竺父親同時死在家裏,韓聽竺不知所蹤。

他一路逃難,多少苦都吃過來,到了上海。

遠東冒險家的天堂。

碼頭扛包,給人做打手,偶爾走貨,什麽都做過。還加了當時上海流行的同鄉會。說是同鄉會,不過是爭地盤的流氓組織,夜裏碼頭血腥味重,他也給自己選了把好刀。

彼時為生存拼盡全力,無暇糾結善惡。

那時,韓聽竺的眉尾,尚沒有疤。

第二年,遇韓老。實也是巧合。有人說他老子給的姓氏好,說他走大運,不是假話。可若是韓聽竺能選,大抵恨不得自己這點運氣,能用在別處上,譬如同阿陰。

那天很陰,韓老的車路過,帶著一群人烏壓壓地巡了圈碼頭。

韓聽竺穿粗布汗衫,頭發被個眼睛有都些花的師傅推的很短,摸起來都是發茬,紮手的很。他坐在一箱子不知道是什麽的貨上,同個短命鬼閑扯。

短命鬼後來沒幾日就被人砍死了,死在去找女人的路上。當時同韓聽竺聊,說從沒見過他玩女人。這些混幫派的,哪個不是有多少錢就得找合適價格的女人。甚至沒錢的也要摳出來錢爽上一爽。

他冷著臉笑笑,用布條纏上刀刃,磨的太鋒利,也不方便。

“女人,我不碰。你們碰你們的,總有一天證實,什麽叫‘色字當頭一把刀’。”

而他,只要手裏這一把刀就夠了。

韓老一輩子為風流債所累,最斷不了的就是個女人。手下上前要打他,被攔了下來。老爺子身形有些消瘦,道:“管這片碼頭的秦大富前些日子被砍死了,我把碼頭給你看,敢不敢?”

少年人輕狂,不受歲月沈澱不知內斂。他繃著臉,“敢。我管碼頭,今後誰也別想把血灑在這。”

後來,開始有人叫他“小韓爺”,因為傍上了韓老的高枝。有人不服挑釁,他殺;有人故意滋事,他殺。剛接碼頭的那年,實在是見了太多的血。

「每當夜深人靜,碼頭的風很鹹,仔細聞還聞得到腥臭氣,實在作嘔。我目之所及,好像都是血光,也會問自己,是不是要就此成為嗜血的魔。韓聽竺,你要清醒。我無數次告誡自己。上天垂憐,要我遇阿陰。她是至暗時刻的照明燈,是天上劣神的捆仙鎖,一見了,我心就靜。」

或許從放言絕不碰女人的韓聽竺決定碰開始,那時候就已經寫下註定,他終會死。

晚霞,鬧市黃昏,再尋常不過。韓聽竺第一次買煙。以前沒錢,便蹭別人的。得了韓老提拔後,又有人送煙。同煙販擦肩而過時,他忽然想,自己還沒親自買過煙。把人叫停了一看,各式各樣的牌子列著,實在不知道買哪種。旁邊有女人打翻了洗衣桶,他循聲看過去,那叫做“一眼誤終身”。

都是用來形容女兒家的,可韓聽竺體會到了。

人行於世,日日過往無數,說不準哪一個就是前世人。佛家講因果,韓聽竺不信因果。只那一刻,覺得眼前人似曾相識,又好像他等待了幾世,就是為見一見她。

煙販催促,穿格子旗袍的女人抱著桶洗好的衣服走近,站在韓聽竺面前,伸手拿了包煙塞到他手裏。

聲音很柔,是刻意收著的柔,讓他想到東北幹燥蟬鳴的夏,“付錢。”

他付了錢,她走了。

直到人影已經不見,韓聽竺低頭,看手裏乳白色的煙盒。

CHIENMEN,大前門。

她不知道,她隨手一拿的煙,他此後抽了十年。

「陰羅,不常見的姓氏。唐叁讀過幾年書,我讓他去書局幫我查,回來文縐縐地道一句,“仕宦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娶陰麗華”。我直接問,陰麗華是誰,他說是漢朝一個皇帝的女人,是皇後。勾著唐叁脖子,我癡癡地說,自己不想做皇上,女人太多。」

「我開始找她洗衣服。若是賺得多了,就給她很多錢,她從不說,只笑著收下。賺的少了,就不找她,衣服堆放著。私下裏,韓老找我幾次,讓我幫忙走貨,我知道那是什麽,沒猶豫便做了。賺五條小黃魚,一只手握住,把她攔在回家路上。」

彼時,韓聽竺就很霸道。上前攥住了阿陰的手,為觸感到的冰涼而有些驚訝,還是要說:“你跟我,我不再讓你洗衣服。”

不由抗拒地把小黃魚放在她裝衣服的盆裏,周遭有些黑,地上還有賣魚的留下的腥臭內臟。

她答的很快:“好呀。”

聲音太嬌媚,他就知道,同他說第一句話的柔婉,是裝出來的。

鬧市裏那個相貌美艷的洗衣女,跟了小韓爺,人盡皆知。碼頭破屋中,韓聽竺初次,由她主導,女上男下。

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他知道,她不是第一次。

他不問。

只知道每每事後,躺在她腿上,兩人皆是赤身,她滿目眷戀撫他的臉,他點一支大前門香煙抽到頭,心安的很。

白日裏碼頭有眼紅他得勢的,當著面講,幹一個雛有多累,有多爽,還要戳戳他,“小韓爺,你說呢?”

“不知道。”

唐叁告訴他,背後有人說,阿陰穿的旗袍面料雖然看著不起眼,但在上海,可是只有秦記裁縫鋪才賣,一匹貴的嚇人。洗衣女能賺多少錢,他們都說是臟錢。

他拍拍唐叁肩膀,摟住他脖子:“三子,知道我心裏想什麽?”

“什麽?”

“秦記是嗎,我今後給她裝滿櫃子,一季一換。”

北方人,尤其是東北人,性格太野蠻,韓聽竺即是。最後一縷晚霞消失不見,碼頭大燈全部亮起,忘記那天是幾月幾號,只記得黃歷上寫,宜殺生。

韓聽竺整頓碼頭,那幾個平日裏陰陽怪氣同他作對的,死的死,殘的殘。只有個人,在韓聽竺刀要落下時,指著一摞子貨喊:“小韓爺,你女人。”

他剛要分神回頭,迎面過來刀風,堪堪躲開,眉尾劃了個口子。

唐叁送包著紗布的韓聽竺回家,見他留人吃飯,連忙道:“阿姐做飯實在難吃,哥你饒了我吧。”

後來,碼頭再沒有嘴碎之人,敢說不中聽話的,都被韓聽竺殺完了。

「別人不懂,我無所謂。有個詞叫雲泥之別,阿陰於我,如雲,我為泥。我心向天空,可拼盡全力也觸及不到一片。愈親近,愈發現,阿陰時常出神。我平日裏話不多,床上也愛沈默,可心裏有狗尾草在招搖,好想問:阿陰,你透過我的眼,想要看到誰?」

她身子太涼,韓聽竺知道,碼頭風寒,破屋不暖。辛苦賺夠買一間大房的錢,阿陰卻走了。

她好似只是在他的世界停留了幾年,就消失不見。留他一個人在原地,為身世成謎的女人郁結。

世事易變,心意不變。

民國26年11月20日,上海淪陷,同日韓老啟程遠赴香港,上海一應事宜家當托付韓聽竺,約定到港後聯系。巨輪之上,韓老被殺,私下裏也有人傳,是韓聽竺所做,他不辯解,默默在公館祠堂奉的關二爺旁立了韓老牌位,逢年過節誠心祭拜。

做人,但求個無愧於心。

他交了新朋友,皆是上海灘有頭有臉的人物。聽戲不必再偷溜進戲院,有正中間的包廂位置常為他留著。汗衫不穿了,開始穿長袍馬褂,頭發也留起來打上發油,今後是韓先生,不是碼頭持刀的小韓爺。

第一年,阿陰沒有回來。

第二年,阿陰依舊沒有回來。

第三年,阿陰回來了。

外界說她狐媚,當初同韓聽竺在碼頭看不見未來,就溜了。殊不知韓老最看重的就是他,也放心把身家托付,趕上倒黴死了,全成了韓聽竺的了。但也承認,他鎮得住弘社。現下大屋住著,鈔票數著,女人亦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好錢的阿陰又回來了。

唐叁卻一直敬重這個阿姐。

韓聽竺還不是韓先生的時候,是那個女人在破屋每天為他洗衣做飯,休憩日還見得到她拿一秉剃刀給他剃頭、刮胡子。唐叁甚至認為,阿陰之所以走,甚至是韓聽竺做的不好。

「我同唐叁說,我沒有做錯,你阿姐也沒有做錯。我同她只不過是,相遇太不湊巧。我來晚了,她傷久了。」

「她站在公館裏,實在是相宜,同我過那麽多年的苦日子,才是委屈。我問她去哪了,她說:北平。我又問,為何回來,她說:想你。把人摟在懷裏,我便什麽都不計較了。」

「之南和漢聲離開上海前的那半年,亦是阿陰剛回來的半年。是我初次以為,同她在變好。那時我們已經相誤多年,每一秒,我都是悔的。」

「我做東,叫他們一起,之南還帶著小女朋友,在黃金聽《玉堂春》。那日上海初雪,回到家裏,我醋她主動把家裏的一個廚子送給了之南。實則心裏清楚,她喜歡他那個小女朋友,是個北平人。把她按在樓上扶手旁,她哭著同我說:韓聽竺,下雪了。」

那時有些失控,他有些急,是走不近她的那般急。

他想:是,下雪了,人間至純的雪。可腳踩在地上,每一步都是臟的。

我同阿陰,何時變成這樣了。

次月,韓聽竺與梁謹箏約會。唐叁告知阿陰,阿陰置之不理。

清明,一眾好友去城郊新建成的俱樂部,阿陰和周之南的小女朋友賽馬,英姿颯爽,眉目飛揚,好不快活。

月末,《鎖麟囊》滬上首演,是友人在上海的最後一次相聚。

他同世家出身的公子哥,到底不同。最下層死人堆裏爬出來,戰爭帶來的傷痛終究要深深刻入骨髓,他有心救國。阿陰勸過,他還是不願走。好似韓老當初委托他留在上海,他答應了,便要畢生踐行。

「第二次同梁謹箏吃飯,是她主動邀約。一次未能得阿陰重視,我便不自討無趣了。她很是哀求,又許是我心底仍有一絲情感上的自卑在作祟,還是去了。」

「凱司令咖啡館,前言不搭後語地同她說上幾句,出了包廂下樓,便看著窗邊同羅藥握手的阿陰。我心想,阿陰實在是太壞了。」

「我總是故意對她霸道,不過因為,每每不自覺流露出溫柔,她對上我的眼睛,總在試圖從中尋找另一個人的影子。坦誠地說,我不願意。」

在那之後,阿陰以回北平威脅,韓聽竺同梁謹箏徹底斷了聯系。羅藥送了只黑貓,阿陰帶回家裏,不起名字,養的很是用心。

年底,兩人簽訂婚書,登報宣布喜訊。

「新婚第一年,過得很快。阿陰同我,依舊貌合神離。我觸及不到她的真心,她亦不願同我交底。我倆生生相誤,總歸有一日會後悔。」

「正如貓沒有名字,她好像無時無刻不在表現,自己在上海,只是一個過客。來過,走過,再回來,亦還會再走。而我,卻總在試圖把這個過客留下。不過十指捕水,兩手空空。」

「元宵節辦堂會,為哄阿陰開心。蘇家小姐打翻了花燈,我便知道,這下又完了。她栽在那股哀傷中走不出來,我亦進不去,大半年時光,我與阿陰又在相誤。」

「阿陰第一次在書房研墨練字,我就知道。聞慣了海味和血腥的人,對這種文人之物太過敏感。離桌案最遠的櫃子裏,打開,宣紙硯臺樣樣不少。一張滿是觀字,一張滿是澄字,識字不算多,恰巧這兩個認得。連起來讀,觀澄,是誰?」

「細數這一生,我傷阿陰,不過親見她吃魚眼那次。下意識地道了句“惡心”,可我心底從未對她生過嫌惡。事情本身滿是腌臜,可阿陰若做,我亦接受。很快適應過來,卻不成想惹她大哭。是作報應,她回道“後悔”,阿陰啊,最是知道如何教我心痛。」

「出了破屋之後,已經再沒嘗過她親手做的面。回首往昔,我記得最深的,無外乎是白粥撒青豆,細面臥雞蛋。前者我為阿陰做過,她一口沒碰。後者,後者阿陰心軟,大宅之中再為我做,我吃了個幹凈,心頭很安。那時想,若有一日聽得到阿陰交心話,我便告訴她,鹽應該多放一把,不然實在是沒有味道。唐叁曾嘗過一次,就始終不願再吃了。」

「我心下自知,不算個情深義重之人。除卻親近的那幾個,我甚至薄情寡義。蘇小曼央求嘶吼,蘇小曼死,我內心亦無波動。那時恍然,原來世間千嬌百媚,有了阿陰,我無意再賞。」

「拍下永澄,實在是不明不白,亦也可算早作打算。對於感情,我實在矛盾,未有一日輕松好過。可究我一生,也從沒片刻輕松,如此想來,好受得多。」

「那日阿陰哭過後,我感覺得到,日子在變好。沒想到的是,人生中最快活的日子,也不過就那一冬——最後的冬天。這個冬天,我沒走過,或者說,我走的太快,把阿陰落下了,實在該死。」

「你不願聽我說愛你,我便只能在你睡著後偷偷地說。只那一次。阿陰,我太強硬,不願多說兒女情長。可夜深攬你入懷,月色照不進黑漆漆的房間,我找不到借口,為何讓我的心如此柔軟。你總以為我愛過、有過很多女人,不是這樣的。我在心裏說,從頭到尾,只有你。可惜你聽不到是了。」

「阿陰不知的事情太多,黑貓黏我,許是覺得我是同類,也許是因我經常撫摸。愛屋及烏原來是這個意思,我對成語的解讀全與阿陰有關,也是有趣。」

「《鎖麟囊》我是真的偏愛,無人能抗拒美滿團圓的故事,我亦不免惡俗。《春閨夢》太悲,種情愈深,愈不願再聽。那不過是平常的冬日,唯一的不尋常,是我穿了白衫,初初做你的少年郎,有些緊張,再隨手為你擋了一槍。」

「阿陰,我心中有千言萬語,無法與你一一訴說。最後的力氣要用來同你下樓坐車,也成妄想。墜地後,我心下平靜,從容赴死。曾經我最怕身亡,但那刻全然為你,便無畏懼。」

尾聲:

阿陰離開上海前一夜,在書房徹夜獨坐,未曾合眼。回首同韓聽竺十年情感,不禁淚目,心如刀絞。想到最下層抽屜裏的那把剃刀,拭了淚水彎腰去拿,這次看得清楚,下面放了封沒寫名姓的信。

小心打開,不過一頁。待看到字跡,眼眶霎時淚水翻湧。同她練的正楷分毫不差,只細看筆力有些不夠,回到公館三年,他便至少練了三年。

“吾妻阿陰:展信佳。

回首過往十年,你我生生相誤,太難訴。

不知何時身死,留信於你,萬望自珍。

觀澄其人,我已盡力尋找,無奈一無所獲。

願你離滬追尋,不必為我所累,快意人生。

我對你用情太深,實在是紙筆難書,再不多言。

勿念。

——聽竺書於辛巳歲初”

滿書架的唐詩灑落一地,阿陰摔的是書,恨的是自己。往後人生於她,是“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是“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北平,開元飯店,藥叉和障月聽戲回來,一上了樓就聞到熟悉而陌生的檀香。兩人對視,表情實在不好,分別不過一月,阿陰便回了。她房間裏祭的竺寒遺物,曾經還被藥叉嘲諷,人做久了真是入戲,可她每次回來,都會上一炷香。

進了房門,不見人影,亦不見鬼影。香爐後面又多了個壽盒,好似表明發生了什麽。

“阿陰?”

“阿陰,你回來了?”

——完——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