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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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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卓池硯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得上是九死一生或者死裏逃生,腦筋再怎麽大條的人,遇上那種事也會心有餘悸。這一回他親自去黑市淘了一把左輪,不聲不響地別在身上。第三次出發又是個大晴天,想在這地盤上找個不是晴天的日子估計也不簡單。

納達的舊卡車坐得下四個人,剛剛好。那位瑪麗茉萊爾小姐起初聽說了,還不依不饒地對依米說:“布魯斯能去送你,我就不行嗎?我們是不是朋友?”

依米正為難的時候,卓池硯再適時地告訴瑪麗:“車上只有四個位置,坐不下了。”這時候瑪麗的表情精彩得讓卓池硯心癢難耐恨不能抓怕來做表情包。

草原上的雨帶在緩緩挪動,億萬生靈亙古積累的經驗融化在本能中,隨著雨帶的遷移開始了大遷徙,幹涸的大地上濕漉漉的生命在奔騰不息。

卓池硯看過許多號稱壯麗的景色,有的名不副實有的名副其實,有的引他嗤笑有的令他驚嘆。然世上有人力所不能企及的天然,而上天手造的最美的恐怕就是生命。

他父親花費畢生精力遙望太空也不能找到的生命的蹤跡,此刻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卓池硯覺得盛大又莊嚴。他拍攝了很多東西,卻又覺得極端缺乏表現力。有時候人力就是這樣無可奈何。他那位鐘情於語言文字的母親偶爾也感嘆說:“有時候覺得語言文字的表現力超脫了現實,有時候世界太美又是文字所不能企及萬一。”

他身處這個太美的世界裏,絢麗得眼花繚亂,不停地按快門,最觸動人心的東西卻恰恰在鏡頭中流失。

有人說詩歌不能翻譯,真正的詩歌恰恰是翻譯中失去的那些。

他的拍攝就如同一次翻譯,將自然的壯麗翻譯入膠卷。他無能為力地看著美在流失。卻也不後悔,縱然只能存留萬一也值得。

卓池硯覺得他這樣的情感不足為外人道,故長時間的沈默著。一路上依米卻較以往更加活潑了,四處撒丫子去玩兒,布魯斯擔心她遇上危險,說:“要是碰到獅子,小心把你吃掉。”依米認真說:“不會的,他們會喜歡我的。”

這一路行來,沒有遇上任何狀況外的事,按照規劃好的路線穩妥地隨著遷徙大潮走。卓池硯遇到過同行,一大隊人馬浩浩蕩蕩,駕著龐大的精密儀器來拍紀錄片。卓池硯用英文問他們拍了多久了,回答說是前前後後折騰了兩年多,到了收尾的時候。

“也許我們還能在郁金香村碰見呢。”分別的時候,紀錄片拍攝組裏同卓池硯聊得最開心的那一位意氣風發地說。

“郁金香村?”卓池硯略一猶豫,再恍然大悟說,“嗯,也許吧。”

“郁金香村是什麽?”待破卡車再度踏上征程,依米湊近卓池硯問。

“唔,算是個中轉站吧。”卓池硯若有所思。“設在這條大遷徙路上的中轉站,供我們這樣的攝影同行休息,補充物資。因為不想被歹人利用,所以必須名字登記在冊,證明你的確是圈子裏的人。”

“池硯你登記了嗎?”

“我好幾年前去荷蘭的時候就在朋友的攛掇下登記了。這是個荷蘭人創建的類似協會的社區,不圖利,就是供給同行一個方便。不止在這裏有,世界各地其他許多人跡罕至的風景名勝區都有。我當初沒想著要留在這裏這麽長時間,所以也沒打算去那裏,不過現在嘛,我們倒可以去一趟。”

依米擺出勝利的手勢,“那我們去吧。”

納達偏頭問:“維斯坦先生不知道嗎?”

布魯斯正撐著下巴若有所思,被這樣一打攪,露出驚愕的表情,平靜下來說:“聽卓先生一提,仿佛是有點印象。但沒記在心裏,算不上知道。”

又經過了幾天常規拍攝,卓池硯便搬弄著手機導航,支使納達開車過去。“我以前也同幾位攝影師先生去過,是很熱鬧的地方。卓和維斯坦先生不一定喜歡,依米小妞肯定會高興。”納達說。

依米又“Yeah”了一聲。

他們抵達郁金香村的時候天已擦黑,營地裏的燈火混著黃昏的陽光熏染出郁金香般的色澤,郁金香般宮殿裏透露出郁金香色的燈光,像一團朦朦朧朧的夢境。

看守入口的人興奮地從帳篷裏探出身子,問:“是哪裏來的同伴啊?”

卓池硯欠身遞出證件,讀卡器“嘟”地一聲,看守人的平板上便展示出卓池硯的身份。“啊呀呀,是中國人,我們這邊還有其他中國人呢!”他棕色的眼睛洋溢著誠摯的熱情。

納達將車駛入營地時,裏面的人已經聞訊前來,堵在停車坪外準備結識他們。其中就有介紹他們前來此地的紀錄片拍攝小組,個中與卓池硯相交較深的那一位被簇擁上前,為眾人做介紹。

卓池硯真正聽得懂說得清的外語只有英語一門,法語能做做樣子、勉強騙騙外行,餘者一竅不通。此刻歡迎他們的聲音中夾雜著各式各樣的語言,雖說出於禮貌,都以英語相互交談,可回到自己的小圈子裏就只會用母語大談特談。

納達只同他們寒暄了一陣,就跑過去找同伴了。攝影師們都會邀請一位當地人做向導,而他們這些同行人自然彼此相熟,插科打諢也容易些。依米是個姑娘,又長得漂亮,脾氣還討喜,這樣的人想要不受歡迎是不可能的,為數不多的幾位女攝影師把她從人堆裏拉出去竊竊私語起來。布魯斯一向八面玲瓏,在這裏也不例外,頃刻間便融入了人群。倒是卓池硯這個正牌攝影師無人問津一些,他也不往人群裏鉆,捏了個高腳杯,擰開酒桶,不疾不徐地一杯杯喝著。

“今晚要開晚會啊!篝火晚會!”有人嚷嚷著。

“篝火晚會!篝火晚會!”更多人附議著。

眾人遂拾揀了大堆木材騰騰地升起火來。這時候月亮也上來了,金黃火紅的焰火像巨大的郁金香盛開在非洲這塊幹涸的大地上,被照亮的人群著上一層郁金香花瓣的禮服。幾位年輕人坐在火焰邊深情款款地彈著吉他、唱起了情歌,調子起得太高,高音處吼破了嗓子,自己拿捏不住,捂著肚子哈哈大笑。

在座年輕人不多,輪了一圈便輪到了布魯斯。布魯斯罕見地難為情起來,周圍起哄的人卻不放過,卓池硯饒有興味地端著酒杯看著這位維斯坦先生少有的手足無措的樣子,估計憑他的身份地位,平日裏敢於起哄的人怕是沒有的。

“池硯,你少喝點,喝醉了我可不會幫你。”依米湊過來說。

“我自己有分寸。”卓池硯說著又呷了一口,篝火邊,布魯斯已經敗下陣來,無可奈何地接過吉他,撩撥著琴弦,火焰燒出他清修骨立的側影。

伴著樂聲與火光,卓池硯問:“你找到回家的路了嗎?”

依米說:“快了。”她聲音是喃喃的,眼睛裏倒映著火,火裏面又刻著一個側影。

卓池硯揉揉她的頭發,“快去吧,以後回家了,未必能再見到。他陪著你深入這草原,那麽養尊處優的人,跟我們吃這麽多苦,你不要辜負。”

“他跟著我們根本沒有吃苦!”依米鼓著臉義正辭嚴。

“好好好。”卓池硯無所謂地聳聳肩。“這些有的沒有不要討論了,快去他身邊吧,他在唱給你聽。”

依米想,明明圍坐在篝火邊的每個人都能聽到布魯斯的歌聲,甚至有人伴著歌聲翩翩起舞。但是她知道是唱給她聽的,這種感覺太甜蜜太美好,簡直要落淚。

篝火將最壯麗的四月郁金的色澤印在圍坐周圍的人臉上,依米走近布魯斯,他獨坐在人群中哼唱著舒緩深情的調子,壯麗最終落幕為溫柔。她俯身觸摸布魯斯的臉頰,微笑說:“你以前都沒告訴我你會唱歌。”

布魯斯擡頭望著她,眼裏萬千燈火。

還有很多很多東西沒有說。

卓池硯也不知自己醉沒醉。後來眾人起哄,有人奪過吉他伴奏,布魯斯摟著依米圍著篝火跳了一圈舞,卓池硯搖晃著酒杯,凝視起舞時投映在地的黑色影子,有時拉得冗長,有時被火焰舔舐幹凈。

鬧到半夜,眾人撐不住,各自分別去睡。卓池硯緊緊裹緊睡袋裏,喝了很多酒,腦子卻出奇清醒。他想了想自己這半年的行程,懷揣著期待睡去。

醒來時,營地裏沸反盈天,像是出了什麽大事。卓池硯稍作洗漱就出門探聽消息。

“這邊偷獵的人也太猖狂了!”旁人義憤填膺地告訴他,“民間人士自發組織的保護團前幾天趕走了一隊偷獵者,救下一頭大象,昨晚民間人士就在營地裏被襲擊了!”

卓池硯知道,這邊的動物保護主要有兩支力量。其一是政府,不是卓池硯刻意要黑,委實力度不夠。其二就是民間組織,既有愛心又有票子的民間人士自發組織在一起,自行結隊巡邏,反抗偷獵者。

這一狀態交織了很久。因其蘊含的巨大利益,偷獵行動生生不息,但保護組織也逐漸有了經驗,在慘痛的歷史教訓中收獲了自身成長,與偷獵者們算是勢均力敵,甚至略占上風。如今雖說偷獵行徑尚未被消滅,但已收斂許多,年年犧牲的大象數量也逐漸降低。

兩方平衡了這麽長時間,彼此試探著、又收斂著。昨晚鬧那麽大一場,自然恍如石破天驚般引得這邊驚駭不已。

“有人受傷嗎?重不重?”卓池硯倉促地問。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人回答說。“我只看到他們擡過來的人身上有血。不過我們營地裏有醫生,還有簡單的醫療設備,只要不是致命傷,一定能撐下去,轉到正規醫院裏。”

卓池硯憂心忡忡地上了車,納達撐著車窗有一搭沒一搭地抽煙,依米批評他:“難聞。”納達偏要逗她:“那你捏住鼻子就好了。”依米撲上去揉他頭發,布魯斯從容地捏住依米的鼻子將她扯回座位,依米掀開布魯斯的手,自顧自地捂住臉。

“不太平啊……”納達掐滅了煙。

“唉。”卓池硯忍不住地唉聲嘆氣。

“怎麽?沒見過這種場面?”納達笑他。

卓池硯抱怨說:“我又不是一個戰地攝影師,怎麽可能經常見到火拼——這回連自己都犧牲了一把,幸而沒有成仁!以前最多環境差一點,跟自然搏鬥,現在是跟人搏鬥好嗎?跟人搏鬥我不敢,人心可怖,我看不清。自然嘛,大多數時候摸清它的脾氣就好,偶爾拼一點上天給的運氣。”

“人心可怖嗎?”布魯斯若有所悟。

“我不想摻和進保護組織與偷獵者的鬥爭中,我已經吃過苦了,憑我的智商估計連自己都保護不了。我們趕緊走吧,他們昨晚那麽熱情地招待我們,本該去鄭重地道個謝,可現在這樣的情況,我再一本正經去道謝純粹是添亂吧?也夠他們忙的了,我剛剛留了信息,我們走吧。”

納達腳踩油門,一行四人又踏上了黃塵滾滾的草原路。

已經很久沒有下雨了,卓池硯舔了舔嘴唇,回身望了望貨倉,好在他們攜帶的飲用水充足。依米似乎被曬得有點迷糊了,歪在布魯斯肩膀上一聲不吭。

“我總覺得,要找到了。”漫長的無聲後,依米打破了靜默。“我快要找到我家了。”

卓池硯轉身無力地撓了撓她的下巴,“祝賀你。”

依米順勢在他手腕上輕輕咬了一口,“我們馬上要分開了,你居然一點也不難過,你一定很討厭我。”

卓池硯:“……”

“對啊,很討厭你。”納達隨口附和道。

依米說:“哼,我也很討厭你。”

他們已在外顛簸了一個月,除了中途去過一次補給站外,再也不曾好好休息過。卓池硯勞累之餘,不忍感慨:“當初來這裏開荒的人,恐怕比我們辛苦百倍。我們這些後人乘著餘蔭,都有點吃不消,更顯得前輩是百折不饒的堅定之人。”

卓池硯四人這幾天一直尾隨著一群鹿,他拍攝下了許多滿意的畫面。半夜裏抱著電腦挑選精彩照片的時候,他腦子裏總蹦跶出那只死去的小鹿,柔軟的眼睛裏映著天空薄絮般的雲彩,舔他的手掌,咬他的衣袖,最終卻橫死在他面前。那時候他沒有救——其實只要放一次空槍就好吧?可是他不能救。

“啊……”卓池硯頭疼地摸了摸眉心。

鹿群裏有好些位母鹿懷了小寶寶,被護在隊伍中間默默前行。期間偶爾有獅子之類的捕獵者逡巡而過,仔細搜索後沒發現落單者,悻悻而返。這段時間,大草原上的捕食者們是不缺少食物的,大遷徙為它們提供一場流動的盛宴。

布魯斯偏愛觀察捕食者,“都是有耐心等得起的生物。”

依米常常自顧自開車門蹦下去玩,納達開頭還威脅她:“我把車開走了,你就自生自滅去吧!到了晚上,獅子會把你吞進肚子裏!”依米不僅毫不在意,還屢教不改,後來卓池硯說:“隨她去吧,也許她在這裏比我們活得都要好。”當初那個高居樹梢的小姑娘,也是一副百無禁忌的模樣,只有提到故鄉才會一臉憂愁。

卓池硯每天都在寫工作日記,一邊寫一邊為往後的雜志打腹稿,閑著無聊也自行設計版面。母親似乎習慣了他這一去半年,每天都給他發一些家長裏短,父親的消息少,一周最多言簡意賅地問候一句,盛露繁的消息居然跟父親一樣少,而且絲毫沒有作為女朋友的自覺,公式化地談工作與生活。卓池硯累極了也想,他跟盛露繁也許就是合適,沒別的了。不過這年頭,都合適了,還能要求什麽呢?

轉眼又過了月餘,一行四人中途又去了一次補給站,繼續追尋著鹿群的腳步。他們走過焦黃幹枯的土地,繞遠路橫渡了湍急的河流(差點跟丟了鹿群),在不長不短的時間裏橫跨一塊大陸、追逐著季風濕潤的尾巴。一路上幾乎沒有下雨,裂開的大地在無月之夜捆綁住柔弱的星光泛出瑪瑙般的光澤。

納達在某個夜晚研究過GPS定位後斷定:“我們就快要到了。”

鹿群中也開始逐個產下小鹿寶寶,生下來的時候是小小的濕漉漉的一團,蜷縮在地上,拼盡了全力顫巍巍地站起來,跟上鹿群的步伐繼續遷徙。初生的小鹿被護在鹿群的正中心,避開捕食者貪婪的窺伺。卓池硯想要拍攝,苦於不能近身。

依米說:“讓我來。”卓池硯遲疑地把寶貝相機交給她,依米把相機掛在脖子上,三腳架扔給卓池硯,一溜煙般靠近了鹿群。她光明正大地俯下身摸摸鹿群邊緣那只小鹿的耳朵,另一只雄鹿警惕地拿角來頂她,依米側著身子避開,笑瞇瞇地把雄鹿抱進了懷裏。

“我的相機!”卓池硯哀嚎道。

依米顯然沒有忘記卓池硯有多麽寶貝自己的相機,在跟鹿群搞好關系後,也不忘將相機護在頭頂,再同他們親熱。

“上次那只小鹿不也挺親近你的,”納達說,“會不會是因為這小妞的緣故?”

卓池硯尋味了一下,深以為然。

“上次?”布魯斯疑惑道。卓池硯遂簡略說了一番,只結局略過不表。

說話間,依米已經捧著相機志得意滿地回來了。“他們都舍不得我呢!”她挑起眉毛說。卓池硯迅速導入電腦一張張看了起來,最後客觀地評論道:“拍是拍到了,可惜拍得很業餘。”

依米張牙舞爪,“那你自己去拍啊!”

卓池硯像撓小鹿一樣撓了撓她的耳朵,“但還是謝謝。”

依米收起爪子,哼哼道:“還算識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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