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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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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鹿群裏陸陸續續出現了許多嶄新的小生命,濕漉漉一團被鹿媽媽生下來,踉蹌著直起腿,轉而又跟上遷徙的大部隊向水草豐美的地方去。鹿群緊緊地把初生的脆弱小鹿護在中央,生怕被虎視眈眈的獵食者叼了去。

這又苦了卓池硯,躊躇滿志地要拍攝新生兒,結果連影兒都抓不到。

他只好抓自己的頭發,仰天長嘆。

“求我啊,”依米得意洋洋,“求我我就幫你喲。”

卓池硯一開始還嘀咕:“你水平不行,拍出來也未必用得上。”後來無計可施,百般無奈下只好再轉過身厚著臉皮求依米:“你就隨便拍兩張,沒準兒能碰上一張還不錯的呢。到時候刊載在雜志上,還能寫你的名字。”

依米說:“我要他寫我的名字做什麽?”

卓池硯只好改變方針轉而說:“還可以有錢,有錢就能買吃的。”

依米眼睛亮了亮,又暗淡下來,說:“我馬上要回去了,錢也沒有用處。”

布魯斯微笑說:“其實卓先生只需要拜托依米就好,依米是個好孩子,卓先生的拜托,不會不聽從的。”

“偏不,”依米扭頭,“這樣你就覺得我不是個好孩子了,對不對?”

然而依米終究是個好孩子,在卓池硯的軟磨硬泡與布魯斯適時的順水推舟之下,翹著鼻子答應下來。卓池硯把相機掛在她脖子上,又是一番囑托,納達實在聽不下去,打斷說:“卓,我媽都沒你這麽多話。”

卓池硯慈祥地撫摸著相機,“這就是我的孩子啊。”

納達:“……”

依米掛著相機,小心翼翼地靠近鹿群。先跟周圍那幾頭極度警惕的雄鹿混熟了,伸手去撓它們耳朵,雄鹿舒服得直哼哼。其後趁機鉆進鹿群,折騰幾下順利潛入中心地帶。卓池硯舉著望遠鏡觀望,布魯斯閑適地與納達開了一瓶啤酒幹杯。

“不知道我教她的那幾個基本攝影小技巧,她能不能好好運用啊……”卓池硯憂愁地擱下望遠鏡,奪過一杯啤酒一口喝幹凈。

“她聰明嘛,”納達心不在焉,“聰明人哪有不會的。”

“她聰明嗎?”布魯斯笑,“笨得很呢。”

三人圍坐喝完了一瓶啤酒,納達興致上來,想要再開一瓶,布魯斯制止道:“我們等會兒還要跟著鹿群移動,現在不是喝個痛快的時候。如果路上碰見了偷獵者——”

納達腦筋一轉,瞬間繃直了身子,苦笑說:“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不太平,獅子獵豹來了我都不怕,要是這人來了,我可就沒有辦法。”

卓池硯默不作聲地摸了摸腰間別的那支左輪。

他們隨非洲百萬生靈大遷徙已數月有餘,逐漸逼近雨帶,空氣都潮濕起來。天空不再如往日般萬裏無雲,偶爾有大片棉絮飄過投下陰涼一片。此刻更是不同往日,雲朵層層疊疊鋪占盤踞著天,宏達規整如陰霾的宮殿,目力所及盡是陰晦,隱隱有雨落之勢。

“好像要下雨?”卓池硯遲疑道。

納達瞇著眼睛仰頭看了看,興高采烈說:“好像真的要下雨。假如有雨了,意味著我們的旅程也快要到達終點了。”他別過臉與卓池硯對望一眼,看得到對方眼中的興奮。

布魯斯舉著望遠鏡左右轉了一圈,說:“我看不到依米了。”

卓池硯取回望遠鏡,仔仔細細在鹿群中搜查一遍,擔憂道:“真的,我也看不到那小孩兒了。”

“著什麽急,鹿又不會吃了她。”納達說。

卓池硯嘆氣,“她該不會迷路了吧?”

布魯斯摸了摸下巴,“憑她的腦子,很有可能。”

卓池硯:“……”

三人又觀望了一陣,鹿群中仍舊不見依米蹤影,卓池硯擔心不過,布魯斯自告奮勇地湊近鹿群想要一探究竟,外圍的雄鹿卻很快發現了他,瞪圓了眼睛,氣勢洶洶地頂起了鹿角。布魯斯只得落荒而逃。

“看來你不行啊。”納達矜持地搖搖頭,眼睛一亮,轉向卓池硯道:“以前不是有一只小鹿挺喜歡你的嗎?也許你招它們喜歡,你去試試。”

在布魯斯和納達鼓勵的眼光下,卓池硯戰戰兢兢地靠近鹿群,周邊那幾只防守的雄鹿斜著眼睛看他,不帶攻擊性地繞兩圈。卓池硯正松了口氣,準備往中間去,卻見更多的鹿圍上來機敏地瞅著他,目露懷疑。

“我也不行啊。”卓池硯回到後方,聳聳肩。

“沒辦法,等著唄。”納達是最不著急的一個,自己坐在駕駛座上,頭枕著手臂打瞌睡。布魯斯與卓池硯都放不下心,卓池硯還算穩重,只坐著默默地等,布魯斯則無時無刻都拿著望遠鏡四面掃視,妄圖把依米給揪出來。

天邊的陰雲如同山脈層層壓下來,先有閃電劈開層雲,後有雷聲震天,大地顫抖著發出回音。被閃電照亮的天空堆積著一片蔚為壯觀的雲海,藍色的閃電蜿蜒其中如游龍。

“真的要下雨了。”卓池硯鉆進車裏。

布魯斯還坐在小土坡上拿望遠鏡不住地看,卓池硯招呼他:“餵,餵,維斯坦先生,快上車,淋雨可不好!”布魯斯默不作聲地打開車門,悶聲不響地坐在後座。

卓池硯想寬慰他,說:“用不著擔心依米,這是她的家,她不會有事。沒準兒她找到了故鄉,就這麽回去了。可惜了我的相機,其實我完全可以送她一個嶄新的相機,那相機我用了好多年,都有感情了。送她一個新的絕對沒問題。”——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卓池硯想想自己笑出了聲,小姑娘從樹下掉下來,又消失在鹿群裏。除了他,誰會信呢?

轉過頭卻見布魯斯的臉在一片晦暗裏扭曲猙獰,霎時又有閃電橫劈直下,藍光照亮他一半臉龐,半明半暗猶如鬼魅,眼睛發出冰冷滲人的幽光。卓池硯有感如芒刺在背,雷聲轟響時滲了一身冷汗,再轉眼看布魯斯,卻是一派溫和、一如往常。他悲傷地垂下頭說:“她就這麽回去了嗎?還來不及告別……”

“不用告別。外面很危險,早點回去也好。”納達冷不丁插嘴說。

卓池硯對布魯斯那張臉心有餘悸,直直坐著不發一詞。三人沈悶地坐在車內,不一會兒就嘩啦啦下起了大雨。

真的是大雨。卓池硯不曾在這片土地上經歷過這樣的雨水,當得起一個“豪”字,那雨水傾盆而下的氣勢不遜於善飲者仰著脖子一口氣灌完一碗酒的豪情,雨水沖刷著大地上的燥熱,沖刷著幹涸的生靈,也沖刷著大遷徙途中含恨而逝的各種生物的靈魂。

或者說雨水帶來了生命。

鹿群陸陸續續開始移動,它們極度興奮,雨水帶來了好運,水草豐美之處近在眼前,一路上的艱苦卓絕釀成的蜜正在不遠處等待。

“那是依米!”納達眼尖,頭一個瞧見。

的確是依米,跪坐在鹿群中央,鹿群動了,她還一動不動,故而消失不見在鹿群中的身影又露了出來。布魯斯瞧見她,眉眼總算是舒展開笑了起來,依米卻沒有回頭望,只懷抱著相機,跪坐在地默默低頭,雨水淋濕了她一身。

“你打傘去接她。”卓池硯遞給布魯斯一把傘,布魯斯接過傘迅速開門向依米奔去,隱隱聽到身後納達不可思議地說:“在我們這個地方,你居然還有隨身帶傘的習慣!”

車裏的兩人等了又等,不見他們回來,只見布魯斯拄著傘站在依米身邊,也一動不動了。鹿群已逐漸向前行進,然而仍有一頭母鹿徘徊在依米身邊久久不去。卓池硯手撐在額上作遠眺狀,調笑道:“他們不會被定身了吧?”

漸漸地,卓池硯也笑不出來了。依米與布魯斯依舊石雕般佇在原地,唯有那頭母鹿心急地盤著兩人轉圈子,一會兒望望遠去的鹿群,一會兒又望望依米。

“這是什麽奇事?”納達說。

“我們也去看看。”卓池硯打開車門,淋著雨就沖了過去。雨淅瀝嘩啦地在大地上濺起狂亂的舞蹈。

卓池硯走近就看到了那只小鹿,剛出生的、濕漉漉的一小團,被雨水澆得可憐又可愛,圓溜溜的眼睛骨碌碌轉著,顫巍巍想要直立起來,四條腿卻怎麽也使不上勁。依米把相機抱在懷裏,不管不顧地跪坐在地上,認真地看著小鹿,鼓勵說:“站起來。”

鹿媽媽焦慮地舔了舔小鹿的眼睛,剛出生的小家夥卻無知無覺,茫然又幹凈地看著自己的母親。鹿群越走越遠了,鹿媽媽不能再等下去,倘若小鹿仍不能自己站起來,鹿媽媽便只能舍棄它,自行追趕鹿群,而被遺棄在這片遼闊的弱肉強食的土地上的小鹿,沒有死亡之外的另一條路。

“站起來啊!”依米帶著哭腔說。卓池硯看不見她的臉,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哭了。——縱然看得見臉只怕也分不清,這麽大的雨。

“站起來啊!”依米重覆道。

鹿媽媽纏綿地舔了舔小鹿的眼睛。她必須要走了,鹿群的尾巴已經快要消失在茫茫大雨裏,她如果失去鹿群的庇佑也只能被蠶食。小鹿看著母親堅定轉身的背影,淒哀地喚起來,顫抖著四肢想要直立,又一次摔進泥水裏。

依米被濺了一臉泥漿,只胡亂地用衣袖擦了擦。布魯斯替她撐著傘,但這樣的大雨裏撐傘是無用的,來自裂谷深處的熏染著巖漿熾熱的大風刮著大雨,斜織進傘下,把依米和布魯斯統統打濕。卓池硯感到震撼靈魂的力量,本能地從依米懷裏拿過相機開始記錄,苦苦掙紮的年幼的鹿,滂沱大雨裏遠去的鹿群與不舍的母親,大雨烘出濃霧,霧色裏萬物在上演蔚為壯觀的群像歌舞。

“我們,”卓池硯說,“幫它一把吧。”

他到底還是說出了這句話。

幾個月前,那只親近他、依賴他的小鹿在他眼前橫死,他義正辭嚴地說了些“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話,其實心裏很難過。“幫它一把,也不算什麽壞事。”很多個晚上他都這麽想。這次也如此,幫它一把,礙著誰了?也許只要輕輕一托,小鹿就能穩穩站起來,去追趕它的母親,與母親相伴到達水草豐美的地方。

“不行。”他聽見依米說。

“我知道,我知道,生物鏈、自然規律!”卓池硯護住相機,煩躁地說,“又沒有老天爺看著,幫它一把不行嗎?”

“不行。”依米說。

小鹿看著母親漸漸遠去的背影,哀哀叫喚著,它想要站起來啊,盡了最大的努力,可是四肢仍舊無法支撐身體,在挺直之前又一次跌了下去。

雨水沖刷著卓池硯的臉,他覺得自己在哭,想起了很多事情。無能為力的事情,以為自己不在意、其實很在意的事情。怎麽會有這麽多?明明是最一帆風順的人生。

“站起來!”依米對小鹿說,聲音堅定又充滿柔和與哀憐。

小鹿凝視著她的眼睛,又轉而望向自己漸行漸遠的母親。大雨狠狠砸下來,它幹凈純粹、無知無覺,但是它要找到自己的母親。細細的四肢再次努力地挺直,如果連自身重量都無法背負的話,自然也無法背負生命,它有幸降臨在這片土地上,就必須要背負起自己才有資格生存下去。

它站起來了。不穩當,但是站起來了。

卓池硯長籲了一口氣,霧氣包抄而來,雨聲如管風琴恢宏的共鳴聲,演奏出萬物的熙熙攘攘。小鹿舔了舔依米的手指,踉蹌著向自己的母親跌跌撞撞奔去,踩踏著淤水濺出令人屏息的鮮花。

依米也站了起來,嘴唇翕動似乎在說什麽,估計在場沒人聽清楚。布魯斯抱住她的肩膀,她轉過身,認真地盯了布魯斯一會兒,伸手摸了摸他的嘴唇,輕聲說:“是你啊。”

納達不識相地打岔:“我也在!”

依米倚靠著布魯斯昏睡了過去。

“簡單說,就是淋雨淋得太狠了。”卓池硯和納達兩個半調子醫生聯合會診後,對依米昏倒的原因做出了闡釋。

“你們也說不出什麽覆雜的吧?”布魯斯扶額說。

依米已經醒了,略微有點兒低燒,精氣神還是很好,附和著諷刺道:“不要難為他們,對他們而言已經夠覆雜了。”

卓池硯敲她頭,“再說就把你扔出去。”

“你竟然打病人!”依米捂著頭控訴。

納達沒參與這場嘴仗,低頭擺弄了好一陣地圖,轉而又研究起了車載GPS。

“我們快要到了嗎?”布魯斯好奇問。

“有點奇怪……”納達猶猶豫豫地說,“今年不是我第一次帶人走大遷徙全程,但這一次跟往常都不太一樣,今年這場雨下得太早了。照理說下了雨就算是趕上了雨帶,離目的地也不遠了,今年卻比往常遠上將近十天的路程。”

“最近不是說氣候反常嗎?”卓池硯滿不在乎,“遠了十天,我們多走十天就是,反正物資充足。”

“只能這樣了。”納達說完,把地圖一扔,鉆進睡袋裏,“今天都折騰壞了,早點休息。尤其小妞你是病人,不能再玩了。”

依米乖乖地躺下,不久便睡著了。卓池硯與布魯斯洗漱一番後也各自鉆進了睡袋,納達雖說是早睡提議者,自己卻怎麽也睡不著,迷迷糊糊半睡半醒到了深夜,又被一聲長嘯驚醒。“是狼吧?”納達想。車外雨已經停了,久違的清新空氣裏一輪圓月分外明亮,溫潤的月色經過雨水與空氣的寵愛把大地包裹成童話世界的銀白色。深夜,巨狼對月長嘯,倒是很有畫面感的景象,納達不自覺地笑起來。

“你怎麽也醒了?”卓池硯悄聲問。

納達嚇了一跳說:“別這麽忽然出聲,嚇死我了。”沈吟道:“這場雨下早了,我總覺得心裏不踏實。你嘲笑我迷信也罷,早先我們部族裏信的神喚作喀澤爾,據說喀澤爾被人類觸怒後,隨手開啟了神境。神境開啟前的儀式,便是一場不合時宜的大雨。”

“人能入神境,不算好事嗎?”

“那時候先民也當作是好事,興沖沖地入了神境。傳聞說神境裏遍地金銀珠寶,本該是皆大歡喜,可惜有人心生貪婪想把一切據為己有,這便生了廝殺。數場廝殺下來,神境裏已是屍山血海,先民數量銳減,喀澤爾神再隨手一拂,金銀珠寶全化作一堆堆枯骨,到頭來什麽也沒得到。”

“聽著像是勸人心務貪的老一套的寓言,順帶宣揚一番神的威能。”卓池硯摸摸下巴。

“你盡管嘲笑好了,”納達煩躁說,“我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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