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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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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不是參加了布魯斯舉行的這場舞會,卓池硯鐵定不知道這座非洲的小城市裏隱藏了這麽多歐洲人。好像是阿拉丁的燈神騰雲駕霧把一座歐洲古堡與其中回旋著舞蹈的衣香鬢影的王公貴族搬到了蒼涼的非洲大地上,布魯斯以淺藍色為燈光基調的城堡般的住宅活像是荒野裏盛開的北國柔美到極致的藍色的花。

卓池硯默默端詳了城堡一陣子,轉過臉沖依米說:“這個人,能嫁。”

依米正在被蓬松淡藍色長裙的裙擺所困擾,沒好氣地回他:“能嫁你嫁啊。”

卓池硯:“……”

兩人挽著手進舞會大廳時,目光齊刷刷地投射過來。卓池硯從未在這樣的場合扮演過主角,他通常是架著三角架躲在鏡頭後面冷眼旁觀,或艷光四射或高傲驕矜的人匆匆掠過他的鏡頭,他把人們記錄在膠卷上,但不記在心上。

記在心上的大概只有一回,估計也是他不長不短的人生中最狗血淋漓最精彩奪目的一回。卓池硯同榮夏分手後,榮夫人生怕兩人藕斷絲連牽扯不清,一手給榮夏尋了一位好郎君,另一手便七彎八拐邀請了卓池硯去拍攝二人的訂婚宴。卓池硯本來沒把這個邀請當回事,朋友被旁人委托了,客客氣氣地告訴你,你是專業攝影師,鐵定比婚慶公司的人拍得更好,何況只是架著相機拍一次訂婚宴,不需要打光布景各種折騰,去湊個熱鬧也罷,為人家添點喜氣。

就那麽被蒙混著,直到到了訂婚宴現場才知道主角是榮夏。那時候卓池硯也是想過摔相機拂袖而去的,仔細想想還是舍不得相機,只是拂袖而去了,連榮夏的面也沒見著,沒按著榮夫人的劇本上演一出相看淚眼無語凝噎的好戲。榮夫人腦洞有點兒大,怕他們的愛情之樹萬古長青,不想這世界太紛雜,太多的東西摧枯拉朽,一棵本就不如何粗壯的愛情樹早已根枯葉敗。

就這麽再也沒見過榮夏。

卓池硯如今回想起往事還是感慨的,人這麽活一輩子不過是對現如今歡喜一下抱怨一下,對逝去了的感慨一下,匆匆忙忙就什麽都沒有了。

此刻他卻在眾人矚目的焦點,他身旁的小姑娘稍微有點兒緊張,捏住他的手指悄聲問他:“為什麽他們通通看著我?”

“因為你好看咯。”卓池硯罕見地露出一個玩世不恭的笑容。

小姑娘將指甲掐進他的手指裏,氣哼哼重覆問:“為什麽!”

卓池硯只好正兒八經地回答她:“大家都想看看‘維斯坦先生的心上人’是一副怎樣的花容月貌啊。”

小姑娘稍微不好意思地捂住臉:“我是花容月貌麽?”

卓池硯意味深長地微笑著,“這個不歸我說,不如你自己去問問他們?或者問問維斯坦先生?”他將依米交給迎面走過來的布魯斯,即便卓池硯以攝影師的最為挑剔的對美的鑒賞來看,也不得不承認這後生委實長得俊秀。

本就是應著布魯斯的邀請來的,依米也沒做推諉,落落大方地被牽著走了。全場的目光自然隨著這一對兒年輕人轉移,卓池硯心底長籲一口氣。他躲在鏡頭後面默不作聲的日子久了,那樣的萬眾矚目倒吃不消了起來——想當初大學也曾是風頭無兩的風雲人物,演講的時候也曾憋著一口氣在聽眾的註視下慷慨激昂地說一通鬼話。

“在想什麽?”布蘭琪一襲簡約的黑粉禮服,矜持地端著橙色的酒,左腕上籠著一副銀白色鑲碎鉆手鐲。她走進他,問。

“三十歲肯定不老,只不過也不年輕了,是吧?”卓池硯這樣若有所思地問。

布蘭琪察覺他在自惋己身,說:“正當壯年,年輕著呢,更不用提老。”

卓池硯小的時候,撐著下巴看天空想未來。小孩兒該有過的理想統統在他腦子裏過了一遍:想當科學家,想當宇航員,想當賽車手,想當畫家……卓夫人一邊說好好好,一邊誘勸他:“要不以後來學中文,學中文有漂亮姐姐。”但是卓池硯被卓夫人逼著背詩逼怕了,聲稱幹什麽也不學中文。那個時候想未來,光輝燦爛的年紀便是十幾二十歲的時候,總有無限的可能性。三十歲就是叔叔了,叔叔多老啊,每天按部就班地上班下班,還要帶著與小卓池硯一樣年紀的小孩兒——小卓池硯對未來的念想止在了三十歲。

小卓池硯長大啦,也快三十歲啦。發現十幾二十歲的時候,並沒有無限的可能,總不過那麽幾條路,走著走著也就算清楚了未來。就這麽趨近三十,卓池硯有一種微弱的頹圮之感。

“老倒也不覺得老,就是感慨不年輕了呀……”卓池硯這樣對布蘭琪說。

布蘭琪正當二十出頭的好年紀,自然不懂他,只是程式化地應對了幾句。

舞池周邊人潮擠擠,男男女女都矜持優雅地交談。玻璃底舞池下的燈光是華艷的亮色,色彩像是染著大千世界繁華的熏香氣一般沾上少女蓬松的裙擺。

燈光驟暗,全場陷入漆黑。

“要由我們開舞。”布魯斯湊在依米耳垂邊說。

“我跳得不很好……”依米遲疑著,“會不會有人笑話我?”

布魯斯笑說:“其實現如今嘛,舞會已經不是主要的社交場所了,跳舞跳得好的人,肯定也不如以前多,都不過是涉獵一些皮毛,不會有誰笑話你的。”

“我會踩你的。”依米一本正經地宣告。

“你輕一點兒踩。”布魯斯寬容地微笑。

“我偏要重重地踩。”依米胡攪蠻纏。

布魯斯無可奈何地聳聳肩,“隨你高興咯。”

舞池的正中閃出微弱的光束,管弦樂悠悠地奏響,布魯斯環住依米滑入舞池,蓬勃的逐漸明亮的光束向上投射,開舞的兩人像是八音盒上旋轉的娃娃,依米的藍裙子被燈光烘染得像是幽藍天空上的銀河掛下來。

“你跳得不錯嘛。”布魯斯一邊回旋,一邊跟她咬耳朵。

依米揚揚自得:“因為我聰明。”

布魯斯不置可否,往後只瑣碎地說點俏皮話逗她樂。但依米腦回路筆直,通常聽不懂他含義曲折委婉,偶爾還帶點雙關隱喻的俏皮話,到頭來卻是布魯斯被她那一臉的茫然勁兒給逗樂了。

“你在哪裏與世隔絕長大的呀?這都不明白?”布魯斯嘆息著說。

依米警惕地反問:“問這幹嘛?”

布魯斯無辜地笑笑,“我就問問,你不喜歡便不用回答。”

他們配合默契地跳完了這一支開場舞,管弦聲在□□處完美收場,現場的燈光徹底亮了起來,人們簇擁在一塊兒熱烈地鼓掌。布魯斯帶著依米去吃東西,依米端著盤子,杵在長桌前不肯挪了。“這麽多吃的,我總得逐個嘗一嘗,才不會辜負了你熱情待客的好意。”當布魯斯再次邀請她去跳舞時,依米嘴裏塞著甜品,這樣煞有介事地回答他。

布魯斯倒是早已習慣她這樣堂而皇之地胡扯,也不惱,跟在她邊上,一面看著她吃,一面閑閑地說著什麽。舞池裏飛旋的裙擺像一朵朵盛開的花,全場熏出一股摩洛哥茉莉夾雜檸檬的恬淡的香調。

“你要不要跳舞?”依米和布魯斯退場後,布蘭琪問卓池硯。

這時奏響的是一支歡快的小夜曲,卓池硯隨性哼了個調子,說:“我就算了吧,不太會跳,我去找點吃的填飽肚子。”

“你是不是不想跟我跳?”布蘭琪咬著牙問。

卓池硯扶額,“我只是想去找點吃的。”

“我知道你就是不想跟我跳。”布蘭琪固執不已。

卓池硯:“……”

卓池硯晚上胃口一般,吃不下什麽,只隨便塞了點,便端著酒杯坐在花園椅子上跟布蘭琪閑聊。他是那樣千杯不倒的人,方才在室內一下子興致大發喝了好幾杯,現下還淺嘗輒止地喝著,面色已是醺醺然。

“你準備什麽時候去拍攝?”布蘭琪坐在長條藤椅上,一雙嫩生生的小腿不停地晃悠。

卓池硯打個嗝,說:“我已經布置得差不多了,找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就動身——不對,這邊難得有風和日麗的日子——那我就拜托我媽媽翻翻黃歷,看看什麽日子便於出行。對了,你知道黃歷麽?我們中國的黃歷?”

布蘭琪神情覆雜,“我知道。”

卓池硯又打了一個嗝,漫不經心地揮揮手,面色酡紅,迷糊說:“其實也沒什麽好準備的,就沖進動物群裏拍攝唄。反正,除了被獅子咬死,應該也不會有別的危險。——畢竟科技嘛,你知道,科技可是越來越可靠了。”

“不對,不只是被獅子咬死,還可能被大象踩死,被蟒蛇纏死,被鱷魚嚇死——好多好多呢。”布蘭琪如數家珍地掰著手指頭。

卓池硯瞇瞇眼睛,茫然說:“這麽危險啊……”

布蘭琪實在撐不住了,咯咯笑說:“池硯,你是不是喝醉了?”

卓池硯腦子裏非常渾濁,但還是辛辛苦苦地理出一條線索,貌似條理清晰地回答說:“尋常喝醉酒的人呢,都要大聲強調說自己沒醉。我呢,既然沒有醉,那就該強調自己醉了,對吧?——有道理,我醉了。”他開始聲音還非常輕,往後便朗朗地說:“我醉了,我醉了。”然後扭頭對布蘭琪再度解釋道:“我這麽說醉了,其實恰恰證明了我沒醉,懂了嗎?”

“不懂。”布蘭琪存心逗逗他。

“這都不懂。”卓池硯戳她腦門兒,“榮夏你真是個傻姑娘啊……”

那樣一個名字,有好幾年沒在嘴唇邊淌出來過來。但是這麽流暢,流暢到他根本渾然未覺。

布蘭琪被弄得意興闌珊,輕聲說:“池硯,你真的醉了。”

卓池硯露出一個誇獎的眼神,“不錯,這邊恰恰證明了我沒醉。”

布蘭琪:“……”什麽鬼。

卓池硯仰頭喝幹凈了最後剩下的那點酒,擱下杯子,靠著椅背垂下頭去。他身後開著幾百株炸裂的紅杜鵑,在夜色裏宛然幹涸的血跡。布蘭琪揉揉他的頭發,自言自語說:“能看見你這麽傻乎乎的樣子真是是難得。”

她靈光一現,搖醒卓池硯,激動地問:“我可以跟你一起去拍攝麽?”

卓池硯茫然說:“啥?”

“我跟著你,去拍攝。”布蘭琪幾乎手舞足蹈。

卓池硯只覺得困,想要趕緊閉上眼睛休息,息事寧人地敷衍說:“好啊,好啊。”

布蘭琪為自己的機智所折服。

依米表示,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噴泉。

布魯斯在依米實在是吃不不下了的時候,帶著她去室外散步。眾人大多在舞池裏歡快地跳著舞,噴泉周圍的空地上,放眼望去只有他兩人。噴泉的中心有一束璀璨的藍色燈光,將沖向天空再落下的清水照成一捧炸裂的藍綢緞般的鮮花,設計獨具匠心的雕塑環繞著噴泉池,極具精致典雅、富麗堂皇的派頭。

“你今天可還高興?”布魯斯背著手問她。

“也不是不高興。”依米歪著腦袋含著笑說。

布魯斯露出長輩看小孩兒胡鬧般的神情來,“你偏要繞著彎兒說話。”

“我繞著彎兒說話才會高興。”依米說。

她扯了扯裙子,艱難地彎下腰,舉了一捧噴泉池裏的水,伸出舌頭舔了舔,像是渴慕清泉的鹿。布魯斯卻忙阻止她說:“這水沒處理過,挺臟的,你不要喝。要是渴了,我替你拿飲料來。”

依米說:“我不渴,何況旱季來的時候,多少人連水都沒得喝,哪裏還管它幹不幹凈。”

布魯斯尷尬地摸摸鼻子,“這噴泉平常也不用的,只是今天圖個樂。何況缺水的時候,我也會出力從國外運水過來。”

依米沒理會他,拎著裙擺繞著噴泉池走。布魯斯想要跟在她後頭,依米卻阻止了,說:“你在這邊等著我。”她繞著噴泉池走到了布魯斯對面,隔著藍色蓮花般盛開的噴泉水,布魯斯只看到一個幾乎要隱在藍色裏的身影,而舞池裏的管弦聲悠悠傳來,那管弦樂幾乎有紅寶石葡萄柚的馨香。

依米的聲音透過嘩嘩的噴泉水傳過來。“我今天很高興。”她又沈默了。

布魯斯凝視著噴泉水對面淡藍色的影子,那條禮服長裙上他吩咐鑲了一百粒淡水珍珠,燈光水影裏一個珠光寶氣的輪廓。“如果你高興,那我也就高興了。”他這樣斟酌著說。

“你說你喜歡我,我不太相信。”依米的聲音很輕,幾乎消散在水聲和樂聲裏。

“沒關系,我盡努力讓你相信我。”布魯斯聲音非常平穩。

對面沒有了一點聲息,只勉強看到依米仿佛是垂著腦袋一言不發。布魯斯也不著急,靜靜地等待著。舞池裏又換了一首曲子,是圓舞曲,如果依米旋轉起來的話,她淡藍色長裙的裙擺會全部撒開,淡水珍珠像是沈眠在深海。

她慢慢走過來,婷婷地立在布魯斯面前。“可是我很高興,我想要試著相信。”

“就試一試吧?”布魯斯試探著鼓勵她。

依米下定決心一般,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好。”她還是有點兒害怕,但是堅定地告訴自己要勇敢。草原上□□的□□她看得多,從不覺得羞澀,只有一種世界在周而覆始迎接新生的喜悅。人類的愛情本質上與此無二,但又有著巨大的差別。

那樣的差別,依米也說不清。但她知道是有差別的。她就是害怕這樣的差別。

然而害怕是不行的,她總該勇敢些——她最近格外需要勇敢些。

布魯斯心裏像這座噴泉一般湧出一股狂喜,他走近握住依米的手,卻說不出一句話。

依米忙說:“我只是試著相信你喜歡我啊,我沒有喜歡你。”

布魯斯說:“好。”

依米又說:“我真的沒有喜歡你。”

布魯斯說:“好。”

話到這裏,依米實在不知道怎麽接下去,只好輕聲重覆:“我沒有喜歡你啊。”她擡頭看星空,“我是要回家的。”

“我陪著你。”

布魯斯這樣說完,依米委實無話可說,又重覆道:“我是要回家的。”她看著星空,堅決不肯扭頭看一眼布魯斯。

布魯斯開車送依米和卓池硯回他們那幢小公寓的時候,卓池硯已經神志不清了。據布蘭琪所言,卓池硯在微醉後又醒來迷迷糊糊地灌了幾杯,徹徹底底爛醉如泥。“我聽說他們中國人一醉可以醉一千天呢。”布蘭琪頗擔憂地沖依米說。

依米也不清楚,訝異說:“真的嗎?”

布魯斯哭笑不得說:“那是他們的老故事了,我們的故事裏不也有長一千只眼睛的放牛的人麽?現在你哪裏去找有一千只眼睛的放牛人來?可見卓先生也不會醉上一千天。”他對依米說:“今晚的酒都不烈,我保證他明天就清醒了。”

“哦……”依米似懂非懂。

好在卓池硯雖然醉得一塌糊塗,酒品卻還不錯,只縮在角落安靜地睡著,不瘋不鬧。

布魯斯幫依米把卓池硯安頓好,便告辭了。依米撐著下巴看著卓池硯睡了一會兒,覺得無聊,伸手把卓池硯晃醒,說:“布魯斯說喜歡我,我決定稍微相信他一下,你覺得我做得對嗎?”

卓池硯頭痛欲裂,“對對對,姑奶奶你做什麽都對。”

依米討了個沒意思,撅著嘴到客廳,卷起沙發上的毯子便安心地睡著了,把卓池硯丟進了光怪陸離的夢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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