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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黃金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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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古特,一個高原部族的名字。部族在時間中消亡了,唐古特卻被人用來稱呼部族生存過的地方。這地方位於昆侖河以北,祁連川以南,東接巴顏喀拉雪谷,西鄰唐古特大峽。好大一片荒原,遼闊而遙遠。正如世界上的許多地方,離人群居住區越遠,擁有的寶藏越多。很早以前孤獨的探險者就發現,唐古特的巖石土層裏有一些閃閃發光的東西,所以就又稱之為唐古特金場。順便提一下,不知什麽緣故,在生物界,學者們又習慣於用“唐古特”這個詞來指代整個青藏高原。

不清楚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唐古特金場每年都會有一個熱鬧的夏季。成千上萬的淘金漢從各自的家鄉走來,穿越唐古特大峽,進入古金場。於是,古金場空曠的原野上有了淩空飛翔的誘惑和潛地流動的人欲,有了冒險者大口噴吐的狂喜狂悲的氣霧。那一年,夏季被一陣淒冽的荒風送來了。荒風連點綠影子也沒留下就又狂放地別去。隨之就是沈默的人流,就是數萬雙放射出股股欲火的眼睛。剎那間,荒原上有了點點白帆一樣的帳房,有了挖膠泥、壘鍋竈的忙亂和冉冉拂動的炊煙,有了占地盤、揭地皮、掏地坑的勞作。沈寂了一冬一春的古金場直到這時才打起精神來,用自己的富有和深厚,冷靜地撫慰著一張張和地貌一樣粗糙的苦巴巴的面孔,時不時地挑逗起這些面孔上的驚喜和傻楞來。谷倉人自然也不例外。

谷倉人進入古金場後發現許多好地方已經被人占了,只得沿著橫貫古金場的積靈河朝荒原深處走去。當他們走到一座土石混雜的高臺前時,已經十分疲累,都想歇歇,後面的人便用哼哧聲示意走在前面的金掌櫃停停。金掌櫃谷倉哥哥回頭看看那些腰來腿不來的夥計,有心無意地罵了句什麽,算是允許了他們的要求。他兀自前去,沒走幾步又突然停下,喊道:“紅狐貍,你們看,前面有只紅狐貍。”

許多人瞪起眼,瞅了半晌也沒有看到什麽,便喘出大腿粗的氣,東倒西歪地坐下。唯有挑著兩撇翹天胡子的周立通好奇地問:“哪兒?我咋看不見?”

“你沒這靈性。”說著,谷倉哥哥掏出一塊幹糧朝前扔去。

幹糧在空中倏然不見了,像丟進了無底洞,連落下的聲響也沒有。這時,在人們剛剛掃視過的那塊巖石頂上升起了一團火焰——紅狐貍火樣的絨毛隨風唰拉拉抖動,那幹糧就叼在它的尖嘴上。夥計們迅速站了起來。嗖嗖嗖,幹糧塊如冰雹飛去,剛落下,紅狐貍就消逝了。他們頓時緊張得不敢大聲出氣,歪斜著眼互相傳遞著驚悸。谷倉哥哥卻笑了。讓人困惑的古金場時時都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吉兆,這在他是深懂其妙的。他不希望夥計們緊張,便哼唱起家鄉的兒歌:【學樣兒,學樣兒,

阿媽剪了個鞋樣兒。

鞋樣兒扯掉了,

阿媽打給一頓了。】

“怪!來無聲去無影,不知升天了還是入地了。”

“怪啥?神鬼不買你的賬。”

“買你的賬就成啊!”周立通又道。

谷倉哥哥得意地笑笑,扮出一副睥睨荒野的神情,大步過去,來到巖石前一道六尺高的坡坎下。他也想歇歇了,卸下肩膀上的鎬頭,朝前扔去。“砰”一聲,鎬頭碰落了一塊石頭。石頭骨碌碌滾下來,砸到谷倉哥哥腳面上,好疼。他擡腳想踢,眼前突然閃耀金光,腳懸空停了一會兒,又一下將石塊踩住,身子凝然不動了。片刻,他眼珠朝旁邊一滾,見周立通就在身後,便倒地脫下衣服,彎腰鋪在地上,就勢躺下,冷不丁說了一句不合自己身份的話:“這個活人不來死人不挺的地方,我沒力氣走了。”

周立通蹲到他面前,眼光賊亮。“我也看見了。”他壓低嗓門道,見谷倉哥哥不住地眨眼,便馬上改口,“你那身子是叫野女人榨幹的。”

“榨不幹哪有你啊!”谷倉哥哥用手指將土撩向他。

周立通吃了一嘴土,呸呸呸地啐他。一個再撩一個再啐。谷倉哥哥惱了,跳起來撕住周立通的衣領,一拉一推,在對方倒地的同時,又狠踹一腳。周立通鬼叫一聲,翻身抄起鎬頭。

夥計們備覺興奮,拍巴掌給他們加油:“蹦蹦跳跳,打打鬧鬧,母豬學人笑,公狗也摔跤,老婆叫人抱,吊死有毬毛。”

谷倉哥哥佯裝驚懼地彎著腰朝後退去,忽地卷起衣服,滿懷抱著,蹬腿就跑。周立通扔下鎬頭追去,一串兒腳步聲一串兒罵,無非是翻祖宗倒先人罷了。塵埃騰起,高高興興地翻卷著。一道弦月形的土梁出現在他們面前。兩個一前一後跑進弦月懷中,喘息不疊地面對面坐下了。

“一人一半。”周立通緊張得不敢睜眼,晃著腦袋急急地說。

谷倉哥哥掂掂手中那塊打地下鉆出的砂金:

“砸開就不值錢了。咱憑良心,換了錢對半分。少一毛,你把我家的房子燒了。”

周立通犟犟的:“不成!”

“貪鬼!木頭腦袋賊眼睛,你以後少跟著我。”他起身要走。周立通跳起來死死拉住他。

“這裏是分的地方麽?上!”谷倉哥哥厲聲道。荒風撲來了,萬道金光的太陽和金光萬道的大地肚皮貼肚皮,將兩個荒野弄潮兒擠上了高臺,擠到了臺坡西面的那一眼幽深黑暗的石窯前。

“砸吧!”周立通拍拍窯口一方光潔的青石。

谷倉哥哥不理,徑直朝裏走。周立通緊攆幾步跟上。頓時,他們被黑色吞沒了。那黑色是柔軟的海綿,舒暢地伸展,又被人擠壓著,漸漸收縮。窯兩邊有些毛烘烘的陰生植物,順著窯壁往上爬,爬到窯頂後又把細長而帶刺的胳膊伸下來,時不時地抓人一把。周立通的臉被抓破了,驚叫一聲,卻發現叫聲引來了更多的綠色利爪,在他眼前奓開又蜷起,而谷倉哥哥早已不見了,甚至聽不到了他前去的腳步聲。周立通停住,一會兒又挪著後退,覺得四周空蕩蕩的無依無靠,忙將身子朝巖錐林立的窯壁靠去。黑色被攪擾得上下翻滾,窯壁突然裂開,將他的半個身子吸了進去。他感到有個巨大的濕漉漉的舌頭在舔砥他,忙用手胡亂抓撓,卻又被那舌頭輕輕一挑,挑得他騰空而起,咚地摔倒了。等他爬起,向著黑色中的神秘力量乞憐一條逃生的道路時,發現不遠處有個怪模怪樣的人影。

“谷倉哥哥!”他提心吊膽地輕聲叫喚。

那人應承了一聲。

周立通急急靠過去,一把撕住他:“金子!你把金子分給我!”

他的脖子立刻被一雙黑手掐住:“你們挖到金子了?”

聲音好陌生,又陰又險,像鬼的。周立通嚇得渾身哆嗦。那黑影在他身上亂摸了一通後倏然離去了。他呆楞著,好一會兒,才心驚肉跳地挪動了腳步。正行間,忽被一道金光照耀得腦袋上金花亂飛,眼皮沈重地往下耷拉著。他趕緊用手蒙住臉,意識到自己已經走出石窯。陽光酣暢地蹦跳,一腳一腳地踏著他。好久他才睜開眼,看到夥計們正在和幾個陌生人對峙。谷倉哥哥將一個吊眼突嘴的漢子朝前推搡著。

“我們早來了!三天前就住進了石窯。”

“哼!三十年前我們就住過。”谷倉哥哥伸手又要去推,那人啪一聲將他的胳膊打開了。

“要來武的?我們圍子人可從來沒服氣過誰。我叫張不三,殺人不剁第三刀。”

圍子人?他們就是圍子人?谷倉哥哥想起了一個住在積靈川的俊俏妹子。淘金漢們都說她是圍子人的女人。他仔細瞅瞅張不三,說:“文的武的都不想來,就想叫你們滾遠。”

張不三吊眼上的濃眉抖了幾下,握鍁的手便緩緩擡起。不遠處的另外幾個陌生人也虎裏虎氣圍上來。

谷倉哥哥回頭看看自己身後那些並不準備強力壓服對方的夥計們,惱怒地說:“都是些死人麽?怕啥?我們人多勢眾。”

張不三緊緊咬起牙關,兇狠地瞇縫著眼,死死盯住谷倉哥哥,眼光一寸也不肯挪開。這時,一群谷倉人大聲辱罵起來,挖空心思尋找高質量的汙穢詞藻骯臟言語。張不三不禁退了一步,尋思該怎樣對付辱罵。立在窯口的周立通突然尖聲叫道:“狐貍!”

剛才被谷倉人撞見的那只紅狐貍又出現了,像火球滾動在原野上,漸漸滾向遠方,在積靈河邊閃出最後一苗火焰,便不見了蹤影。張不三看著,心裏一陣激動。不知為什麽,很久以來闖金場的人都把遇到紅狐貍當做吉祥的征兆。張不三覺得今年的運氣一定很好,盡管一到古金場就受到了別人的挑釁。但他是自信的,這種自信使他毅然放棄了爭鬥,帶著他的人很快離去了。

張不三是圍子人的金掌櫃。金掌櫃就是金場上一個淘金群體的首領,用這種稱呼是為了寄托一種希望:金子不久就會大塊大塊來到面前,總管這金子的人當然應該是掌櫃的。掌櫃的有絕對權威,他想幹什麽,他的夥計們就必須跟著幹什麽。他邊走邊對他身邊的人說:“等我們的人到齊了,把他們的頭一個個擰下來。”

那幾個人馬上附和,似乎他們來金場就是為了進行一場殘酷的肉搏。

谷倉人和圍子人發生沖突的這座高臺叫黃金臺。

黃金臺坐落在唐古特古金場中部的巖石錯落帶上。從東看很陡,土石層層疊起,用一種嚇人的架勢裝扮著自己的高傲和威儀。半腰間的那兩眼石窯就像牛魔王吐納氣霧的鼻孔,仰天洞開,煞是神氣。而黃金臺的西面是一抹平坡,如同女人的長發披散著鋪開,鋪向積靈河,鋪向渺遠混沌的地平線。長發之上也有一眼窯,窯口向南,扁扁的,鑲著巖石的青光,像一枚半月形的發簪。一道溝壑從積靈河上游歪歪扭扭過來,一頭紮向黃金臺,鉆進坡面上那個豁裂了幾次又彌合了幾次的通地坑裏了。

谷倉人當然不了解,為了這個通地坑,圍子人的金掌櫃張不三已經煞費了一番苦心。圍子人是分兩撥進入古金場的。頭一撥十多個人由張不三帶領,趁冰雪還沒融化,冒險穿越唐古特大峽,成了這年夏季第一批來到古金場的人。和別的淘金漢不同,他們根本沒打算滿荒原去尋找含金量高的金砂地,占領黃金臺是他們的唯一目的。另一撥由石滿堂和寧進城負責,開著四輛手扶拖拉機,帶著器具和炸藥,隨後緩進,這天下午才到達古金場。一進入這片蠻荒之地的門戶積靈川,他們就被金場管理所的人攔住了,說要檢查他們的行裝,看有沒有攜帶準備廝殺的槍支彈藥。前去迎接的張不三生怕沒收拖拉機上的炸藥,挨個朝夥計們伸手,說權當是他借的錢,借一元還五元,秋後用金子抵賬。湊足了五百元,他交給一個對他們態度最為蠻橫的額頭上有一道傷疤的青年。那青年接過錢數數,仍然沒有放行的意思。他嫌少。可葫蘆裏藏寶,即使有也出不來。夥計們個個都說,沒錢了,除非把衣服扒光了做抵押。“破棉衣爛褲子,又臭又臟,誰要哩?”張不三罵著夥計們,又走到那青年跟前說:“淘來了金子再補上千兒八百,同志,你就高擡貴手。”

“誰是你的同志。”那青年嘴角一撇,藐視著他說,“哄人也要看對象,我不是三歲的娃娃。你能淘得金子我可淘不著你。”

張不三十十指頭嘎嘎響著攥緊了拳頭。軟的不吃來硬的,既然人家非要給他找麻煩,他也就沒有必要回避鋒芒。

“要咋?要行兇?”

“把錢還給我。”

“不淘金子了?”

“淘你媽的逼!”

那青年哼哼兩聲,頓時就嬉皮笑臉起來:“罵人可不對,下次見我可要文明一點。走你們的路吧!”

張不三覺得自己鎮住了對方,朝地上啐口唾沫,扭身就走。一個在不遠處看熱鬧的人突然快步走過來,沖張不三道:“沒出息貨!票子就是擦屁股也不能給他們。”他長著濃密的絡腮胡子,臉膛紅光泛濫,滋潤得就要滲出油來,五官拼命地朝四方擴張,那種開闊正如大地鋪展著在向天空延伸。他有一對禿鷲一樣刁頑兇狠的眼睛,眼角的褶子很粗,很有力量地彎到斑白的鬢邊,看上去年歲正在花甲左右徘徊。但他說話朗氣,步履穩健,灑脫的舉止使他像個虎勢勢的後生。他撇下張不三,過去直面那個帶傷疤的青年,吼道:“把錢給我!”

一看這人的架勢,青年心裏就有些發毛。他知道,別看他是管理金場的人,一旦打起來,吃虧的往往是自己。淘金漢裏有的是亡命之徒,而他在任何時候都不會忘記生命是第一可寶貴的。他回頭看看自己的幾個同伴,有人沖他眨眨眼讓他妥協。他還在猶豫,絡腮胡子抓起他的手腕狠勁一捏,那攥錢的五指便不情願地展開了。絡腮胡子拿了錢來到張不三跟前,刷刷刷數出一百來裝進自己兜裏,將那四百歸還張不三:“小意思,我得養活女人。”說罷便邁開大步乘風而去。圍子人望著他,幾個管理人員望著他。他就像在自己家裏一樣自由放浪,瀟瀟灑灑的姿影在溫暖的荒野裏如同翺翔的巨鷹,肩膀無畏地甩動著,甩出了百裏荒風。張不三有點犯傻,想自己怎麽就不能在夥計們面前拿出絡腮胡子的氣派呢?他把眼光掃向幾個管理人員,希望他們再來找麻煩。可他們卻多少有點狼狽地離開了。他遺憾地搖搖頭,又對自己說,後悔個毬,表現自己的機會多著哩。

張不三帶領圍子人沿著積靈河朝前疾走,在一片樺樹林中停下了。他激動地告訴那些後來的夥計們,黃金臺已經被別人搶占,一場真正的搏殺就在眼前。圍子人大部分都有過闖金場的經歷,深知以強力征服是古金場的法規。這法規要求每一個出色的淘金漢必須具備頓起殺心的素質。一聽張不三的話,他們就明白賭博性命的日子已經開始了。

這是一個幽幽黯夜。夜色如同無聲流淌的河溪,而那幾百顆怦怦躍動的心便是這流波中光亮的水晶石,透過它可以看到人類天性中最原始古樸的那部分內容。已經不再有對後果的擔憂了,野性的荒原給了張不三和他的圍子人一片宣洩精力和激情的美麗園地。他們從積靈河邊的樺樹林出發,向谷倉人的駐地偷偷靠近——曠野裏,列隊成行的黑影在大面積漂移。

谷倉人的帳房就紮在黃金臺西面的緩坡上,像一串黑鐵鍛造的鏈條緊箍著黃金臺的雙腳。這鏈條是由男人們堅硬的心靈組成的,心靈的光暈裏,黃金臺就像一個奇妙的金身女子。

月亮出來了,被純凈的天風磨擦得又圓又亮。張不三停下,薄薄的雙眼皮裏噙著兩盞熾熱的燈,朝隊伍頻頻散播一輪一輪的亮波。他氣派地擺擺手,學了幾聲狐貍發情時的嗥叫。這是暫停前進的信號,圍子人的雙腿全部牢牢地粘在了地上,也抑制了那種大轟大擂的呼吸,道道眼光刷刷刷地朝張不三甩去。他們從來沒有這樣步調一致過。金場自有金場的紀律,淘金漢中間自有一種金帶子的約束和視服從為天職的習慣。張不三穿行在隊伍中間開始下命令。他不斷地用無聲的手勢,左一劈右一砍,劃一個圓,然後朝空一拳,再伸開巴掌揮舞。人人點頭,尤其是對那一拳心領神會:抄他們的老窩,捶他們的心臟,制服他們的金掌櫃谷倉哥哥。

按照早已商議好的辦法,圍子人秩序井然地分成了兩路人馬,在夜幕的遮擋下,朝黃金臺包抄過去。過了一會兒,只聽張不三發出了一聲只有雪豹能與之媲美的吼叫。他身後的人便迅速朝谷倉人的帳房撲去。另一部分人繞到帳房後面,爆發了陣陣喊聲:“天塌了,地陷了,圍子爺爺打門了;要命的滾蛋,不要命的來前,作揖磕頭隨你便。”

在這個曠世荒闃的地方,他們在比嗓門,比粗野,比精神,一個比一個叫得響亮。雄壯的聲音沖撞得帳房嘩嘩直抖。谷倉人穿衣蹬褲子,擠擠蹭蹭爭先恐後地來到帳外夜色下,互相大聲詢問,眨巴著眼驚慌地向黑暗窺望。谷倉哥哥的臉刷地變得蒼白,渾身一抖,高低不平地吐出了一串谷倉人事先約定的警語:“風來了,賊來了,老虎吃天了!三家四靠,搗爛鍋竈了!暑裏的雨,缸裏的米,快來快來,護住缸口了……”

谷倉人醒悟得太晚了,不等他們在金掌櫃的呼喊下聚攏到一起,張不三就帶頭一蹦子跳了過去,殘忍浮動在他那被熱血燒紅的臉上。谷倉哥哥急了,撕開衣服,亮出了一把斜插腰際的短刀,用刀光和眼光迫脅張不三停止這種野蠻的襲擊。張不三橫著眼不動。那刀光便閃耀在谷倉哥哥粗糙的大手中了。

“想拼命?閻王面前耍把戲,狗膽子不小!”

張不三說著一陣狂笑,掄起手中鋒利的鐵鍁,朝對手飛去,一下沒飛中,又飛出了第二下。對方手中的短刀脫手了,拇指和食指也隨之淩空而起。谷倉哥哥意識到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已經被鐵鍁削去,逼前一步,吼道:“拼了!今日拼了!”卻被從張不三身後跳出來的石滿堂撲過去壓倒在地。

“谷倉人,還要拼命麽?”石滿堂道。

谷倉哥哥沒有討饒的習慣,閉嘴不語,但也不想掙紮著起來。他明白任何蠢動只能給自己的性命增加危險。而在張不三看來,不反抗就等於乞憐。他跳過來將就要擡腳猛踢的石滿堂推向一邊,俯視著谷倉哥哥:“想活命就別多事,打打鬧鬧可是要流血的。”說罷,又吆喝石滿堂去追逐別的谷倉人了。

進擊的風暴再次掀起,圍子人潮湧過來。沈甸甸的夜的大氅突然開裂,閃現星輝的黑色縫隙裏,進射道道血紅眼睛的亮光,直掃個個呆若木雞的谷倉人。混淆了人獸區別的嘶鳴,無數有棱有角的拳頭,文明的鐵器,還有無時不在被荒野強化著的亢奮精神,薈萃成一片黑色的蠻力,朝谷倉人壓迫而去。谷倉人擁擠碰撞著,跌跌碰碰奔下臺坡。可退路已被截斷,迎面逼來的仍然是無法阻擋的兇悍的圍子人。

毀滅發生了。這一刻寥闊的天空有幾顆流星從黑暗走向黑暗。荒原上的血色如同艷麗的斑瘢,襯著恢弘的大氣凸現而出。張不三臉上的每一道紋溝都變得又直又深,眉峰朝眼睛擁擠,顴骨上的皮肉拼命堆積在一起,兩個被鐝頭砍倒的谷倉人似乎就在他臉上蜷縮成了兩條肉蟲。不知是誰的鐝頭如此準確有力,他看到兩個血窟窿分布在兩顆年輕的頭顱上。生命匍匐在泥土中,瞬間完成了最徹底的皈依,而來不及飛升的殘靈只好借助大地的磁力,游弋在人屍周圍,呢喃著向蒼天祈籲:“來拯救我們吧!”這聲音使張不三突發慈悲,好像他就是蒼天的代理人,有權賜給別人快意的死亡,也有能耐指出一條坎坷不平的生路。他吸緊肚皮,發出一聲表示停止打鬥的嚎叫:“嗚——啊——嗚——啊啊——”

人群的吶喊低落了,腳步聲變得雜亂滯緩,黑潮不再滾動,大夜漸趨寧靜。倏忽來轉眼去,這是金場戰爭的性格。谷倉人落荒而逃,圍子人沒有窮追不舍。張不三明白:任何過分的打鬥都意味著精力的浪費,意味著自殺。

又是一個金子般燦爛的早晨。白色的太陽從雲裏霧裏淡出,渺遠的大地上是無邊的純凈。黃金臺的坡面上,谷倉人的遺落物在溫馨的晨風裏抖索哀鳴:用鍁用刀割裂了的帳房碎片,撕扯成了千條旗的衣服,破碎成六瓣蓮花的鐵鍋,撒了一地的白花花的面粉,丟棄了的淘金工具,還有人體的熱血,殷紅殷紅的,點點滴滴地連成串兒,勾勒出紅艷艷的版圖界限,或是一筆一畫地書寫著恐怖和忿怒的文字。

在這紅色的文字中,安息著谷倉哥哥的那對粘連在一起的指頭。對張不三來說,所有棄物中,這指頭是最醒目的。只要一眼不眨地耐心觀望,就會發現它並沒有死去,有時在痙攣著跳舞,有時又在舒展著歌唱,盡管那期期艾艾的聲響算不得什麽歌曲。

對了,它在向祖靈禱祝。

在想到這個問題的同時,張不三就感到一陣涼氣襲來。人人都有祖先,人人都會有對祖先靈魂的敬畏,而包括谷倉人在內的所有人的祖靈都是偉大神聖而具有權威的。淘金漢遇水見橋、望山有路的好運和擺脫困境、化險為夷的種種機緣,永遠離不開祖靈的暗中幫助。他驚悸地四下掀動眼皮,終於覓到了那座谷倉人寄托虔誠的祭壇。

設祭壇是淘金漢們的古老傳統。谷倉人的祭壇在黃金臺的西坡上,礫塊壘就,摸不透它到底是什麽形狀,北風來它是兩個三角形的重疊,西風過它又成了凸起無數棱角的旋轉的方梯。煙霧漫散,祭壇上平添一種迷茫混沌的景致。仁慈的祖靈就匿身在這人眼看不透的煙霧中。張不三所恐慌的正是這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它在他心裏時而發出平靜明朗的笑語,時而又有狡詐陰險的哭聲。這哭聲告訴他,更大的威脅並不在於隨時都可能出現的谷倉人的反撲,而在於仍然盤踞黃金臺,借用千變萬化的自然音響恫嚇著他們的那個陌生而可怕的谷倉人的祖靈。在同一塊地方是不能有兩種祖靈的。不幸的是,谷倉人的祖靈不去,圍子人的祖靈就不來,設祭壇、立牌位也幹蛋。

張不三扭身就走,很快隱入了西坡石窟。窯中已經有亮色了,爬滿窯壁的陰生植物被人鏟下來,在火堆中痛苦地呻吟。石窯深處過去也許塑造過法相神位的平臺上,已經被鋪蓋罩住,平臺下的地上也排列著行李,年長的在上,年輕的在下,這界限早在數千年前就已被祖先劃定,用不著張不三操心。他只是按習慣檢查了一下,就叫來石滿堂和宋進城,開始布置驅逐谷倉人的祖靈的事情。

驅逐谷倉人的祖靈,要在夜晚天空泛濫烏雲時進行。當月華的瀑布被雲壩截斷,群星也不再灑下金色光雨時,盤踞黃金臺的谷倉人的祖靈也就無法獲得老天爺的憐憫和幫助而羈留不去。耐心非凡的圍子人坐等時機,直等到子夜將盡,積靈河畔的唐古特藍馬雞忍不住覓食的欲望,嘎嘎叫著,伸長脖子想將太陽從河水裏撈出來時,雲翳裹著濕潤的露水,才從遠方的積靈山坳裏緩緩漫到黃金臺的頂空。張不三的聲音響起來了:“谷倉靈兒,谷倉靈兒,不少胳膊短腿兒,還不快去攆你的孝順孫娃兒。”他一連喊了三遍,那谷倉人變幻莫測的祭壇就被石滿堂帶著十來個精壯漢子推倒了。這也是先禮後兵,剛柔兼濟,話語兒好生勸慰,動手動腳徹底摧毀。之後,張不三又是一陣吆喝:“冬日主伏,靈兒進屋;夏日主出,靈兒走天府;秋日好景致,滿山羊來滿坡豬,油湯溢滿河,河裏肥肉多,快去快去,海吃海喝,豬大腸進肚。”

而別的人卻嗨哎嗨哎地拉起了節奏緩慢的號子,一邊滯重地邁步,一邊顫悠悠揮舞鐵鍁、鐝頭。剎那間,黃金臺西的土坡上,智慧勇敢的圍子人個個都成了被恐怖和神秘驅使的訓練有素的巫師。

面目可憎的谷倉人的祖靈果然膽怯了,驚慌地抓來幾股荒風,快快扔向圍剿追殺它的圍子人,又用腳踢起陣陣迷亂人眼的塵埃。

“跑了!它跑了!”宋進城喊道。

“就在那兒!追!”張不三黑不溜秋的身子又抖又扭,連自己也不明白舉起的手指向了哪裏。

但人群卻明白,他們舉起淘金工具,在自個腳下一陣瘋狂地亂剁。而後,又擁擠著跑向一塊還沒有留下掃蕩痕跡的空地,將剩餘的精力全部發洩在了幾個土堆土塄上。黑色的天空下黃塵飛揚,所有隆起物都被鏟平,而谷倉人的祖靈不是被剁碎,就是逃之夭夭了。圍子人相信的自然是後者,因為他們害怕有朝一日自己的祖靈也會被別人剁成粉齏。

天亮了。積靈河水嘩啦啦啦響著,將太陽頻頻呼喚,而首先呼之欲出的卻是又一座聖光可鑒的新祭壇。壇上,象征祖先也象征命運的花崗石已經立起,半人多高,光滑潔凈,壇身方正,陰陽對峙,乾坤分明。圍子人相信他們的祖先肯定是天底下最為榮光、最有靈性、最能尚武的先民,不然,這祭壇何以要造得比谷倉人的氣派闊大呢。

“點貓兒了!點貓兒了!”張不三高興地喊著,劃著了火柴。

沒有燈盞,不成祭祀。但淘金漢管燈叫貓兒,因為“燈”與“蹬”同音,意味著一腳蹬走運氣,而貓兒卻是抓老鼠的。金子如老鼠,見洞就有,一哄就出,淘金漢全是捕技稔熟、機靈可愛的大貓小貓白貓黑貓。

貓兒著了,貓兒又滅了。這可不是好兆頭。第一次來金場的半大小子連喜忘了別人的事先交代,著急地跺著腳說:“騾子不上套是韁繩沒拴好,你把燈稔子弄長點!”

許多人幫腔,可張不三卻手攥火柴不動了,惡狠狠地瞪連喜一眼,扔下火柴退到一邊。這時,連喜猛然醒悟,嚇得驚叫一聲。

“咋了?”生性遲鈍的王仁厚問連喜。

“他把貓兒叫錯了。”宋進城說。

大家這才反應過來,默然了一會,便朝後退去。祭壇前,留下連喜一個人,朝四下瞪眼掃視。靜悄悄的土坡上,莫名其妙地傳來了一陣怪響,嚇得他渾身緊縮,雙手朝胸口捂去,胸中是那顆因恐懼而激跳不已的心。

犯忌者是要受到懲罰的,輕則遭打,重則開除,而最輕的是讓你面對貓兒直腰跪拜整整一天,祈告神明恕罪。連喜跪下了。他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張不三萌生善心,別再加重對他的懲罰。他和大部分淘金漢一樣,既要依靠金子娶媳婦,又要依靠金子養活父母弟妹,責任重大,將他開除回去,那就意味著斷他的光景殺他的父母。他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可過了一會,他聽到的卻是張不三的笑聲。他毛骨悚然地猛回頭,見張不三招手讓他起來。

“算了!板子不打嫩屁股,列宗列祖會原諒的。不過,不能叫大家看出我對你的偏向,這樣吧,罰你打捆柴來。”

張不三說著擡眼望望積靈河邊那片在晨光中淌綠流翠的樺樹林。石滿堂長出一口氣,過去拉起連喜,將自己腰中的那把砍刀塞給了他。祭祖做飯都得用柴,這本是石滿堂分管的事,現在他只好暫時移交。連喜眼睛瞇了起來,笑著向寬容的金掌櫃鞠了一個躬。張不三也笑了,笑得有些像哭,其實,他很明白,此時對連喜的懲罰莫過於讓他進樺樹林打柴。如果連喜一去不歸,那就說明谷倉人並沒有跑遠,就躲在林子裏窺視著黃金臺,隨時準備反撲。

一個鐘頭後,連喜安然無恙地回來了。他背著比他身子大好幾倍的一捆柴,腰弓著,臉卻懵懵懂懂地仰起,望著張不三傻笑。宋進城趕緊過去,要幫他卸下。他躲閃著,非要自個兒把那捆柴背到窯口不可,沒走幾步,腳一歪,便朝地下撲去,好大一捆柴重重地壓在他身上。宋進城和張不三過去連人帶柴一塊扶起,又幫他將柴卸下。

“你不會少背點,又不是金子。”

連喜沒理會宋進城,又問張不三:“再砍一捆吧?”

宋進城搶著回答:“別逞能了,掌櫃的不會開除你的。”他說著,偷瞥一眼張不三的臉色。

張不三點頭,突然抑制不住地問道:

“你沒看到啥?”

“看到了,兔兒打洞雀兒飛,嘁嘁喳喳的。”

“有雀兒?”

“多啦。”

“有野雞麽?”

“見到一個,花的。”

“你咋不打?”

“我沒槍。”

“那你的槍呢?叫老鼠吃了?”

張不三哈哈大笑著走了。宋進城狠狠地盯著他的背影。

“咋了?”連喜分不清吉兇,急問道。

“沒咋。以後小心點,話說不到點子上就裝啞巴。”宋進城說罷就去攆上張不三,“林子裏應該有谷倉人。”

“連喜不是說沒有嘛!”

“那就怪了。”

“大驚小怪。”話雖這麽說,可他心裏卻悶悶的。

“谷倉人害怕了,金疙瘩就是我們的了。你高興,大家高興,要是驢妹子知道了她也高興。”

“驢妹子?”張不三眉間跳出四五道肉棱來。對宋進城這個喜歡賣弄聰明,說話總希望讓人回味的人,他多少有些嫌惡,可又舍不得丟開。他想了想,一下明白了對方的暗示:“你是說他們要報覆在驢妹子身上?”

“我想不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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