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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驢妹子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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廝鬥結束之後,谷倉人還沒有來得及集中起來,谷倉哥哥就在黑夜的掩護下悄悄離開了自己的夥計。和他一起的還有緊跟他寸步不離的周立通。他的離去也許意味著古金場的和平與安寧。因為他不想讓自己人知道他們的金掌櫃已經身負重創,更不願因此而釀成一種禍患——每個久經金場的人都能預見到的那種血流成河的人禍。不錯,這就是他要快快走出古金場的原因了。

他們沿著積靈河溯流而上,鉆進積靈河東側那個和黃金臺上的石窯同樣幽深的響水洞裏,用清泉洗滌傷口,再挖一把紫葉草裹纏右手。那草是老天賜給生靈的神奇物,止血止疼,消毒消腫。之後,繼續走路。黑夜蒙蔽了他們,也麻醉了他們。天亮的時候,他們來到積靈川。這地方是唐古特古金場最繁華的所在。幾排牢固的石頭房子裏住著金場管理所的人,還有國營和私營的商店,主要向淘金漢出售日用雜貨、黃酒香煙。離石頭房子不遠,隔著一片四季常青的杉木林,依傍積靈河坐落著一些土坯房,一看房屋東倒西歪、破爛不堪的樣子,就知道它們的主人只想臨時湊合,不打算長期居住。土坯房是淘金漢們自己蓋的,裏面住著一些願意來金場陪伴男人的女人。這些女人有的是金掌櫃花錢給自己雇來的;有的卻沒有固定的主兒,只要能從淘金漢身上摳出幾星金子,她們樂意奉獻一切,也樂意接受一切人的奉獻。她們在古金場創造著人間氣息,給淘金漢們煽動著另一種欲望之風。大概也是由於黃金的作用,杉木林那邊的金場管理所對她們視而不見。

積靈川離可以走出古金場的唐古特大峽只有十多裏路,但谷倉哥哥已不想繼續趕路了。他覺得渾身一陣困乏,四肢拼命下墜,有些前腳提不起後腳的感覺。他招呼周立通停下,立在一間面朝積靈河的土坯房前,用腳輕輕踢門,一連踢了好幾下。周立通喊道:“你沒見鐵猴把門麽?”

谷倉哥哥其實早看見了,他只是想踢,似乎多踢幾下也是一件快意的事。“鐵猴把門也得歇歇,實在走不動了。”他說著,左手抱著右手,抖抖索索扭轉身子。周立通殷殷勤勤拉住他坐到門邊墻根下用來當柴燒的一堆茅草上,從身上摸出一個酒葫蘆來:“喝!暖暖身子壓壓驚。”

淘金漢中沒有不喜歡喝酒的。谷倉哥哥喝進去的是酒,吐出來的是往事和惆悵:“你知道麽?我和她……”

“知道。前年你一個人來金場碰運氣,糧食吃完了,要飯要到她門上……”

“不對。我是凍僵在路上了,她把我弄進這間房子裏,用眼睛給我暖身子。咳!那眼睛,兩團火,天越黑,它就越明。”

酒沒了,眼前的迷茫也沒了,八月河川的早晨是清亮清亮的。清亮的嵐光中,傳來一陣腳步聲,一個穿著藍底白花衫子的妹子挑著一擔水從那邊走來。谷倉哥哥急忙站起,精神大振。

“你先走吧!今兒我要在這妹子炕上歇哩。”他朝周立通揮揮手。

“你連妹子的門檻也邁不進。”周立通激他。

“金子手裏攥,不怕她不讓我進。金子,金子,女人的身子。”酒的作用使谷倉哥哥挺了挺胸脯。

“有金子你也不敢,這妹子是圍子人的。”

“你說我不敢?天王老子的幹女兒我也敢。”

“眼見為實。”

“好!我今天叫你長長見識。”

周立通伸出了右手,他伸出了左手,兩只巴掌一聲響,條件是周立通提的:如果谷倉哥哥敢去抱住這漂亮妹子親一口,那塊砂金就全都歸他。這時,妹子正好過來。谷倉哥哥上前攔住,涎笑著呆望。妹子水眼一閃,知道遇了邪,連忙將一擔水放下,想快快回避。谷倉哥哥如狼似虎地撲過去,用一條胳膊將她摟住,看她左右掙紮著,便又倏然放開,嘿嘿嘿地傻笑著後退了好幾步,然後對周立通搖搖頭,紅著臉嘆氣。

“算了,妹子不願意,妹子不認識我了。”

“不能算!”

“有本事你來。”谷倉哥哥拍拍自己的棉衣,“金子押上啦!”他看周立通不動,便脫下棉衣扔到地上。

周立通頓時感到一陣緊張,猶豫了片刻,捏起拳頭給自己壯壯膽,猛跳過去,從後面抱住轉身就要逃走的妹子,吊長脖子,瞎豬滾泥般地將頭探來扭去,也不知親在了哪裏,聽到叭的一聲響,便松了手,返身跳過去,一把揪起谷倉哥哥的棉衣,將裏邊的一塊補丁嘩啦撕開:一眨眼,那塊用棉花裹著的砂金就揣進了他的懷裏。妹子看著有點納悶了,想惱又惱不起來,呆楞地望著這兩個可憎可笑神經又有點毛病的怪人。谷倉哥哥憨憨地笑起來:他們不過是趁興耍笑,吃辛吃苦、擔驚受怕弄到手的金子,哪能就這樣移了主兒呢!大不了分給他一少半。可周立通卻是個不會耍笑、實實在在的角色。他丟下女人和夥伴,也丟下了全部的義氣和友情,轉身就跑。等谷倉哥哥醒過神來大步攆過去時,他已經消逝了。土坯房那邊的杉木林為周立通做了半路剪徑的同謀。

“立通!立通!”

這急切憂慮的喊聲先把谷倉哥哥自己喊懵了。他一屁股坐在杉木林邊,用一只手又撕頭發又捶胸。捶夠了,一蹦子跳起,就要追,一側身,見妹子立在身邊。他楞了。她卻在用眼睛微笑。好眼睛,水色蕩漾,勾男人的魂兒只需輕輕一晃。他不由地平靜了許多,想給她說幾句歉疚的話,可詞兒一時卷不上舌頭,急了,便又開始捶自己,捶了一下,第二下就用錯了手。他哎喲一聲,抱著右手原地跺腳。痛苦非常適時地讓他清醒了許多:好一個出人頭地的金掌櫃,竟是這樣的不堪一擊。做作的強悍,在眾人面前假裝的天地不怕的派頭,一時半會的勇武,統統都被迅速剝去了。原來,赤裸裸的他從來就不是一個把冒險當樂趣的真正的淘金漢。他之所以離開大家,僅僅是因為他已經有了金子。既然古金場對他的厚愛被他看做了攆他回去的信號,他何苦要為了別人、為了黃金臺把性命搭上呢!金場上的人命說丟就丟,一個懦夫呆漢是沒有理由陶醉於危險之中的。可現在,身子殘了,金子也丟了,剩下的就只好交給時間和命運了。人們都說,團夥裏昧了金子的人要受到粉身碎骨的懲罰。那麽,對他的懲罰是已經降臨了,還是正在半路上向他悄悄遁進呢?往後,他的那些夥計們的命運又將如何?——在村裏他是個出類拔萃的好小夥,糾集鄉親們出來闖蕩金場,他又是掌櫃的,他是無法擺脫這種牽掛的。

他任憑妹子扶住自己因眩暈幾欲摔倒的身子,任憑她捧著自己斷了兩根手指的手去驚駭無主地吹拂涼氣,又任憑她拉著自己的胳膊離開濕潤清新的林帶邊緣,走進了她那間土坯房。

谷倉哥哥斜靠在被垛上,像個娃娃,一聲不吭地看著她給自己換藥。妹子家也有紫葉草,而且是曬幹後碾成面的,混雜著消炎粉和不知從哪個神廟撮來的香灰。野草拌家藥,再加一點祈求神明福佑的虔敬,這就成了一個女人的全部願望。她將這願望厚厚撒上一層,再拿出一塊白布來小心翼翼地包紮,手兒綿軟冰涼,不時地撩起睫毛瞟他一眼。谷倉哥哥一個大男人,即使渾身創傷,也沒有他痛苦的份了。

“你碰上強盜了?”

他搖頭,忙又點頭。他不想描述一件會讓女人心驚肉跳的往事,那會破壞這溫醇的氣氛。這氣氛有點會相好、續舊情的味道。妹子已經認出他來了。

一碗荷包蛋也是她用眼光端給他的。清澈的湯水裏漂浮著一雙裹白紗的紅太陽。他細細呷一口,接著便呼嚕呼嚕往嘴裏灌。他望望桌上,這房子裏,除了她的眼睛,就只有桌上那個罐頭瓶富有風韻和情致了。瓶中清水滿滿當當,一個渾圓的形似紫皮洋蔥的東西捂在瓶口,而瓶中水裏,浸泡著無數潔白的細根,像老人的銀須那樣風采卓然。南極壽星,長眉白髯,這貴態尊相文文靜靜,突挺著讓妹子日日飽覽。他擺過頭去,讓眼皮在桌上遮出一角陰影,試探著問她:“你男人呢?”

她不語,躲開他的眼光,端著空碗進了廚房,一會又出來,坐在炕沿上,用目光拂去他臉上的困倦。

“你們男人家,一出遠門就不安分,斷了指頭還到處打聽你男人呢?”

“我沒有到處打聽,我就問你。”

她自顧自地說下去:“喝了羊奶忘了親娘,找個野的忘了家的。你們男人一個個都是黑了良心的狼。”

“家的?唉!有家的我就不登你的門啦。”

“沒有家的,全是野的?”

他直楞著眼望她:“妹子,你是要我野一回麽?”

“你沒野過?”

“沒有。”

她低下頭去:“看得出你是個老實人,指頭叫人家弄斷了,金子叫人家搶掉了。”

“這你放心。他不把金子給我送來,我就把他劈成三瓣。”

“那指頭呢?你也要折斷人家的?”

他臉色變得黯郁起來,忿忿地將眼光掃向窗外:“狗養的。”

“你罵吧,罵著罵著他那指頭就斷了。”

“你以為我是條只會汪汪叫的狗?我是男人!男人!”他欠腰一把拉歪了她,“我不打斷他的腿,就不再來見你。”

好像他在對情人發誓,好像他們已有過天長日久的深情蜜意而且日後還會發展下去。他朝前挪挪,攬住她的腰,就要往裏拖。她跳下炕沿:“你要死麽?還不快走。”

“今兒不走,明兒走。”

“走!走!你走。”

“偏不走,就是不走!”他說著,索性回身倚著被垛兒仰躺到炕上。

她突然變了臉,眼裏冒出令人詫異的光采:“你是誰?我不認得你,再不走,我要喊人了。”

“嗓門是你的,要喊我也管不著。”

她急急打開門,靠著門框張大了嘴,想喊卻籲出一聲輕嘆。她回身:“算了,何苦要叫你再挨打哩。你要歇就老老實實歇著,一指頭兒也別動我。我可不是野女人。”

他笑笑:“我不動。你坐在炕沿上,讓我看著你就行。”

她服從了,坐下,拿過針線來納鞋底。他平靜地望她,一會想著夥計們,想著被周立通拿走的那塊金子,一會想著家——阿哥中風癱了,醫病沒錢,他能不管?嫂嫂待他好,越好他就越覺得他這當兄弟的應該承擔起挽救一個家庭的責任來。他怕的就是這好。要是待他不好,他反倒省心了。嫂嫂,你眼裏分明藏著讓我救救阿哥的期待。他想著便睡去了,疲勞使他很快有了沈沈的鼾聲。妹子放下手中的活兒,呆呆地望他那張英武俊氣的臉。她是喜歡上這張臉了,那鼻子又光又挺,眉毛又黑又濃,闊口能吃,吃糧吃肉吃運氣;大眼能看,看星星看月亮看女人。圓圓的下巴頦上沒有胡子,光光凈凈的,像她的奶子。沒有胡子就是年輕,年輕就會體貼女人,就有前程,前程就是金子。她暗自賭咒:這人,淘不來大金子,那就是祖靈不靈,老天爺死了。相比之下,她所熟悉的那張突嘴巴塌鼻梁的男人臉,就顯得有些像鷹像猴像狗熊了。

她就是張不三的姘頭驢妹子。驢妹子就是驢生的妹子。

驢生的妹子不記得自己有過母親和父親。她從小跟著麻眼(瞎子)阿爺生活,麻眼阿爺說,她是他在大路邊撿來的。撿來的娃娃不心痛,阿爺待她並不好。從她記事起,他手中那根探路的棗木棍就常常會在她身上留下一些或青或紫的腫塊。但麻眼阿爺又離不開她。他需要她帶路,需要她為他燒水做飯。她從五歲起就承擔了服侍他的義務。

村裏只有一個人待她很好,那就是早已死了男人膝下又無兒無女的薛寡婦。薛寡婦給她吃的,給她補綴衣裳,還會把她摟在懷裏動情地撫摸。她稟性中的溫情和善良似乎就因了這撫摸才得以存留。她十三歲那年,薛寡婦死了。不知哪路外鄉秀才寫了一紙碑文:薛氏鄉民得孚之妻十七歲於歸二十四歲夫故孝事孀姑備極艱辛守貞三十六年病故年六十歲舉報世人許賞柏舟勵節四字具奏奉旨建坊入祠立牌坊是不可能的,生產隊沒那個經濟條件。祠堂倒有一座,但那是圍子村張姓人家供奉鬼神祖靈的地方,外姓外族的人即使德行如日月耀天如江河行地也要靠邊站。這碑文只好被當時的生產隊長放在隊部,蛛網塵封了幾年,後來就不知到哪裏去了。

薛寡婦死後兩年,就在“柏舟勵節”四字漸漸被人理解的時候,她領著麻眼阿爺去陽山坡上曬太陽。阿爺不小心摔了一跤,竟摔出不治之癥來。臨終,阿爺吐露了實話,說他收留的這個女娃是他和薛寡婦生養的。人們不信,都說阿爺說胡話,他連坦坦大路都摸不著,怎麽會摸到女人肚子上。更充足的理由是:那碑文上明明說她是三十六年沒沾過男人,娃娃是舔阿爺的唾沫舔進去的?碑文上的話是不會騙人的,秀才是文曲星下凡,文曲星怎麽會糊弄老百姓呢?不信便是事實,群眾意願誰也不可違拗。麻眼阿爺死後留給她的遺產除了鍋碗被褥、土炕土房,還有一頭毛驢。一天,她遵照麻眼阿爺的遺囑去給薛寡婦上墳,張不三攔住她問她去給誰上墳。

“我阿媽。”

張不三詭詭地一笑說:“你沒有阿媽,你阿媽是你家那頭尕毛驢。”

張不三那時是個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半大小子,天性頑皮,捉弄別人就像往溝底下扔石頭一樣隨便。“驢下的妹子!驢下的妹子!”他喊著跑開去。她自小沒有名,人們提到她時總說她是“麻眼阿爺的拐棍”。現在由張不三給她起了個名,而且四處宣揚,人們很容易地接受認可了,因為不管她是驢下還是馬生,絲毫不損害別人的什麽。只要認可就是事實。於是她成了驢妹子,她和那頭朝夕相處的驢也便由人畜關系變為母女關系。在她幼小的心靈裏,她覺得這是一件非常醜惡下作的事,不論誰叫她,她都極力辯解道:“我不是,不是。”可她越辯解,似乎越是真的了。大家不聽她的,反而叫得更加認真順口,久而久之連她自己也相信她的阿媽是頭驢。後來她大了,受到的屈辱也多了,便萌生了一種非常強烈的願望:她這輩子一定要證明驢到底能不能生娃娃。天降大任於石滿堂,他當仁不讓地做了驢妹子願望的實踐者。

石滿堂有一身牛勁。兒時放牛,常與被他視為同類的牛犢為伴。清晨出門,他抱牛犢上山,轉換草坡,又將牛犢從這山抱到那山,牧歸時又將它抱回棚圈。天長日久,牛犢被他抱大了;大了還要抱,因為那東西已經讓他抱出了嬌氣和習慣,不抱便不走,便要用頭朝他懷裏蹭,蹭不著就撞,而他自己也有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戀情,一旦不抱便會心慌意亂,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嘛!但他沒想到自己抱牛會抱出渾身的蠻力來,直到這牛患病暴死,他才明白了自己的健壯和偉大。

那日,秋老虎升天,熱辣辣烤出麥地裏的陣陣爆響,劈哩叭啦的,焦急的麥粒似乎馬上就要滾出穗頭淌成河了。莊稼把式王仁厚打頭,唰唰唰的走鐮聲又悠又勻,把別的人撂下好長一段距離。後來他屎憋,走了。給他打下手的石滿堂一下子成了打頭的。石滿堂在心裏把自己和王仁厚擺平了,就要逞能,占住麥行揮著鐮刀往前撲,聲音響得急驟,可走鐮的速度仍然很慢,手底下就是不出活,緊挨他身後老有攆行人的鼻息。他一急,那茬口便高得出奇。領著女人紮捆子的隊長張不三喊一聲:“滿堂,你到後面去。”他不服,悶頭裝做沒聽見。莊稼人在莊稼活路面前丟臉是最讓人難堪的,掙死也不能在這個時候撤下來。沒想到張不三會攆過來拽住他的衣肩,硬要將他拖出麥行。他臉紅得要冒血,身子一扭手一揮,張不三竟然倒地了,一個狗坐墩墩得他呲牙咧嘴地扭歪了臉。他站了起來,朝石滿堂的後腰就是一腳,又悶悶地說一聲:“你別割了,割也是白割,回家歇著去。”石滿堂還要揮鐮,忽又直起腰,明白隊長已經決定將他今天的工分扣除,便沮喪地離開麥行,去地畔上仰面朝天躺下。他不回家,村口的麥場上全是婆娘,婆娘們的嘴是專門用來嘲笑男人的,說一句笑話飛一把刀子,不刺出血來不罷休。

驢妹子是給割麥人送水的。水來了,大家過去搶著喝,也要搶著在驢妹子身上揩揩油。既然是驢生的妹子,別人也就不把她當人。可驢妹子偏偏自視金貴,硬是閃開那些渾身冒油汗的人,舀一茶缸水先端給了老老實實躺著的石滿堂。他欠起腰接住,咕咚咕咚灌下去。水沒喝完,茶缸就讓驢妹子碰得脫手掉在地上,她也差點撲到他懷裏。人們哄笑,痛快得像是涼水變成了西瓜,個個都歪了嘴。他推開驢妹子,站起來罵一句:“把你阿媽往我懷裏推,我不要!不要!”罵著就要躲開,卻見王仁厚依仗著自己年齡比他大,又有莊稼把式的身份,伸過胳膊來,一把撕住他的領口:“你罵誰?”“誰是畜生就罵誰。”接著便是對方出腳他出手。他穩立著,王仁厚卻倒地了,也是一個狗坐墩。別人吃驚,好個石滿堂,吃了什麽天湯地丸,一夜之間有了虎威成了真人,又見他輕輕松松抱起地畔一塊大石頭,當是要砸死王仁厚,驚呼著瞪圓了眼。石滿堂將石頭輕輕放下。他不過是要試試自己的力氣,成功了也就滿意了,好歹已經抹去了被攆出麥行的恥辱,便耀武揚威地去了。沒走幾步又回身,拉起驢妹子,騰騰騰地拽著走。

他不能再割麥,又不願繼續躺在地上望天,太陽耀眼不說,渾身沸騰的精血也不允許。男人意識蘇醒了,他覺得自己必須幹點什麽。驢妹子他喜歡,喜歡就得幹。

男人和女人的事兒不就和牲口一樣麽?在黃土溝熱騰騰的陽坡上,他撕扯她的衣裳。“不不不!”驢妹子推著他,躲閃著身子一個勁地“不”。“你不喜歡我?”他吃驚道。她不語,哭了,哭得好傷心。他斷斷續續聽到她對男人的責備:“你們就是不把我當人。你,也和他們一樣。”“不一樣,我和他們不一樣,我是好人。”他表白著松開手,嘆口氣,一屁股坐下了。坐得太陽偏了西,他擡起頭,看她還在那裏怯生生立著,吼一聲:“還不快走!”嚇得驢妹子扭身就跑。他沖著她的背影咧嘴酣笑:“好人,我說我是好人嘛。”

石滿堂無疑是好人。驢妹子相信自己此生註定要跟著好人過一輩子,便也就開始人前人後地想他,拿眼睛瞟他了。她這雙眼大概是專門用來給男人塗抹光彩的,被她看中的男人會一瞬間變得亮堂起來,她的眼也就被磨擦得更亮了。亮是因為水色,水色能創造一切:秀氣、靈光,春波漾漾,秋潮蕩蕩;天是藍的,那眼就是藍的;湖是綠的,那眼也是綠的;霞是緋色的,那眼便也是緋色的;雲翳多彩,那眼中就常浮現多彩的企盼;禾苗青青,眼裏就會含滿青色的憂郁。她變了,只因為她心裏有了自己的男人而驟然變得鮮嫩潔凈,甚至讓人覺得:假如人驢交媾會誕生這樣的人間尤物,那將來娶媳婦或嫁男人就應該在驢堆裏尋找。

“你是個好人。”他去田裏打坷垃時說。

“我不好,我是……”

“你不是,不是驢養的。”他急得大喊。

她眼光頓時黯淡了:“人們都這麽說。”

“我就不說。”

“你是個好人。”

“嘿嘿,你也好。”

他們的談話總是周而覆始。

“我不好。我是……”

“我不信。”

“我信。”

“你信?信就信吧!是驢是馬反正我要娶你。”

“你信我就不嫁你!”

“我是說著耍哩,驢咋會養人。”

“滿堂哥,我不嫁你,不嫁你。你能證明驢不會養人?”

“我證明。”

“光說我不信。”

“那你要我咋?要我爬驢身子?”

她紅了臉,扭身就走,走了幾步又回頭:“滿堂哥,你叫我相信,我就嫁你。”

石滿堂是個誠實人。這夜,當月老閉眼、星星打盹的時候,他闖進了自家的驢圈。平生第一次幹那事,竟是和驢,竟是為了得到一個人的愛。但他沒想到,驢妹子的亮眼秋波同樣也讓別人著迷。張不三的心裏早就有了驢妹子。

張不三年輕時得過一種病,叫饑餓勞困癥。稍有饑餓感他便渾身顫栗,不由自主地縮脖子聳肩。一見食物,不管稀稠葷素好壞,兩眼馬上吊起,黑仁兒冒焦火白仁兒游血絲,舌頭勾著天花板,舔呵舔地沒個完,牽動得胃腸不住抽搐,生出些酸水來朝上翻湧。有人說,這是由於他經歷過那種胖人瘦了、瘦人腫了的饑荒年月,因恐懼饑餓而產生的生理性反應。

就為這個,他在婚姻大事上屢屢失意。第一次在母親的催促下去外村相親。人家問他,晌午到了,你想吃點啥?餃子還是面條?一聽到吃,他先露出一系列怪相,而後直言不諱:“有了餃子誰還想吃面條哩!”結果餃子吃了六大碗,姑娘卻在吃飯前就沒了。餃子是圓蛋蛋,吃了餃子就滾蛋;面條卻是個吉祥物,因為它象征細水長流、天長日久。此鄉風俗如此,即使張不三家道盈實,人品出眾,占盡相親優勢,那姑娘也只能暗自垂青仰慕,終不敢背離鄉俗而嫁給他。待張不三連續三次去外村相親而沒有被人家相中後,他的自尊心大受損害,當著母親的面發誓,這輩子再也不去相親了。母親惶惶地說:“張娃,你娶不來媳婦就對不起你阿大。你阿大說了,留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張家不能斷後。”兒子可憐母親,拍著胸脯氣湯湯地說:“阿媽,你把心放寬,到時候我給你抱回來一個活蹦亂跳的大頭孫子,別管是誰給我養的,反正是咱張家後人。”母親搖頭:“現時不比從前,那種事幹不得,還是正正板板娶個媳婦來家。”“不娶。事不過三,受屈受辱的事更不能有第四次。阿大給我起了這個名字,我就得照著他的願望做人做事。”母親拗不過兒子,也沒等到大頭孫子來家,就帶著憾恨撒手而去。撒手而去的母親給張不三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也左右了他以後的生活。她活著時,半輩子總在嘮叨兩個人,一個是丈夫張老虎,一個是楊急兒。嘮叨丈夫是由於她全身心地擁抱過他。他風風雨雨、轟轟烈烈的一生中經歷過那麽多驚心動魄的事情,她需要一件件毫不誇飾毫不隱瞞地告訴兒子,當然這裏面也有她作為一個女人的自豪和沈痛。嘮叨楊急兒是由於他是丈夫的結拜兄弟,最終又殺了丈夫。現在母親死了,兒子的思想也趨於成熟老練,性格活脫脫就是父親的翻版。在母親的墳前,萋萋芳草悲涼地嘩然鼓蕩,怒放的太陽花正在哀惋地唱出一首悠遠的搖籃曲,一種仇恨和幻想造就的人格使張不三迅速流枯了眼淚。在紙灰飛上天空的時候,他把誓言刻進了頭頂那一片碧凈的蔚藍:他要出人頭地,要女人給自己下跪,更要像父親那樣用心機、用力量呼風喚雨地生活。

那一年,春天霜多,夏天刮了一場幹熱風,秋天又碰到冰雹襲擊,圍子村的莊稼稀稀落落、病病歪歪的,明擺著打不了幾升幾鬥糧食。但公購糧的任務有增無減。張不三給隊長說:“他下他的任務,我打我的糧食。口糧標準不能變。按去年的卡碼分,剩下的再上交,交多少算多少。”

隊長搖頭:“上面要來檢查哩。”

“你害怕他們檢查?那你就不要出面,在屋裏歇著,就說肚子疼。我來對付那些狗日的。”

張不三的話代表了群眾的普遍想法。老實巴交的隊長雖然喜歡秉公辦事,但也不想和鄉親們過意不去。麥子一上場他就病倒了,隊裏的事交給張不三全權處理。張不三來了個快刀斬亂麻,打一鬥分一鬥,麥場上脫粒後的草稭還沒有垛起,分配口糧的工作就已經結束,除了留有少許籽種和飼料外,顆粒無剩。而這時,別的村裏連分配方案都還沒有定下。縣社兩級幹部組成的檢查組來圍子村那天,張不三做了周密安排。他讓各家各戶的男人都去平整土地,把女人留在家裏升火做飯。他自己去村口等著。檢查組驅車五十公裏,到達時正好是中午。他笑兮兮地說;“吃了晌午再辦事。客人來了,圍子村理應好生招待。”

帶隊的是一位縣革命委員會的副主任。他常常下鄉,常常喜歡去農戶家吃飯。一來顯示了他深入群眾的工作作風,二來農戶招待副主任,一般都要殺雞宰羊,比隊上集體招待要吃得好吃得飽吃得舒心。張不三的安排正好投合了他的心意。他說了句“那就先吃飯吧”,然後跟著張不三進了村。張不三帶著他們,路過一戶人家安排一個人。副主任被安排在了王仁厚家。王仁厚家沒什麽更好的條件,唯一可取的是,女人的臉蛋比別家的耐看些。

將近一個時辰過去了。張不三來到地裏讓那些男人們悄悄回家。結果就跟他謀劃的一樣,王仁厚站在自家門口高聲罵起來。因為他看到自己的女人端端地坐在副主任懷裏。張不三聞風趕到,厲聲喝斥王仁厚:“你喊啥?人家是縣領導。”

“縣領導咋啦?他就是玉皇大帝我也要告。借檢查的名義勾引旁人家的媳婦,對得起他自己的妻室家小麽!”

這位副主任早就是一臉大紅大紫,驚慌失措地把求援的目光投向張不三。張不三把王仁厚推出門外,見仁厚媳婦早就溜進了廚房,便小聲詢問副主任:“你看,這事咋辦?”

“是我、我勾引她,還是她、她硬要往我懷裏鉆哩?”副主任那張長長的馬臉氣成了猴屁股,委屈得結巴起來。

張不三面孔和善得就要立地成佛,軟言軟語地替父母官著想:“唉!這事說得清麽?他一個吃泥吃土的農民當然告不倒你。但萬一他要去縣城嚷嚷,你那如花似玉的娘娘知道了也不好收場啊。”

“哼!”副主任這是在哼他的娘娘,哪裏是如花似玉!腳像鴨掌一樣奓巴著,腰身水桶似的上下一般粗,一身肥肉往下墜,呲著門牙鼓著腮幫也不知憑啥動不動就要對他指手劃腳。但嫌棄歸嫌棄,副主任生來就懼內。他明白一旦嚷進她耳朵,她會一把眼淚一聲罵地鬧到常委會上。張不三察言觀色,坦坦蕩蕩說出了自己的主意:“嚓屎尖尖,也就是吃屎。”為了表示吃屎吃得輕松自如並且很有分寸,他用了一個幹凈利落的象聲詞:“嚓”。這是鄉俗,得罪了某人,某人就屙一泡屎讓他嚓。嚓過了,前仇後怨就算一筆勾銷。副主任氣得猴屁股似的臉上平添了許多鐵青的疙瘩,半晌憋出一句話:“你們這是對待我的態度?”

“你不嚓,我怕百人百嘴不好堵,說不定哪天閑言碎語就會灌滿縣城街道。”

這簡直就是威脅了,副主任氣得不理他。張不三又說:“你要是實在不想嚓,那我就去和鄉親們商量商量,看能不能免了。”商量的結果是不能免,並且他捧來了一泡用菜葉托著的幹屎,不知是哪天屙的,也不知是不是王仁厚的,但顯然是早已準備好的。他放在副主任面前說:“嚓幹的,幹的好嚓,又沒氣味,鄉親們一致同意照顧你。”張不三說罷就出去了,留下副主任一個人在背人處忍辱受屈。這也是照顧,要是別人,不僅要當面嚓,而且要規定尺寸,還要在眾人的哄笑聲中攪著舌頭咽下去。過了一會,等張不三再次出現時,一坨盤起的人糞中央那根插天直立的屎棒棒上,半寸長的尖尖已沒有了。他一定是用手嚓去的,更不會咽進肚裏。但張不三相信副主任是吃了屎的,傲氣十足地叉腰而立,口氣變得又硬又陰:“我說父母官,你下鄉調戲良家婦女,叫人家餵了一泡屎,丟人丟到家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說咋辦?”

“還要我咋?你們有完沒完?”憤怒已極的副主任失態地跳起來。

張不三臉上刮過一陣獰厲的寒風,又道:“說完也完了,說沒完也還沒完,就看你了。你知道,圍子村今年沒打糧,一把糧食也交不起。公家人要是再來這裏催逼糧草,那我們就去滿縣城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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