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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死亡4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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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初晴想講給衛初晗聽的,並不是什麽身世秘密。她最想將當年劉洛在自己手中死裏逃生的故事講給衛初晗,她想看一看,衛初晗是何種表情,可曾後悔?!

“我起先並不知道他是誰,但是那個人真傻。顧千江都說要娶衛氏遺女了,都求得朝廷留衛初晗一命了,本來事情已經可以落幕了。那個傻小子,突然出現在了青城,出現在我面前。初晗姐姐,你可知道他當年有多狼狽呢?天下著雨,我在廊下聽小曲,他就那麽出現,滿面塵霜,憔悴虛弱,面上身上還有血跡……他緊緊抓住我的手,我看著他發白的唇角顫抖,看著他顫著嘴角張口,看他明明一副要質問我的模樣,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衛初晗猛地站起,傾過桌案,一把匕首從袖中劃出,冰涼的利刃橫向伏在案頭的衛初晴。她繃著聲音,身體卻忍不住顫抖,“閉嘴!”

衛初晴渾然未覺般,匕首橫在後頸,她已經不在乎了。她側過雪白的臉,黑夜中,黑紅的血絲從她嘴角滲出,寒氣逼人。她瞇著霧濛濛的眸子,目光落到虛空,有些癡然,又有些落寞。她喃喃說下去——

“我一開始害怕,不知道顧宅守衛森嚴,哪裏冒出來武功這麽高強、可以瞞過侍衛的高手來。我看著這個少年的眼睛,那麽冷,那麽澀……我覺得他要殺我,我想尖叫喚人。可是他一手抓著我的手,一手掐著我的脖子,卻始終掐不下去。我慢慢冷靜下來,我猜是你的故人。我裝模作樣,柔聲問他你怎麽來了。就是這一句,他掐著我的手就垂了下去。這個少年肩膀垮下,他彎下腰,伏向我,靠著我的脖頸。他沙啞著聲音,問我為什麽。”

衛初晗橫在衛初晴脖間的匕首顫抖著,鮮紅的血珠子從細嫩的肌膚流出,染上雪白的鋒刃。她全身都在抖,臉色發白,一邊想聽,一邊又不想聽。她多想一刀下去殺了衛初晴,但是衛初晴又中了毒,她想讓衛初晴多吃些苦頭,不想她死得太容易。

而衛初晴依然不在乎。她已經癡了般,目有柔柔淚光在閃爍——

“我知道他在哭。然後我就知道,他是你的情郎了。緊接著,我就明白,原來他就是劉洛。既是你的小情郎,也是引起衛家滅門的導火線,還可能造成我與顧千江之間的誤會。這個人,無論如何,我都該殺了他。”

衛初晗全身冰冷,她拼命喊自己快走,拼命告訴自己衛初晴是在報覆自己,一個字都不要聽!快走快走!她要離這個瘋女人的胡言亂語遠遠的!可腳下卻釘了樁子般,她明明在發抖,卻連邁開腳步都做不到。

“於是我虛與委蛇,告訴他我並不想嫁顧千江,我是被逼的,求他理解我,或者帶我走。我巧言令色,他赤城真摯,我真心欺騙他,他又哪裏是我的對手。什麽宮裏逃出來的皇子……他連宮鬥手段的萬分之一都沒學到,還妄圖愛衛初晗。於是我一邊哄著他,一邊準備婚事。他大概有察覺,可是他太相信衛初晗這個人了。後來還是他手下的人暗訪,發現了不對勁。所有人都說衛初晗是騙他的,可我恐他,在我下令放箭時,他都是不願意相信的。”

洛言……

她的阿洛……

咣當!

衛初晗匕首掉地,雪白的刃,映著少女慘白的臉,烏黑的眼。她手指顫動,張開又收縮。她突地揮手,蹲跪下去,雙手緊掐住衛初晴的脖頸。這是比匕首劃破更疼痛的招數,少女雙手緊縮,掐著身下人的脖頸,看她白著臉,呼吸越來越困難。可是一丁點兒快感,衛初晗都體會不到。

而衛初晴仰著頭,得意又瘋狂,“他該是在我手裏死過一次的!而他至死,都以為要殺他的人是你,是衛初晗!我把他的心剝出來,踩在地上踐踏,我讓他憤怒後悔怨恨,讓他的整個世界崩潰!我讓他走在血泊中,踩著親近人的屍體,走在火海裏,遍體鱗傷……”

啪!

一個清脆的耳光打向她。用力太大,竟將衛初晴掀翻在地。

她趴在地上,低垂著頭,喉間發出一陣詭異的笑聲。

另一個巴掌,甩向她另一半臉。

“衛初晴,你不得好死!”

少女的手,重新掐住她。

衛初晴仰起臉,面上已經滿是血跡,烏黑的,鮮紅的,不知哪裏是受的傷,哪裏是毒發作的。

“衛初晴,你有何顏面死後去見衛氏族人?!”

衛初晴眼前一陣陣發黑,漠然想:我從不想見衛氏族人,我為了自己活命,能負的人,全都負了。我死後就是一抔黃土,風一吹就散。我誰也不去見。

“你的報應,就是顧諾!”

衛初晴目光微凝,唇顫了顫,瘋了一樣地笑,“是!我的報應,就是小諾!可你能怎麽辦?你要殺了小諾麽?殺了我們嫡系唯一延續下去的骨血?就是顧千江不攔,我也無所謂!我今日死了,明日小諾就來陪我!我無顏面對衛氏族人,你殺盡衛氏嫡系所有人,你就有顏嗎?”

“你生不生,死不死的,留你一個人活在世上,多麽高興!”

衛初晗咬著牙,再給了她一巴掌。她淚光點點,幾乎說不下去,“瘋子!”

“瘋了的人又何止我?我走到今天這一步,我又有什麽辦法?”衛初晴突地尖叫,聲音揚高,“我的親生骨肉受到報應,一生病苦!我殺了自己的親姐姐,我丈夫也要殺我。兒子被我所累,丈夫想要殺我,眾叛親離,生不如死!我有什麽辦法?我還能有什麽辦法!”

她忽地擡目,明亮的噙淚眸子望著衛初晗,緊抓住衛初晗的手,哽咽著,“對不起,我對不起你……我從不說自己後悔,我總說無悔。可是初晗姐姐,我真的後悔了,我真的悔了啊……我不該殺你的。如果我沒有對你生出惡念,就不會被逼得一次又一次殺人,越來越心如鐵石,越來越對人命沒有感覺。可當我再有了感覺的時候,一切都來不及了。我回不了頭了……回不了頭了啊!”

衛初晗看她面色被血染得猙獰,已經氣若游絲,但回光返照般,激動尖叫。

她身子一直在發抖,衛初晴的淒然,她只覺得是報應!

終有一日,衛初晴也會覺得後悔了!

而老天有眼,後悔也來不及了!

衛初晴嗚咽著,目光又重新渙散。她淚光閃爍,喃喃自語。衛初晗細聽,她在說些自己從不知道的事情,“我有十年沒見過爹娘了,我從不祭拜他們,別人說我冷血,其實我也害怕。我什麽都沒有了,只有丈夫和兒子……可是現在卻想,那也不是我的……我好想回去寧州,好想跪一跪爹娘……姐姐,我都忘了你爹長什麽樣了。他是我的親生父親,可是一年年,我都忘了他的長相。我記得他死的時候,說要你保護我……姐姐,我好後悔……我好冷……我多想去一次鄴京,多想知道你的爹是什麽樣子的,你的娘是什麽樣子的……我從來沒見過……就是午夜夢回,惶然入夢,我也是不認得的……姐姐,我身後沒有路了,前面也沒有路……我好是後悔,好是後悔……”

她不停地喃喃後悔,水滴濺在她面上。

衛初晴仰頭,看到的是衛初晗冷漠到麻木的面孔。

少女的淚水在落,但是衛初晴知道,那眼淚,不是為她掉的。衛初晗心中酸澀無比,但是盯著面容模糊的婦人,她的眼中,沒有憐意。從頭到尾,衛初晗咬著牙——

“我絕不原諒你!絕不!”

衛初晴落落閉眼,淚水從眼角滾落。

她動了動身子,發現毒發得這麽快,連動都動不了了。瘦削的肩,淩亂的發,面上越擦越多的血珠……衛初晴嗚咽著哭,連神志都開始不清醒了。她虛弱著,顛三倒四,輕言細語,“姐姐……你不要光恨我,你也要小心顧千江啊……我對不起你,可是顧千江也不是好人……衛家滅門後,他殺了多少衛門學生……他還瞞著我,不讓我知道,其實我怎麽能不知道,我只是喜歡他,不想計較……他只為了往上爬啊,衛家的血,別人的血,你的血,我的血,他都照沾不誤的……”

衛初晗僵了僵,低頭看著氣息奄奄的衛初晴。她張嘴,可是找不到自己的聲音。

她聽衛初晴翻來覆去的,說一些自己無從查起的往事,“姐姐,你要逃……要逃的遠遠的……他是惡鬼,我都鬥不贏他,更何況是你……姐姐,你別信他的花言巧語,我總是要死了,我這一輩子已經毀了……姐姐你還有機會……他根本不在乎別人生死的……他本可以早早救活你,可他就是要你不生不死……姐姐你逃開他……帶著小諾逃走……他太可怕了……”

顧千江麽……

衛初晗怔然,許多年,她一直懷疑顧千江。數年以來,當她沈睡的那些年,趕去甘縣見她的人,只有顧千江。

她也不知道顧千江是什麽樣的人。

但是父親說他心冷,衛初晴說他可怕……是啊,當然可怕。將衛初晗封印十年,將衛初晴謀殺十年……的男人,如何不可怕呢?

衛初晗只呆呆坐在地上,定定看著那個毒發身死的妹妹。她的眼淚在落,造化弄人……她不覺想,如果當年,在出生的時候,衛初晴沒有被送出去,那麽她們姐妹二人的命運,是不是可以不這樣可笑?

此時,她已經忘記了顧府可能有的火災。她只茫茫然想著,一會兒是衛家的滅門,一會兒是當年被人往死裏逼的少年,一會兒又是衛初晴流血流淚的眼睛……忽地,一陣噠噠噠腳步聲從遠處急促跑來。

“娘!娘親!”小孩子清亮的哭聲,刺破黑夜的悲涼。

衛初晴身子輕輕一顫,已經合上的眼睛,重新努力地睜開。

衛初晗擡目,看到白英落地,小孩子顧諾風一樣跑過來,一路跑,一路帶著哭腔。衛初晗與白英的目光對上,不覺恍然:是了,與白英約定的時間到了。白英進府,帶顧諾來威脅衛初晴了。

可是眼下……衛初晗垂目,眼睜睜看著那個小孩子猛撲到地上氣息微弱的婦人身上,哭得打嗝……眼下,衛初晴又哪裏值得威脅了?

“娘,你怎麽了?為什麽這麽多血?”顧諾吃力地抱著衛初晴的上半身,娘親無力地靠在他小小的胸腔上,他哭得眼淚模糊,大叫道,“來人啊!救命啊!娘生病了嗚嗚嗚……”

衛初晴費勁地擡著眼皮,用心地望著她的親生骨肉。

瞬時間,電光火石,小孩子火熱潮濕的淚落在她臉上,那樣的溫暖,驅散她遍身的冷意。

小諾哭得這樣厲害,衛初晴卻連擡手的力氣都沒有。她喃聲,“小諾,別哭……你哭得病發了,暈倒了,沒人管了,娘再也沒辦法了……”

聞言,顧諾哭得更厲害了,整個火熱的小身子貼著娘親。他的小臉雪白,衛初晴光是看一眼,就心痛萬分。

她怔怔地看著小諾——

丈夫要她死,她就去死吧;可是她死了,兒子又會為她哭泣。這世上無數的仇恨和痛苦,留戀和不舍,竟是這樣的說不清。

人常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其實哪裏是那樣呢?人啊,到死本性都是變不了的。該怎樣,依然是怎樣。反正都要死了,一堆爛攤子留給你們活著的人,死了的,一閉眼,又哪裏在乎呢?反正都要死了,不如挖一挖陷阱給你們,看你們手忙腳亂,跟著我一起痛苦。

但是到死之時,強烈的不舍,卻也會放大無數倍。

她一遍遍地想著顧千江,也一遍遍地想著顧諾……直到顧諾撲過來,抱著她哭。她的心,也跟著他一起落淚。

小顧諾的懷抱、淚水,將衛初晴從那已經半只腳陷入的地獄拉了回來。

衛初晴擡起頭,瑩亮的目光與衛初晗對視。她竟是口齒清晰,連聲音都揚了幾分,“初晗姐姐……姐姐,我先前是騙你的。”

衛初晗一怔。

而衛初晴接著說了下去,“我騙了你。顧千江其實不是壞人,你不用防他的。他縱是做了很多壞事,但是目的,一直是為衛家覆仇。他心機深沈,可他一直想救活的那個人,是你;想除掉的那個人,才是我。他是喜歡我的,可他依然這樣對我……他對我很不好,他騙我很多,但是顧千江是向著衛家的,是向著你的。你不要跟他生罅隙,不要懷疑他。他查了衛家案子很久,你聽他的話……為衛家覆仇,他是對你好的……”

衛初晗盯著衛初晴的目光愈發冷了,在她這樣說的時候,自己的後背生了一層冷汗。

她瞬間明白衛初晴的惡毒了。

十年生死,讓衛初晗變得很難信任人,對誰都懷著探究之心。衛初晴與自己是雙生子,早已看出端倪。她借自己的疑心,將顧千江與自己等人推得遠遠的。如果衛初晗一直將顧千江當惡人,一直以為顧千江別有目的,那她要怎麽和顧千江相處?

衛初晗是沒法跟顧千江相處的。

但是十年,顧千江是知道衛家滅門案的真相的。如果衛初晗不能信任顧千江,她又如何報仇……

衛初晴的心何其狠毒。就算死了,也要拖人下地獄,給活人造成很大的困擾。

是的,她從頭到尾的惡毒。

先前非要跟自己將她是怎麽殺劉洛的,就是想看自己痛苦;後來說顧千江如何陰險,也是想間離。衛初晴從頭到尾,都不是好人。

但是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她終於,徹徹底底地反悔了。

之前衛初晴又流淚又哭泣,說自己“後悔”,但端看她巧舌如簧,便知那悔意幾分真假。只有在顧諾啊出現後,在唯一的兒子抱著她哭泣時,衛初晴那死去很多年的良心,才終是活了過來。

衛初晗盯著衛初晴,她的眼睛,沈沈若潭,深深如夜。

衛初晴溫柔地看著兒子,“小諾,別哭……聽娘說,不要怪別人,是娘不好……娘走了,你要聽你姨母的話,她要你做什麽,你都要乖乖的。不要再亂發脾氣了……娘不在,沒有人再容忍你的……”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還有你爹……”衛初晴目光晃了一下,她也不知道自己死後,衛初晗會不會留小諾一命。生平第一次,她希望衛初晗和自己不是同樣的人。她希望衛初晗是光明的,幹凈的,溫和的。自己已經用性命相陪,換她活過來了,希望衛初晗不要再連累小諾。也希望顧千江記得這個兒子。“還有你爹,小諾,不要再跟你爹吵,跟你爹發脾氣了……娘走後,這世上相依為命的,只有你們父子二人了。他怒斥你,也是希望你好的。你是他親骨肉,他唯一的骨肉……他怎麽舍得你啊……”

“娘……娘……我不聽!你不要這樣,我好害怕……”顧諾不停地擦眼淚,又惶惶望旁邊的衛初晗,也向不遠處嘆氣而立的白英求助,“姨母,白姑姑,你們救救娘好不好?請大夫來好不好……”

那兩人卻都沒動。

衛初晴拼著那口氣,努力對白英揚聲,“你們去找含珠,讓她帶你們去後院小佛堂。小佛堂的窗戶是被封住的,從外面看不到火光。那裏的橫梁上有裝備,拿繩子串著,有硫磺灑在上面。別讓硫磺落下去,落下去,撒到蠟燭上,爆炸從佛堂裏蔓延,一切就來不及了……”

白英一驚,目光漸凝。她與衛初晗對視一眼,“衛姑娘……”

衛初晗也終於想起,衛初晴這個女人太狠,她原是打算拖著所有人一起死的……

心有餘悸地看著那個哭得臟兮兮的小孩,衛初晗想:我留下的這招後手,到底是派上了用場啊。衛初晴心狠手辣,誰的性命她都不在乎,估計就算顧千江在這裏,也不能讓她心軟。只有顧諾了,這時候,大概只有顧諾,才能喚回衛初晴那早已泯滅的良心。

才能讓衛初晴想起,若非她作惡多端,報應何至於到一個小孩子身上!

衛初晗對白英一點頭,“快去尋陳公子他們!”

白英立即躍入黑夜深處,幾下不見了影子。

說完了最重要的訊息,衛初晴喘著氣閉了眼,聲音越來越弱,終是落了下去,“小諾……你、你要是見了你爹,你跟他說,我不怪他……我、我從不怪他,我很喜歡他的……”

“我不說!我不要說!我討厭爹!我討厭他!你自己跟他說!我不要替你們傳話!娘,你自己去說……你自己去說啊!“

他的娘親,卻是永遠的、徹底的閉上了眼,再也沒能回答他。

衛初晴是很喜歡顧千江的。

若非喜歡,她何至於這麽多年,假扮另一個人。

若非喜歡,她何至於到死,都給顧千江留餘地。

可是那又怎樣呢?

她一直以為顧千江是對她寬容,她一直以為能嫁給顧千江,是上天的恩賜。到最後,到最後啊,她才知道,那不是寬容,那是強忍。他一直在忍她。顧千江忍了她整整十年,十年間,大概每一次他對她笑,心裏都在想,如何奪了她的命,給衛初晗續命吧?

臨死之際,衛初晴迷茫地想:夫君,喜歡我,你一定覺得特別羞恥吧?

從此以後,你再不用覺得我是你的恥辱了。

我……輸了。

我沒有輸給過衛初晗,我是輸給你的。一開始被你騙著輸給你,後來被你利用輸給你,到最後……我是心甘情願的,輸給你啊。

可惜、可惜……如果我沒有殺衛初晗,如果我從小長在鄴京,是不是我就能早點與你見面了?你是喜歡我的,如果我們能早點相識,也許你就不會這樣狠心對我了。

可惜啊。歲月何等漫長,多想等卻再等不到安撫。可惜。

漆如墨的夜色籠罩著顧宅,衛初晗坐在地上,從掙紮要咽氣,看衛初晴徹底地沒了呼吸。小孩子的尖叫聲特別可怕,讓她的耳朵被震得轟轟響。那小孩尖叫完,猛地跳起,滿身怒氣無處發洩,卻又突然僵著身子,歪倒了下去。

氣怒攻心,身體脆弱,顧諾暈倒了。且全身抽搐,呼吸困難。

衛初晗靜靜看著,看那個小孩在生死間掙紮。

她不殺顧諾,但她同樣,也不想救顧諾。

轟!

遠處有火光沖天。

衛初晗一僵,回頭往深夜中看去,膽戰心驚,眸子驟縮。

好在過了很久,火光沖天,仍然是火光沖天,火沒有爆炸開來,沒有漫過來,沒有將整個府邸、整條街都毀掉。

衛初晗想,該是白英尋到了陳曦等人吧。該是在硫磺灑下前,錦衣衛們終於破開了佛堂,阻止了一切的發生。

幸好幸好。

雖然一晚上大起大落,到底沒有真正的損失。

火苗漫了上去,燒得人心惶惶。她正這樣茫茫然想著,忽有一人從濃夜中冒出,黑衣凜然,到了她身前。

青年抱起渾身抽搐的小孩子,急叫了兩聲,“小諾!小諾!”

他回頭,與衛初晗空濛的眼睛對視。

“你……你……”他結巴了兩聲,沒有說下去。

他抱著小孩,明顯擔心小孩子的身體狀況。可是回頭看到衛初晗的狀況,他又做不到丟下她不管。

青年專註而擔憂地看著她。

在這樣的目光下,衛初晗忽然想到衛初晴的話。衛初晴說當年,傻乎乎的少年就是這樣。千言萬語說不出,一開口就結巴。歡喜一個人歡喜到無言以對,直到被那個人推入火坑。

衛初晗頹然坐著,仰著臉,對這個溫柔的男人,慘笑一聲。

“洛公子,怎麽了?”一個女聲,打破了僵冷的氣氛。

洛言松口氣,回頭將小孩子塞入趕過來的白英懷中,隨口解釋兩句,“他看上去不太好。”

白英低頭一看小孩子,嚇了一大跳。小顧諾何止狀況不太好呢?臉色紫青,胸口起伏,張著嘴,明顯一副要喘不過氣的樣子……白英當即顧不上管現在的事情了,抱起小孩便躍入了黑夜,去尋醫者就診了。

衛初晗一直平靜地看著人來人去。她的腳下,是衛初晴業已冰冷的屍體。她坐在屍體旁,一動也不動,看著洛言蹲在她面前,猶豫著,伸手推了推她,“衛、衛、衛初晗……”

衛初晗衛初晗……那聲衛小狐,他再叫不出口了。

衛初晴說,劉洛死在了當年,活下來的人叫洛言。洛言再不會像當年那樣喜歡她了。他連一聲“衛小狐”,都喊不出來。

他把所有的美好都給了她,而把殘酷難熬的歲月留給了自己。他關心她愛護她幫助她,那顆愛人的心,卻早已千瘡百孔。

衛初晗好像聽到了時間轟轟烈烈的聲音,一去不回頭地駛向遠方。她的愛人啊……她的愛人。

此時此刻的黑夜,洛言不做聲,柔軟發絲垂落於眼前。青年沒有多餘的動作,只安靜地蹲著,拉著她的手,關切地看她。在黑暗中,他如山淵般,自與那搖曳縹緲的怪獸對視。

在他這樣的目光下。

她的眼睛裏大漠荒然,而他眼有星漢爛爛。

是她的錯……讓他一步步,走向萬劫不覆。可也是他的錯……讓衛家就此滅門!

萬物希聲,衛初晗終於閉上眼,暈了過去,被青年一把摟入懷中抱起。

衛初晗想,他的懷抱真溫暖。我可真是舍不得他。

……

顧府發生了一場大火,顧夫人自盡而亡,在顧大人趕回來前,顧府已經被官府封鎖。

陳曦說,當晚白英將衛初晴臨死前的訊息告知後,錦衣衛阻止了硫磺的爆炸,卻沒料到衛初晴還是留了一手。起火的是後院的一個地窖,第二日陳曦帶著錦衣衛,在官府的陪同下,光明正大下去看過一眼,燒死了一個人,還有很多書卷。據前來認人的顧府下人說,被燒死在地窖裏的人,是一個叫江城的侍衛。眾人疑惑,說好幾日沒見到江侍衛,江侍衛怎麽跑去地窖了?

江城死了。死前有掙紮,卻也沒用。衛初晗借他拔刀,在顧諾被擄後,江城那必死的命運,就已經被衛初晗推到衛初晴身上了。而衛初晴,對自己尚且狠毒,又怎麽可能放過這個侍衛?

陳曦與暗自垂淚的含珠談話,得知那個燒掉的地窖,原來顧大人在府時,會進去找放東西。但具體幹什麽的,大約只有顧大人和死去的顧夫人知道了。

陳曦站起來,想不用說了,他猜到了。

顧府必然有顧千江謀殺人的證據,衛初晴也證實了這點。別的地方火災阻止了,那地窖卻無緣起火。陳曦只能理解為,火是衛初晴提前算計好的,而那些能給顧千江定罪的卷宗,都在地窖裏被燒得一幹二凈。衛初晴縱是死,也要維護顧千江,不肯給錦衣衛找到丈夫的一丁點兒破綻。

徒然忙碌。

顧府的恩怨終結,陳曦有些意興闌珊。

證據燒幹凈了,他縱是手上還有些東西,卻到底不能讓顧千江無從抵賴。

街上人來人往,娓娓笑嘻嘻地陪著陳曦走了一趟顧府。回來的路上,她自無憂無慮地左顧右盼,看街兩天的熱鬧。陳公子負手緩行,眉頭緊蹙。娓娓看他一眼,再看他一眼,突地“餵”一聲。

“嗯?”陳曦停步,擡眼,然後一下子僵住。

因少女墊腳,冰涼的小手挨著他的眉頭,輕輕碾平。娓娓嗔怪地看他一眼,眼波流媚,“你別皺眉呀。你一皺眉,我難過得心都要碎了。”

傍晚燈火微暗,青年少女站在白玉橋頭,身邊行人如織,或回家,或去酒樓。而少女仰著嬌俏的小臉,氣質空靈,眉目如畫,纖手貼著青年的額頭,擔心地看著他。橋下河水燈火明滅,紅塵喧囂,繁華映心,水光倒映著兩人的身影。

紅塵煙火灑在少女身上,陳曦目光微微一動:娓娓這樣的乖巧恬靜,看起來,就像正常的姑娘家一樣。

陳曦眸光輕輕流轉,盯著少女半晌,忽一翹唇,擡手抓了她的小手,噗嗤樂道,“什麽叫你難過得心都要碎了?你知道這是什麽意思麽,小姑娘家家的,亂說一氣。小心被人賣了都不知道!”

“哼,誰敢賣我?就是有人賣了我,你不會買回來嗎?你不會嗎?”見他笑了,娓娓也露出笑。

陳曦目光閃一下,在她額頭輕輕一敲,板著臉,“買倒不必了,賣倒可以試試。”卻是這麽說著,他面上的絲絲笑意,根本沒掩飾。

娓娓心情很是好。她轉過臉,癡癡地看陳公子一眼:這樣好看的人,就不該有煩惱的。縱是萬般因果,她也喜歡看陳曦笑,多過他煩惱憂慮的。

兩人繼續行走,娓娓似漫不經心道,“另一個衛姐姐死了,顧府布下的那個陣法完成了一半,而另一半沒完成的,就在甘縣。我想去甘縣,想將另一半被封在冰湖裏的陣法補全,把錯誤糾正。”

按娓娓的說話,真正該給衛初晗續命的,是衛初晴。顧千江已經這麽做了很久了,後來無意的錯誤,讓洛言吊著衛初晗的性命。而今顧府的陣法結束了,殺生奪魂陣已經抽幹凈了衛初晴的性命,事已至此,不如就按照顧千江原本的意思,殺人償命吧,也省的洛言喪命。

看陳曦不太感興趣的樣子,娓娓偷瞥他一眼,又道,“衛姐姐被封在那裏十年,你不是查顧千江的問題嗎?那裏肯定能查到一些有趣的東西。也許能讓你給顧千江定罪呢。”

陳曦腳步稍頓,目光閃一閃,揉揉小姑娘的頭,誇讚道,“你真是這麽想的?我還以為你非要去甘縣,有什麽陰謀詭計呢。”

娓娓哼笑一聲,白他一眼。美目流轉,少女翹唇,宜喜宜嗔道,“我能有什麽詭異?我要想害你的話,現在就能。幹嘛把你拐去那麽遠的地方?”

陳曦扶摸下巴,目光再閃一閃:對啊,他就是想不明白這點啊。他就是不懂娓娓想幹什麽。

陳曦這邊沒有動身,是還在等著顧千江回來。無論如何,發生了這麽多事情,陳曦覺得有必要見顧千江一面。即使他還不能拿顧千江問罪。

比起這個,更值得擔憂的,是衛初晗的狀態。

自從顧府回來後,衛初晗就高燒不止,病得很厲害。請了大夫,說是她繃得時間太久了,偶有松氣,便扛不住了。九娘和娓娓等人輪流照顧生病的衛姑娘,洛言卻是從頭到尾呆在屋子裏,靜若山岳,沒有離開衛初晗半步。

衛初晗昏昏沈沈的,其實在做夢。

她一時夢到滿身鮮血的洛言,努力追趕,卻追不上。

她還看到衛初晴冷漠的面孔,將她推下懸崖,狼心狗肺、

她更夢到自己回到了衛府,爹娘健在,親人幸存,衛宅還是以前的衛宅,沒有經受滅門慘案。她在府上過著名門閨秀的悠閑日子,晨起就閑適地描本子,拿朱砂在古籍上點來點去。侍女們著統一裝束,端著茶點進進出出,爐香清雅。然後用早膳,都是清新的風味小吃,這是常年坐佛堂的娘出現最多的時候,也是每日要上朝的爹無法陪同的時辰。早膳後,時而讀書,時而把玩古董、品讀字畫,時而臨帖,彈琴,游園,時而在院子裏接待小姐妹,時而游園赴宴。到晚上,一家人坐一起用晚膳。比起早膳的清淡,晚膳要豐盛莊重的多。晚上會被爹叫去問話,有時候問她學問,有時候帶她賞月……

無憂無慮的,在衛家長了那麽多年。

衛初晗真是想念少女時的閨秀日子。

衛初晗縮在床一角,她睡夢中也縮成一團,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洛言拉直她的身子,一會兒再看,她又縮進去了。像是大片空白的畫面,空曠孤寂,留有浮出水面的礁石。山風拍浪,伊人涉水,自是孤傲自守。

洛言拿巾帕為她一遍遍擦去汗水、淚水。

青年站在床畔,沈默看著不安沈睡的少女。光陰在她身上沒有痕跡,他從少年長成了青年,她依然青絲雪顏,少女一樣恬靜乖巧。日升日落,她蹙著眉,在夢中也睡得不安穩,卻一直沒有醒來。看著這樣漂亮的少女,總讓青年有一種回到過去的感覺。

他留戀的是過去,他留戀的,也是衛初晗。

洛言低下頭,輕輕吻上少女的唇瓣——衛小狐,快點醒來吧。你知不知道,我很掛念你。

衛初晗大病三天,燒退後,醒了過來。卻是醒來後,她並不願意見人,而是把自己獨自關在屋子裏發悶。

眾人在外面擔憂,敲門又敲門,衛初晗一個人關在屋子裏,揚言暫時不想見到洛言,任誰在外面疑惑問,她死活不再應聲。

她呆呆地坐在一團黑暗中。

聽到外面清冷的男聲,“讓開。”

九娘支吾道,“洛公子,不是我不肯讓,是姑娘說了,不想見你的。”

“嗯,我知道。但是你讓開。”洛言聲音平平穩穩的,山水一樣無起伏。

“洛公子!你……”

砰。

一聲不大不小的聲音,門被從外推開了。

黑衣青年閃身進了屋子裏,光亮照入。衛初晗抱膝坐在床前,被明光一朝,舉臂擋住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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