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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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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小銅關的射擊場裏,槍聲響了一早上。

喬松看著持續幾個小時不停歇的段燁霖,想上前勸阻,卻又不知道怎麽開口,眼睜睜看著他腳邊的彈殼越來越多,槍靶子爛成螞蜂窩。

等最後一發子彈打完,他才回稟:“司令,所有的撫恤金都已經送下去了,土匪和士兵也都已經下葬了。”

“嗯。”段燁霖低低應了一下,手槍卸下,喬松看見他手心都發紅了。

“司令還有什麽需要我做的嗎?”

“叢林關在哪裏?”

“怕是關在軍統自己的私牢裏,這幾天他抱病不出門也不見客,但是府上裏裏外外圍了個水洩不通,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土匪死光了,人證一個都沒有了。無論這次剿匪多麽疑點重重都沒有用,沒有證據就是空談,袁森這一手夠狠夠絕。

他抓走叢林的目的,無非是做個替罪羊,段燁霖早就把有土匪簽字畫押的證詞遞交上去,雖然不至於多大作用,可到底是個指控,總需要有人出來頂罪。叢林盡管並不無辜,但給這種人背鍋也是淒慘。

段燁霖想了想:“咱們從土匪窩裏搜出來不少金子,都是袁森給他們的,你將他們規整規整,當做咱們剿匪所得,給內閣交上去。”

喬松敬禮:“是!我一定會秘密完成!”

“不,我不需要你秘密完成,我要你動作越大越好,務必要讓袁森知道。”

“是……啊?”喬松楞了。

這是什麽道理,司令不是和袁森對著幹麽?

“先前工程事故,袁森已經賠了大半家當,再加上這次的埋伏,又支出去不少,他現在一定捉襟見肘了。”許杭在門外就聽到他們說話的聲音,推門進來給喬松解釋,“所以,如果他知道自己花出去的大一筆金子白白充公,你說他會怎麽做?”

請君入甕,是個陷阱。

內閣這兩年揮霍無度,連年戰事,國庫早就吃緊,眼下段燁霖報上來這麽大一筆錢救急,他們高興得不得了。

若是誰敢打這筆錢的主意,一定會是自找苦頭。

喬松恍然大悟,忙跑著出去了。

“你總是看得明白一些。”段燁霖略有些讚賞地看著許杭,這幾日他忙著幾百人的喪事,好幾夜沒合過眼,眼下的烏青都讓人心疼。

許杭往前走,擡起手,覆在段燁霖的眼睛上:“既然已經有籌謀了,就慢慢等吧,有些事情急不得。”

段燁霖感受著眼皮之上的那點溫熱,連日的陰霾微微散去,他拿下許杭的手,把他放在自己膝蓋上,頭埋在他的肩膀上。

他嘆了一口氣。

“少棠,昨日一個老太太來領他兒子的屍身…她守寡多年,唯有這一個獨子,當場就哭暈了過去,悔不該讓他參軍,看到我的時候,她只說了一句話…”段燁霖頓了一下,才繼續,“她說,‘為什麽死的不是你?’”

許杭脖子都僵住了,喉頭一哽。

段燁霖又說:“我知道她不是真心咒我死,她只是心太疼了。我記得她的兒子,剛來一年,第一天點兵他就像個楞頭青一樣,他說他夢想就是要一輩子跟著我打仗。如果他是死在戰場上興許還好些,可是,卻不得好死。”

“少棠,我知道你討厭軍閥,有時候連我也很討厭。我一心報國,只想把日本人趕出中國,可是這麽多年,最多的力氣卻是浪費在自己人的陰謀算計之中。”

“世道不是一兩個人就能改變的,我早就參悟明白這個道理了。如今不敢奢求護國,但求能守住賀州這個小城的安全。無論是誰,都不能傷害我的百姓。”

他說話的聲音輕細而慢,許杭從中聽出來不少疲憊,這似乎是他頭一次見到段燁霖也有這麽示弱的時候。

原來這個飲血止渴的家夥,也是會悲哀的。他看似寬闊的肩膀,骨骼之上,架著太重的負擔,卻未必是他能承受之重。

忍不住伸出手,許杭在他背上一下又一下地順著撫摸,像在安撫一直巨大的牧羊犬。

“不急…天理循環,報應不爽,真正該償命的一個都逃不了。”許杭的眼神有一點放空,說出的話也涼透了。

大概他話說得輕,段燁霖沒聽清,擡起頭問:“什麽?”

“沒。”許杭扯開話題,“對了…段戰舟沒鬧起來麽?”

這個名字顯然令段燁霖頭疼,他揉了揉太陽穴:“得了吧,他拿著槍就跑去軍統府,幸虧被我及時綁回來了。”

這麽沈不住氣?許杭略有一點訝異,不過轉念一想也就理解了。

段戰舟也是個明白形勢的人,眼下的狀況,叢林落到袁森手上,多半是死路一條。

可惜了,叢林,已經沒得救了。

————

小銅關的另一邊,段戰舟被段燁霖下令繳了槍支,不準離開半步,甚至不準任何一個士兵聽他號令,以免他沖動任性。

段戰舟在房間裏來來回回踱步,焦躁的情緒全部寫在他的腳下。他知道自己是草率了,竟然會傻到直闖軍統府。

只是那個家夥不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又身受重傷,眼下是生是死都不清楚,他就一刻也坐不住。

一個打掃房間的下人從叢林的房間出來,抱著一個小小的箱子,諂媚地笑笑:“軍長,這個是那個叛徒的東西,要麽我替您扔了,省得您心煩?”

這下人趨炎附勢很有一套,段戰舟這軍長的頭銜很快就要升成都督了,他聽說叢林背叛的事情,便上趕著想來討好一下。

誰知,段戰舟惡狠狠盯著他,站起來就甩了他一個大耳刮子,怒喝道:“誰準你動他東西的?擅自做主,你命很硬啊!”

下人一時間被打得不知東南西北,跌坐在地上,耳朵裏嗚哇亂響,捂著臉委屈得很。

“我…我…”

“放下東西,人給我滾!”

“是是是…”下人屁滾尿流地逃了。

段戰舟發洩完就喝了一大口涼水,水從喉嚨滑下去,從五臟六腑涼意散開,才堪堪把火氣壓下去。

目光不由自主停在那個小箱子上,那箱子就嬰孩大小,破破舊舊,應當裝不了多少東西,一個人的全部家當原來只有這麽一點嗎?少得好似隨時都能悄無聲息地離開。

本來以為在自己身邊無孔不入的家夥,當他不見的時候,才發現,原來他留下的印記寥寥無幾。

沈思了一會兒,段戰舟走到門邊,一勾手叫進來一個士兵,在他耳邊吩咐道:“你去軍統府上,告訴他,我用都督的位置跟他換那一條人命。”

原本軍統也是想讓自己的人坐上這個位置的,孰輕孰重,就看他如何抉擇了。

士兵猶豫了一會兒:“軍長,為了一個叛徒,不值當吧,反正他就是個死。”

“你懂什麽!”段戰舟臉色有些紅,甚至有點不自然,支吾了一下,說道,“這人,這人還與參謀長有關,若是死了,以後參謀長問起來…不好交代。”

然而這個說法,牽強得連這個小兵都皺眉,段戰舟只好拉下臉:“說了你也不懂,照做就是了!”

不懂事的小兵忙點點頭,按照吩咐辦事去了。

躺回沙發上的段戰舟長長嘆了一口氣,慢慢合上眼,等著這個小兵回來告訴他結果。

等待原來是這麽空虛的一件事情,時間在此時失去了魅力,像裹腳女人的纏腳布,又長又臭。

他一生到此都沒有嘗過如此難熬的滋味,連日的疲倦讓他不知不覺眼皮沈重,迷迷糊糊半夢半醒之間,他恍惚看到了叢林。

那場景像是之前無數個夜裏,他喝得醉醺醺回家,無論到幾點,都會看到叢林蹲在門口,穿著薄薄的單衣,抱著自己的膝蓋,等到他回來,擡著頭,迎接他的鄙視、責罵和羞辱,嘴巴微微張著,想說些什麽,卻發不出聲音。

他的心情,和現在的自己一樣嗎?

如果能說話,他想說什麽呢?

在渙散的思維中,段戰舟幾乎要聽見話語從那張合的嘴中溜出來,卻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

渾身上下一個激靈,他身上冒出來冷汗,一擦額頭,急急站起身去開門。門外小兵顯然剛從軍統府跑回來,憋得一口氣喘不過來,一張口,就是個晴天霹靂。

“軍統說…都督的位置您自己留著吧,審判書已經下了,槍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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