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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合是騎術。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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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不出的詭異。就好像有什麽東西在刮擦船身。一下一下,特別清晰。

建文繞著甲板走,想找出聲音來源,結果無論哪個方向,聲音都此起彼伏。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那聲音不算響。這時他在船尾看見兩個水手,湊在一起似乎在商量什麽。這倆人,建文是認得的。一個叫張大頭,一個叫李二餅,都是船上幹了不少年的水手。“你們有沒有聽到什麽聲響?”建文湊上前問道。

不想兩人竟被建文嚇了一跳。李二餅突然把手向背後摸去,張大頭則按住了他。兩人看著建文,建文也看著他們。

“什麽?”張大頭率先開口。

“……就……奇怪的聲音?你們……”建文狐疑看他們,“……沒聽見?”

“沒有。”張大頭說,李二餅也附和。

“……興許,是海風……?”建文小心翼翼地補充。

“興許。”張大頭說,“你剛聽見我倆說啥了?”

“沒呢,那聲音弄得我頭疼。”建文說。

“下去睡覺,睡一覺就好。”張大頭說,李二餅依然把手放在後面。建文點點頭,不動聲色地轉過身,往甲板下面走去。

他看見了,李二餅藏在身後的是一把刀。

建文走下甲板,才覺得心快跳出胸口。李二餅身後的刀子不斷地在他眼前閃現。一連串的問題湧上建文心頭:剛才李二餅是想殺我滅口?這倆人在商量什麽?要不要告訴船主、大副?還是老李?

他躊躇再三,決定不能這樣坐視不理。一是那奇怪的聲音,二是張大頭和李二餅的不同尋常。建文打定主意,就決定去船主房間找他。

船主房間在上層,離水手們睡覺的地方有點距離。建文爬上梯子。

冷不防撞上了一個從拐角處閃出來的人。建文一個趔趄,差點摔倒。擡頭一看,竟然是六兒。

“你有事找船主?”六兒目光如刀,刺在建文身上。

建文正想將奇怪的聲音和倆水手的事告訴六兒,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地咽了下去,改口說:“沒,睡不著,起來遛彎。”後來依稀想來,阻止建文說出口的,是六兒當時身上散出的殺氣。

六兒聽他這麽說,幽幽道:“在船上亂跑,小心殺身之禍。”

建文被他盯得心裏發毛,只得原路退回。黑暗中他屏息聽著,那奇怪的聲音似又響了幾分,他幾乎能斷定船板外頭是有東西了。一時間海淘齋老板給他說的那些水鬼海怪的故事湧進腦海。建文越想越怕,琢磨怎麽也得找人說,便換了個方向往甲板上走去。

建文剛踩上甲板,發現船上的頭臉人物都在。船主那個身形很顯眼,後面跟著粗壯大副和高瘦會計。

建文走過去,就聽得船主小聲戳著提著燈的值夜水手腦殼:“讓你不要聲張,是想讓全船都知道嗎?”

“可、可是……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水手說。

“速度慢了。”大副說,“三天到不了港,天氣可能要變。而且……船板不知道頂得住多久。”他說得一臉認真,一改平日裏大大咧咧的形象。

老李說過的,船主造大仁號時用的都是便宜木料。

船主躊躇起來:“那要怎麽弄?”

老李說:“不好弄。那些東西不尋常……”

船主急了:“就知道在這裏說些屁話,一個能出主意都沒!”

大副:“用火狐燒?”

船主眼睛一翻:“你把我這寶貝船當火葬場?”

大副不吭聲了。

“引到龍骨上去,然後再燒。”老李說。

船主沈思:“合理。”

建文本想找他們說那奇怪聲音的事,聽到他們要動龍骨,再也忍不住跳出來:“你們要燒我的伏波木?”

船主一楞,突然發狠說:“抓住他!”

建文一聽不好,扭身想跑,沒跑出幾步就被大副一雙巨手給擒住,抓離了地面。他死命掙紮,卻絲毫動彈不得。大副擒著他,如同捉著一只小雞,將建文轉向船主的方向。

船主沈著臉看建文。“你那麽怕幹什麽?”他說,“我又不會謀財害命。”

建文想爭辯什麽,無奈嘴被大副捏住,只能支吾出聲。

“現下遇到了點麻煩,只能委屈你白跑一趟了。”船主說,“要是事成,算我欠你一根伏波木。”

此話一出,建文也不掙紮了,指指被捏著的嘴示意要說話。

大副松開了手。

建文一聲吼:“那你倒時把大仁號拆了賠我?!”

船主臉一沈,嚇得大副趕緊又去捂他的嘴。

建文趁機咬了大副一口:“怎麽不明不白就要燒我的龍骨!”他本是皇家人,雖然流落至此,哪受過這等要挾委屈?不禁像被惹惱的小獸一般發怒。

船主說:“不這麽辦大家都要玩兒完!”

建文不死心,原本以為龍骨已經到手,只要再過幾天就能到港,到時候把伏波木送去給青龍號吞吃,說不定那損傷能長好一半,而如今竟然要竹籃子打水一場空。

“我剛才可都聽見了!”建文問,“是出啥岔子了吧!是不是跟那種奇怪的聲音有關系?”他如此說道,然後看到船主的臉色變了。建文一看自己猜對了,就大著膽子往下說,“有東西不對勁……對吧?這趟撈船,你也是……不如說你撈鎮海號,是想要那件東西吧?”其實建文壓根不知道是什麽東西,幾乎是邊說邊編,結果就這麽隨口一說,船主的臉色更難看了。

“我不是講了!你在船上的時候,不準多問。”船主說,“看到了不尋常的事,也得裝看不見!”

“其他事兒我全可裝看不見!可伏波木龍骨我不能裝看不見吶!”建文喊道。

就在這個時候,船身劇烈地晃動了一下。那古怪聲音驟然響了起來。值夜水手拿油燈往船舷下一照,登時整個人臉色發白,直接摔在了地上。

“屍、屍……!”

眾人趕緊跑去船舷邊上,大副也顧不得建文了。

乍一看,好像有什麽東西攀附在側舷上,但是夜色深濃,看不真切,只有刮擦聲清晰密集。有人將油燈往下探去,就那麽一照,這一看不要緊,所有人都嚇蒙了。油燈赫然照出一具頭骨,空洞的眼窩子正仰天望著船上的人。再仔細一看,這頭骨後面連著骨架,是一整具的白骨。這白骨四肢緊緊攀附在船外,敢情那刮擦聲根本不是什麽海裏的生物在撞擊側舷,而是白骨的爪子摳船板發出來的聲響。

“有、有好幾具啊!”值夜的水手驚呼。在離眾人更遠些的地方,不止一具白骨以同樣的姿勢攀附其上,白骨身上掛著海藻貝類,還有魚蝦從眼窩中蹦出,顯然是從海裏爬出。它們像極了遷徙的潮蟹,攀附在大仁號上,正摳著船板向上移動。雖然因為風浪的關系而速度緩慢,卻有種死物才有的執拗和堅定。雖然已經不剩什麽皮肉了,但依然可以看出,是人類的白骨。如此古怪恐怖的場景之下,船主反應最快。“還楞著幹啥?弄下去啊!”

船主這一吼,值夜水手登時清醒了,趕緊喊人滿船找趁手的物什,對準那些枯骨又捅又砸,楞是把這幾具白骨弄下了海。船主擦了擦汗。

不想還沒等他把汗擦凈,又有人連滾帶爬地跑來報告。“你有病是不?那麽急是急著去見閻王嗎?”船主見手下這德行,不耐煩起來。

“不不不不是我見閻王!”來者終於找準了切入點,“是是是是他倆!”

這報告者領著其他人往船主的房間走。這船主的房間平日裏只有船主進出,此刻門虛掩著,一打開門,兩具屍體歪斜著倒在地上,身下一片血跡。這不就是先前在那裏偷偷商量事,差點對建文動殺機的張大頭和李二餅嗎?

建文這下也傻眼了,方才這倆人還好好的呢,怎麽一下就死了呢?剛折騰完白骨的事,現在又多了兩具屍體。

老李俯下身子檢查,說是屍體尚有餘溫,傷口在脖子和後背,他看了一圈,周圍沒有十分激烈的搏鬥痕跡,斷言這倆是被偷襲致死。他查驗現場的手勢顯出一股內行人的姿態,分析也是有條有理。大副湊過來悄聲告訴建文:“老李以前可是當‘那個’的。”“‘那個’是哪個?”“哎呀,這都不懂,老李以前可是錦衣……”

大副話說一半,被老李噓了一聲,這才住了口。他這一說可不好,建文聽到這兩個字,頓時心跳停了一拍。老李是錦衣衛?他心裏把這句話嚼了一遍,只覺得如墜冰窟。燕王登基後恢覆了錦衣衛這事他早就聽說,若老李現在沒和錦衣衛斷了關系,那只怕自己的身份早已被他查明,只有等著被捉拿的份。

旁人對建文霎時蒼白的臉色並無察覺,所有人的註意力都在這兩個死鬼怎麽會死在船主房間這件事上。船主正在罵娘,因為他發現自己腰帶上的鑰匙不知道啥時候被順走了。

建文偷眼看老李,後者神態自若,並無什麽破綻。建文腦中如翻江倒海一般,如果他真是錦衣衛,如果他真要動手,為何不在早些時候大仁號還未起航時動手?那時自己可在船上哪裏也去不了。難道……是因為另有隱情?

眾人商討著案情,唯獨建文滿腦子是別的事,他擡起頭,冷不防看見老李盯著自己,不由得又被嚇出一身冷汗。但見老李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微微搖搖頭。

建文不知其意,老李就這麽一個細微動作,之後便不再理會,捉著第一眼發現屍體的水手審問起來。

第一眼發現屍體的水手結巴著說,他走過此處,發現門虛掩著,就上去查看。不想開門就差點被絆倒,低頭一見差點沒嚇死。

船主冷眼盯著他:“要只是我忘記關門,你打算怎麽著?”水手說:“自是好生關上,退出來。”船主還是盯著他,不消一會兒水手敗下陣來,老實交代說:“有那麽一刻確實想要看看船主撈上來的寶貝。”船主悶哼一聲,說我會給你們找著藏東西的地方?

建文猜得沒錯,這船主確實從鎮海號裏撈了什麽東西上來。

“就說是互毆致死。拿油布來。”船主吩咐。

據說船上是不能有屍體的,因為晦氣。但是萬一真有人行船途中死了,還不能立刻丟海裏餵魚,建文聽周圍的船員說,這倆倒黴蛋還是有家室的,那屍體就得運回港口交給家屬才行。

那麽,要怎麽解決船上不準有屍體的問題?行船的人也有自己的辦法,就是把屍體用油布包好捆緊,然後跟臘肉一樣吊在船頭。這樣就不算是“船上有屍體”了,只能說船外有屍體。去尋油布的當口,建文突然想起,早些時候,大仁號返航時老李對他所說的那段話,這並不像一個巡查緝捕者講出來的,倒像是,他在這艘船上是為了躲避什麽。建文按捺不住,揪住大副問道:“你說老李是什麽?”

“噓!別聲張了!”大副說,“怪我這張嘴,早晚害人!”見建文緊盯自己不放,大副只能苦著臉道:“我就知道,老李上船的時候,只剩半條命了,好容易才治好的。然後吧,他剛能下床就揣著一把刀往海裏丟。撲通一聲,特別真切。”

“那刀是把繡春刀。”大副壓低聲音說,末了他拍拍建文肩膀,“所以,沒事兒。就算他是,也早不幹了。”

“就這麽個人物,你們老大都敢留在身邊?”建文咋舌。

“傻唄。”大副說。

甲板上所有人都看著船主,臉上驚魂未定。

“張大頭和李二餅這倆人欠賭債太多,預支工錢被拒,於是趁午夜闖入船主房間想要盜竊,卻因彼此不信任互傷致死。”船主向眾人宣布。

腳下就是兩具蓋了油布的屍體。

行船的人是講究迷信的,畢竟生死由天。

尷尬的沈默蔓延在甲板上,眾人相互看,最後把目光都集中到了船主身上。

最後還是一個老水手開了腔:“老大,該不是我們撈了鎮海號,才遇見這種怪事吧?”其他人點頭附和。

“那倆死鬼自己不好,你們不要瞎搬弄。”船主不耐煩地說。

“老大,我不是說張李二人的事兒,這倆好賭也是大家都知道的。但若是這趟沒有撈到寶貝,他倆也不至於……”言下之意,都是寶貝惹的禍。“這趟撈船,你也跟我們說過。拿到了金主要的東西,每個人的錢兩不會少。我們跟著你幹的時間也不短了,兄弟幾個都知道您是言出必行的主兒,也知道不該問的不問,不該想的不想。”老水手說話條理分明,周圍幾個資歷尚淺的都點頭稱是。

“都在一條船上的兄弟,遇風浪自然是一同扛。老大,不是咱們不信您的話,現下兄弟幾個確實有點不踏實。都說行船的人見多識廣,海上怪事也多。但剛才那種,講實話……”

“怪什麽?”船主打斷他,“你是不是想說,沒見過死人扒船?”

“死不瞑目的人才會死後還動彈啊。”老水手說,“那些骨頭沒準是鎮海號上的……”眾人估摸是想到了鎮海號的莫名失蹤,臉上都有了恐懼的表情。

“哎,你們別自己嚇自己了行不?”船主說,“世上沒白來的錢財不是?出海前也說了,這次撈的寶貝確實和以往不同。”

“我等固然要養家糊口,然而再多錢也需有命花不是?”老水手說。

“王伯你說得太嚴重了。”船主正色道,“剛剛那檔子事其實在我預料當中。本來想瞞住你們,就是怕大家心裏犯嘀咕,撈船這事講究一鼓作氣,萬一沒事人先怕了,事不成,豈不是白忙活。”

船主拍著胸脯說:“不過是幾具被驚擾的死人骨頭,等回到港口請個師傅來念念經,跳個火盆,就肯定沒事了。若是它們再來,我也已想好法子對付。將其統統引到龍骨上,燒個幹凈!”船主沖建文擠眼睛。

建文一楞,只得呆呆點頭,心不由地痛起來。

船主說得煞有其事,就差指天發誓。眾水手面面相覷,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會兒就聽得又有人叫:“白骨!死人!又來了!”

“他娘的!”船主大喝一聲,“給這些死東西點顏色看看!來來來,你,你,和你,上家夥!你!把所有的火狐都拿來!燒個痛快!六兒呢?船上就屬他身手最好,他跑哪裏去了?”

有人答曰沒看見。建文四顧,確實甲板上不見六兒的影子。

這個時候,老李湊上來問船主:“那東西你沒帶在身上吧?”

“當然沒有,找個地方藏好了。”船主咕噥,“你倆看著點。”老李點點頭,船主便往甲板下面去了。甲板上水手們跑來跑去,方才的疑慮和驚惶暫且煙消雲散。風吹過桅桿,誰也沒發現的是,剛吊在船頭的屍體,不知怎的,不見了。

建文番外:詭船(三)

船主往貨艙裏頭跑,建文偷偷跟了上去。這當口所有人都去了甲板,準備和那些死人骨頭決戰,船艙裏空無一人。貨艙早些時候擺滿了石塊泥土,現在是一片空蕩蕩,只有一些零散的草包。船主摸到草包邊上,探手伸了進去。

冷不防建文從後面探出腦袋,把他嚇了一跳。

“臭小子!你幹啥!”

“甲板上也沒我好忙活的。”建文說,“反正你都打算燒了我的龍骨了,不妨給我說說這到底是啥?”建文瞅著船主伸進草包還沒來得及拿出來的手。

“好奇心太重可是要挨刀子的。”船主悶哼一聲,手並不打算伸出,“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告訴你,這寶貝你們老板可吃不下。”

“我可沒想過讓咱們老板吃下這個。看寶的人怎麽可能不知道自己的斤兩?”建文說,“鑒寶這一行,也兇險得很吶。”

“那你到底是想咋的?”船主瞪起眼睛。

“哎,你剛才可真是兇險,船主不能服眾,怕是真的會被丟下去餵魚吧?更別提船上還有個兇手要抓。”建文說,既然都到了這個當口,他下定決心要知道船主他們三人藏起來的秘密。“我都看見了,你藏在竹簍裏的東西,差不多這樣大小。”他比出一個巴掌大的輪廓,“你這會兒再不說,任憑大家胡亂猜,再想到大仁號是鎮海號的姐妹船,兩邊一聯系,你這個船主的屁股只怕是坐不牢了,大副和老李也救不了你。他倆一個傻一個太狡詐,不像我,看著就是良民對嗎?而且非親非故,一般人會覺得如果不是真的,一個路人為什麽要幫你?”他把大道理都一件一件擺在船主面前,“你要是說給我聽,沒準我還能幫你出出主意,糊弄糊弄。好歹我也是海淘齋出身的掮客,耍嘴皮子的事兒嘛……”

這話不假。船主瞪著眼睛好一會兒,最後嘆了口氣,把手從草包裏拿了出來。他手上多了一個黑色的檀木匣子。建文一看這匣子就知道是稀罕物,那雕文和精巧的鎖,不是一般的工匠能做出來的。

船主吞了吞口水,“你真想看?”

建文說:“廢話。”

船主說:“那你可別後悔。”隨即打開了匣子。

那匣子裏頭是一顆珠子。建文原本以為是夜明珠什麽的,要是夜明珠,他就要笑話船主一番了。夜明珠民間還算稀罕,宮裏可不缺。建文當年就見過父皇把玩的一顆,有人拳頭大小,一到夜晚就發出幽幽青光,能把周圍一丈距離都照亮了。但是建文仔細一看,這珠子裏頭似乎有東西,仿佛是一條長相古怪的小魚。那小魚黑底白紋,明明有皮肉,但魚頭卻分明是骨頭的相貌,說不出的詭異。

“骸鯛。”船主說,“這珠子裏頭的小魚,叫骸鯛。我也是聽人說的啊,據說在海底,這種魚最喜歡與死物為伍,鉆在白骨堆裏生活。”

建文被珠子裏封有異物的景象給迷住了,忍不住想要伸手去碰,卻被船主哢嗒一聲關上了匣子。“你不要命了你?”

“啥?”建文狐疑。

“這珠子一碰就死。”船主說。

“真的?你咋知道?”

“聽人說的唄,……反正沒好事。”這個大胖子嘟囔起來,“有人要我從鎮海號裏頭找一個寶貝,許諾黃金三百兩。我說這等好事為啥找我?那人講,因為大仁號和鎮海號是姐妹船,兩船靠近,互有共鳴,才能起船。”

“那人又說,這寶貝不能碰,碰了就要死,原封不動交給他才行。如果撈上了寶貝,回港途中可能會遇見怪事,不理會即可。關鍵是這東西要上岸,完好無損。別的再問也問不出了。”

“這聽起來就很邪門的事情你也敢答應啊?敢情你撈船,龍骨是順帶的。”

“富貴險中求不是?”船主說,口氣不是很確定。他在剛才裝得挺自信,但看現在他的反應,只怕是沒想過所謂的怪事,是遇到白骨扒船。

“你說會不會鎮海號就是被這玩意克死的?”建文話音剛落,就被船主呸呸呸了回去。建文盯著他,船主不說話。“你別說,那些骨頭,真是這玩意招來的。”他講,“你發現沒?它們看著是扒船,其實都扒在貨艙的這個方向。就是……就是咱倆現在站的地方。”

建文心中一抖,扭頭看向船艙艙壁。這黑漆漆的艙壁外頭,沒準卡著數十具白骨,正努力往裏頭鉆著。

“我打算用這個,把那些骨頭引到龍骨上,然後一把火燒了幹凈。”船主說。

“真能成?”

“能的吧?!”

“你不像是很有自信的樣子。”

“頭一遭遇見,要怎麽才有自信你倒是說說?”

“其實,幹脆讓它們掛著得了。”建文又心生一計,“到港口再說。”

“不行,船的速度早就慢了。怕是……船底……都是這些玩意……”船主終於說了出來,“到港口之前,沒準船底都要給它們扒個洞出來……”

此話一出,建文才覺得全身冰涼。他腦海中浮現千萬白骨死扒著大仁號的船底的景象。“讓你都用些便宜貨啊!”建文痛心疾首。

“你別怕啊。便宜歸便宜,杉木船板又不是那麽好扒的。這些死人都在船外頭,暫時沒事。”船主說。然而這話不說則已,一說,倒提醒了建文。

“你說這玩意……是不是對屍體都有影響?”他瞪著眼睛,看向船主。船主被他盯得發毛,“是如何……不是又咋的?”

“沒有都在船外頭……船上……”建文話說一半,就聽見船主啊呀一聲,再扭頭看去,角落裏直挺挺地站著兩個人影。

定睛一看,分明是先前暴斃的張大頭和李二餅。再膽大的人在這種時候也要頭皮發麻,縱然是見多識廣的建文也尖叫起來:

“啊啊啊啊!”

船主猛地擡頭,正巧躲過一抓。那死鬼的手抓過船主先前所在的位置,擦過船艙艙壁,竟然生生劃出五道印子。光是一具屍體就如此力大無比,若是數量多了起來,再堅挺的船怕也是熬不住。

船主哎呀媽呀地叫喚起來,趕緊後退。

這兩個死人脖子與後背的傷口敞開著,臉上也無血色,唯有奇怪的白骨紋樣像魚鱗般浮現,明明是屍體的模樣,卻僵硬挺立,手指伸向前,似要抓住什麽東西。

船主後退,那兩具屍體也拖著步子靠近。建文手無寸鐵,左右四顧之下,抓起一個裝有石塊的草包,對準其中一個猛砸下去。人在恐懼時力氣會沒來由地變大,這一砸耗盡建文這個少年的全部力氣,竟把一具大男人的屍體砸倒在地。“跑!快跑!”

船主被建文的急中生智鼓舞,大著膽子踹了另一具屍體的膝蓋一腳,嘴上還說著:“大頭,對不住嘍。”屍體膝蓋被踹,應聲倒地,船主趕緊開溜。

從貨艙上甲板,需要爬一段梯子。眼見著死屍動作遲緩,在地上拾掇了半天才支起身體,船主和建文趕緊往梯子這邊跑。

船主跑在前頭,建文跟在後頭。眼看著就要抓到梯子的邊,只見梯子後頭的陰影裏殺出一個人,猛刺了船主一刀。

建文哎呀一聲,只見船主那圓潤的身軀向後倒去。那人搶了船主手上的盒子,往建文這邊瞅了一眼。就這一刻,建文發現此人正是那水性極好的少年——六兒。此時六兒手上的刀還在滴血,他一扭頭爬上了梯子。

建文不知是該追他還是去查看船主的傷勢,只聽得船主捂住肚子,躺在地上喘氣,“那兔崽子……沒良心的兔崽子……”

“我去叫人!”建文喊道,順著梯子爬上去,卻發現艙室的出口被六兒用東西卡住了。

那兩具詐屍的屍體在逼近,眼見著就要逮住建文,船主躺在地上哼哼,血從指縫裏滲出來,往甲板去的出口打不開。建文幾近絕望,他跑過去抓起先前充當武器的草包,準備拼命。

沒想到那兩具逐漸逼近的屍體越過了建文,跌跌撞撞地往梯子上挪,就好像艙室外有什麽東西在召喚它們。

而在艙室外頭,建文隱隱約約地聽見嘈雜的聲音,好像有人在叫喊,還有刀劍的殺伐之音。

船主在那邊哼哼,建文撕下衣物給他止血。船主哼哼唧唧,又痛心疾首:“六兒啊,六兒啊!……這小兔崽子,想不到這麽心狠手辣……”建文看著船主身上的那一道口子,又看了看那兩具屍體身上的口子,又想到他先前撞見的六兒,心裏的拼圖成了形。

隨著外頭的騷動聲越來越大,兩具屍體抓撓著被卡住的出口,嚎叫著,越來越激烈。那出口居然最後被它們給捅開了。兩具屍體打著趔趄往外鉆出。

“你去,你去阻止他……叫上老李和大副,保住大仁號……”船主一咬牙,“救了大家,大仁號的龍骨就是你的!”

眼見著船主出氣多進氣少了,建文趕緊說好。船主仍不放心,喘了幾口氣說你可別騙我。敢情這一晚上他被騙得夠嗆,臨死之前怎麽也不想再被耍一次。建文順著他的話頭各種保證,末了把船主的手放平,再爬上梯子出了貨艙。

建文剛踩上甲板,一陣撞擊就讓他站立不穩。好像船被什麽東西撞上了似的,他好容易站穩身形,定睛一看。這甲板上的狀況讓他震驚萬分。

先前的白骨已經爬上了甲板,數量竟然有數百具之多,這些白骨身上還掛著海藻貝殼等海中的事物,想來船主先前所說非假。它們密密麻麻,與大仁號的水手殺做一團。

建文聽說過兩船相遇,一方若是倭寇海盜之流,一旦登船,雙方絕對是在甲板上拼個你死我活。所以就算是商船,水手也都是會點火並技巧的。但眼前的景象絕非尋常可見,一方是累累白骨,一方則是血肉之軀。

有水手手持火狐,沖天烈焰燒向白骨,那場面有說不出的詭異。然而那些白骨雖然全身浴火,卻依然堅定不移地撲向水手,將驚懼的水手緊緊抱住。周圍人就只看見一團火躥了上來,想施救已經來不及。那白骨在水手的慘叫聲中擰抱得如此之緊,雙方滾在甲板上,不多會兒就化為兩具焦炭,血肉與白骨融作了一團,再也分辨不出彼此。

眾人大駭之下,只得丟棄火狐,手持刀械棍棒與之拼命。

建文憑著自己身子骨小又靈活,在戰場上逃竄,冷不防撞見了大副。他正一刀砍碎了一具白骨,不想那具白骨碎成兩截還在地上爬動。大副趕緊又補上了一刀。

“這到底是怎麽了!”建文抓住大副大聲喊道。

“不知道啊!這些骨頭就突然爬上船了!船主呢!”建文正想回答,老李越過幾對廝殺著的,跑向他們。他手持兩把短刃,反手就是一刀,一具白骨應聲而碎。“是六兒。”他向船頭一指,建文看見了那位少年的身影。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建文發現六兒裸露在外的皮膚上隱隱多了類似白骨的文身。

“是他殺了張大頭和李二餅!他還拿了船主的寶貝!”建文說,他想起那兩具水手屍體仿佛被什麽召喚了似的,“那東西好像能操縱死物!”

“……你說得太晚了。”老李森然道。建文這時發現,白骨軍團裏夾雜著尚有血肉的屍首,全都是死於火並的水手們,這些昔日的同僚,如今化為活屍取人性命。這些死物雖然步履遲緩,卻很難擊敗,而且力大無窮,一旦被其捉住,輕則皮肉被撕開,斷根骨頭,重則直接喪命。就在建文發楞的這一小會兒,就眼見被擊倒在地的白骨捉住一個水手了腳踝,水手登時跌倒。他人再想施救,卻已來不及,幾聲淒厲慘叫,那人竟然被後面蜂擁而上的白骨們活活撕成了碎片!

生死攸關的當口,大仁號的水手們也都是拼上了性命,這些見慣風浪的赤腿子組成人墻,用刀子棍子乃至船上任何能找到的物什來相互掩護。但白骨數量太多,眼見水手們就被逼到絕路。

“那小子不會是想殺光咱們吧?!”大副喊道。

“恐怕他就是這麽打算的。”老李說。

“咱們沒得罪他吧?!”大副仍然不解。

“又不是只要得罪才要取人性命的。”老李講。

又一次撞擊,大仁號搖晃了一下。海平面之下竟然冒出了一頭鯨魚的屍骨,那頭鯨魚尚未腐爛完畢,裸露在肚皮外的腸子呈現灰白的腐物顏色,刺鼻的氣味幾乎將人熏倒。那屍鯨從已經爛穿的鼻腔裏發出一聲鳴叫,那是建文聽過的最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眼見著屍鯨一個鯨躍又潛入水下。大仁號又被撞得歪斜了幾分。

建文覺得六兒這人估計是徹底瘋了。

“擒賊先擒王!搞定了六兒,白骨就不足為懼!”建文對其餘兩人說。“李某也是懂得此番道理,只是現下離船頭尚遠,甲板又被白骨占據,想要接近他是難之又難。”老李說。建文眉頭緊鎖,突然冒出了一個主意。

那六兒佇立在船頭,先前的盒子已空,那顆珠子不知道何處去了,只見他的右手已經化為白骨,卻仍能自由轉動,不會脫落。他雙目緊盯甲板上的戰況,嘴邊掛著一絲瘋狂的笑意。

“六兒!”有人突然喊道。少年側頭一望,發現是大副,他攀附在桅桿邊上,距離他有七八個身形。

“老大對你很好!為什麽要這樣?!張大頭和李二餅也沒得罪你吧?!”大副沖他喊道。名叫六兒的少年仿佛聽到了這世上最不可理喻的事情一般,臉上的神情可謂想笑又笑不出來。

“為什麽?因為我姓趙啊。”六兒說。見大副不明白,他興奮地吼道:“我是趙家的人啊!”

這下輪到大副驚詫了。

“你們都以為趙家完蛋了,對吧?沒有,沒有哦!因為族譜上沒有我,所以才逃過一劫呢!”六兒笑了起來。但凡族譜上沒有的,基本都是那種大家族的老爺少爺和下人生的,或者外頭尋花問柳時一不小心的產物。

“但我確實是趙家的人,趙家的血脈就剩下我了!”六兒說道,“當年趙家就為了這個東西,”他舉起化為白骨的右手,“為了這個東西家道中落,倒是給了我機會啊!”

“我就知道,只要跟著與鎮海號有關的船,就肯定有機會!也是你們船主有眼無珠,竟然就這樣把我收上了船,恐怕他到死都以為我不過是個水性不錯的乞兒。”六兒哈哈大笑,“至於張大頭和李二餅,那兩個混賬居然想染指屬於趙家,屬於我的寶貝,自然是殺之而後快了!”

“這東西,能操控死物,簡直太方便了。”六兒認真地說道,“把你們都殺光,然後和那些鎮海號的白骨們,還有這艘大仁號,組成一個聽話的死人軍團。很快,很快大明和南洋都會知道我的名字。”

敢情那些白骨還真是當年鎮海號死不瞑目的水手們,這十年來就在海底沈睡,不想此時因為那顆珠子被撈,被喚醒了。

“原來竟然是因為這樣……”大副說道,“六兒你知不知道,老大早就知道你是趙家的後人了!他還想過等他老了,就把這艘船給你!”

“放屁!我不信!就他那貪小勁兒,別糊弄我了!”六兒罵道。

大副一楞,然後沖對面吼:“娃兒,你這計策不好使啊!”

躲在暗處的建文心想怎麽能有人如此耿直,但事到如今也沒時間埋怨,就大喊一聲:“老李——!”

這是建文的計策,三人從船舷外側爬過去,由大副吸引六兒的註意,再由老李偷襲。老李聞聲而動,像條毒蛇般出擊,兩把短刀直撲六兒面門。沒想到的是,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六兒右手一擡,離他最近的白骨突然散架飛聚在他身前,老李的刀鋒砸在白骨組成的屏障之上,完全失了效力。

老李反應很快,一矮身從下面攻向六兒身側,這本是人的盲點所在,此招毒辣但是十拿九穩。哪知那白骨屏障反應更快,從屏障中生出一只白骨的手,瞬間捏住了老李的手腕。老李慘叫起來,短刀也脫手了。

大副急得直呼老李!老李!無奈距離太遠,而他身下,也有白骨爬來,眼看著就要抓住他的腳了。

屏障又生出一只骨手,仿佛六兒的手一般靈活,只見那白骨手化拳為刀,指骨並攏就要往老李胸口刺去。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這時候,一束從天而降的火焰直撲六兒的臉。六兒精力全在控制白骨手上,完全沒有料到這一出,被火燒了個正著。

大副定睛一看,只見建文頭戴護目鏡,手持火狐,倒掛在桅桿繩索之上。

“啊啊啊!!”建文大聲呼喊著給自己壯膽,紅著眼再次摁動火狐後面的把手,火焰一竄三尺多高,燒向六兒。透過紅色鏡片,建文竟然真的在焰塵中看見一頭形似狐貍的動物,那動物皮毛是烈火,眼眸如同金屬融化般的顏色。看來那些關於火狐的傳聞,也不都是以訛傳訛。

建文從小就在禁軍練習過火銃,用起這東西頗為得心應手,但那趙六兒不愧為身手矯捷的赤腿子,這一下突襲他竟能側身閃過。建文再次按動把手,大呼火狐之名,就在這時那火狐所噴之焰,竟如同活物一般在半空中拐了個彎,硬生生燒了六兒一個滿頭滿面。高溫登時將六兒的臉給毀了,他慘叫著後退,白骨手頓時失去了準頭,四處揮舞。建文用盡最後一點火焰,那烈焰中的動物也就此消散,但也足以逼得六兒向後退去,最後六兒腳底一滑,從船頭墜下。

那些白骨們察覺到主人的危機,紛紛向他這邊湧來。興許是六兒的能力越發嫻熟,這些白骨的速度徒然增快,然而怎麽可能比得過六兒墜海的速度。

那些白骨就沖著六兒墜海的地方,義無反顧地撲了下去。

六兒落海之後,才算清醒少許,他從水中探出頭來,捂著半邊臉正待叫罵,卻感到身下一沈。原來竟是那些白骨救主心切,竟牢牢包住了六兒,就如同剛才的屏障一般。這下縱然六兒水性再好,手腳被累累白骨包裹,無法劃動,人自是向下沈去。

少年心慌不已,越慌卻越無法自如操控,眼見著就要沒頂,他終於哭喊著大叫救命起來。然而為時已晚,白骨們將它們的主人包裹得更緊,防止他再受到更多傷害。六兒拼命探頭出水,死命掙紮,最終他撲騰了幾下,沈入了海中。巨大的死屍鯨魚游過他沒頂的地方,那白骨的鯨尾掃出巨大的水花,隨後也跟著它的主人一同潛入了海底深處。

建文唏噓不已。有一瞬間他仿佛能理解六兒的執念,如果一件事對他來說太過重要,就會占據他命中的全部,一旦走火入魔,恐怕也會是如此。建文自問,如果有這樣一個機會讓他完成覆仇,他是不是也會無所不及,甚至犧牲無辜者的性命?

如果是這樣,那自己與殺死父皇的兇手有什麽區別?建文在心中暗自發誓,往後的歲月裏,絕不放任自己被仇恨吞噬,變成毫無人性的怪物。平靜的海面之上,白骨們消失無蹤。只有大仁號甲板上的血跡揭示著先前發生的一切兇險。

十數日後,泉州港。

“你怎麽說話不算話呀!”建文氣急地說道。在他面前是一個半躺在一張寬大竹椅裏,腹部還上著藥,裹著傷口的胖子。

“你的伏波木不是完好無損嗎?”死裏逃生的船主說。那場劫難之後,船主仗著自己肥肉多,竟然撿回一條命。大仁號也算死裏逃生,那些死掉的水手,屍體一律落海不見了。

“話是這樣說沒錯,可你明明說過,要是救了大家,大仁號的龍骨也歸我。”建文不依不饒。

“哎,你這孩子,真能纏人。”船主說,“現在把船拆了交給你,不是要逼死我嗎?那些死掉的兄弟,總要給他們家裏人一筆錢。金主那邊我還不知道咋交代哩。”

建文想想也是,但總覺得不太舒坦。

“這樣好了,我欠你一條伏波木的龍骨,等啥時候,我這條大船報廢了,再由你來取,好不好呀?”船主簡直就是哄小孩的口氣,“不過說不定我的船還未報廢,你就先飛黃騰達了。”他摸摸雙下巴,若有所思地說。

"那可不一定……"建文嘟囔,看著這些海天景色,他心裏閃過一絲憂慮,自己怕不是真要一輩子待在泉州港了吧?

“娃兒!”大副從後邊過來,樂呵呵地招呼,他身旁是老李。甲板一役,兩人都沒事。只是手下折損不少。

四人就看著腳夫往大仁號搬著給養和物資。“今後你們打算怎麽辦呢?”建文問他們。“去南洋躲一陣。”老李說,“興許以後還會再見。”

“行,你們要是得了好寶貝,別忘了來我這兒就是了。”建文說。

“你那艘船不錯。”老李露出一絲在旁人看來簡直就是冷到骨髓的微笑。建文頭皮一麻,難道他把龍骨運往溶洞的時候被盯梢了?

“老李你又嚇唬小孩子!”大副哈哈大笑。只有船主在那邊哼唧,說要揍那個給自己開藥的郎中一頓。

至此,建文這趟無功而返的出海故事就算完結了。茫茫大海,任何奇異的事都有可能發生,那顆珠子附身下的六兒與白骨們,沒準現下也在海底深處靜靜蟄伏,不知道哪一天行船的人就會撞見。

說不定那個人,就是你。

附加篇

甲板上的年夜飯

??

時間是大明太子離開泉州前一年的除夕,當那團煙花升騰而起,照亮整個阿夏號的時候,水手毛利只是在掂著手裏剛發的工錢,想著怎麽過好這個年。

在毛利後來的回憶裏,那個時候的海上有一種強烈的安定感。如果能回到過去,毛利很想告訴自己這種安定感不會持續太久,就像一只狗魚被扔進滿是鰻魚的水箱,終將引起洶湧的浪流。

“嗷嗚~”

“嗷嗚~”

“嗷嗚哪拗咿嗚嗚”

“……”

“——媽的別吵啦!”

隨著貪狼的一聲暴喝,人頭柱上的數百張黑臉瞬間收起了毫無節奏可言的哭喊。貪狼氣鼓鼓地盤腿在甲板上坐下去。

貪狼討厭大明的新年,在他的家鄉,新年要比大明晚好幾個月。本來中國年和他一點關系也沒有,但每年的這個時候,不僅船上那些從東亞來的水手——比如毛利之流——幹活開始馬馬虎虎,就連人頭柱上的臉也紛紛不能安分。他們全體湧動著不能回到故鄉的怨念,怨氣搞得摩伽羅號黑雲密布,遠遠看去就像失火了一樣。貪狼不禁有點後悔當時把他們餵鯊魚了,也許這就是對他的報應吧。

但是沒有辦法,這一年的春節和以往不同,他要去赴一個宴會。他想見宴會的東道主已經太久太久——南洋上最著名的女海盜七殺,今年要在海上辦一個盛大的宴會。

船上的水手們在兩個月前就聽說了這個消息,他們群情振奮。摩伽羅號要去的地方可是阿夏號,南洋上最大的銷金窟,他們做夢都想在那裏開一場尾牙。

而且,這次破軍也會出現……貪狼心想。這一年他的蓬萊島一定也經歷了許多事吧?不知道他們現在都變成了什麽樣子呢。

“嗬!老子一點也不想知道。”貪狼對自己說。他順勢仰面躺在甲板上,雙手撐在腦袋後面,蹺起二郎腿,望著天空,好像陷入了回憶。

人頭柱見貪狼久不吭聲,又紛紛按捺不住嚎叫起來,就像一群聽說放假計劃取消的幼兒園小朋友。

摩伽羅號覺得有點煩躁。它張張鯊魚嘴,接著識趣地閉上了。

與此同時,貪狼的副手泰戈頹喪地坐在桅桿的塔鬥裏,擔心的卻是另外一回事。

既然是去赴宴,又是在南洋上最具壓倒性優勢的節日,那不準備點禮品可說不過去。可他瞭望了半個月,卻連一艘過路的大船都沒有見到,沒有船,摩伽羅號就沒有生意。

阿夏號的脾氣他知道,她們一邊標榜自己“別聽官家瞎說什麽女海盜啦,人家才沒有殺人放火,只是通航文信遲遲沒有辦出來而已”,搞出一副合法經營童叟無欺的樣子;一邊在繚繞氤氳的香料氣息中做得些舶來品交易、贓物拍賣、資金轉手、小國政權倒賣之類的生意,船上勢力常年盤根錯節。

雖然這個八面玲瓏的畫面也挺有魅力的吧——泰戈想——但如果你破壞了阿夏號上的“規矩”,或者惹到這個大姐頭不開心,會連自己是怎麽死的都不曉得。

比如按照“規矩”來說,阿夏號要靠金冊才能進,在這一點上,就連自己的老大貪狼也有吃閉門羹的風險。

因為……貪狼沒有金冊。

而泰戈有金冊。

也就是說,貪狼礙於面子怎麽也不可能說出來的內心臺詞就是:

“媽的,為何老子要借小弟的名義才能上她那條船啊!”

泰戈對這位老大可謂敬畏之至了,他也只能一邊內心默默嘟囔:“媽的怪我咯,我怎麽知道你們兩個老相識到底是因為啥這麽麻煩啊!”一邊懷著功高蓋主的恐懼心理,主動承擔了搜羅財物的使命。

可是三天了。阿夏號越來越近,船卻一條都沒有。

泰戈只能哆哆嗦嗦地向貪狼請罪:“所謂年關將至,想必賺到錢的中國船都趕著一年一度的洋流大潮,回家探親了,哪像咱們過年還滯留在海上啊。”

看來不是理想的通航期啊,貪狼深思良久:“對了,那幫人過年講究那什麽玩意……年年有魚!就給我去捉很多魚!然後選出最大的那條!”

泰戈一錘手心。“不愧是老大,我怎麽沒想到!”

摩伽羅號可以派鯊群去團團圍住魚群,再由毛利率領水手去撒網;但兩個鐘點後,毛利看著網裏一堆伸著爪子亂扒拉的奇形怪狀,不禁十分喪氣。

“這都什麽玩意!”貪狼暴怒不止,“寄居蟹!椰子蟹!說好的大魚呢!我恨不得把你自己變成螃蟹呀!”

毛利欲言又止,欲言又止,把“老大,虎賁不就是最大的魚嗎”這句話生生咽下。

“算了算了,到了辦法再想地方吧。”貪狼說。

毛利大氣不敢出,因為從貪狼混亂的語序看來,他一定是心事重重。

人頭柱散發著黑氣,向四面八方發出和善的嘲弄聲。

“真是晦氣。”

羅剎女戰士手搭涼棚,看見冒著黑煙的摩伽羅號向阿夏號接近。她這麽嘟囔了一句,就坐上自己的小白船,向它疾馳而去。小白船跑得就像一只海燕一樣快,等接近摩伽羅號,羅剎女從自己船艙裏拿出一串鞭子似的東西盤在肩上,竟然沿著滑不溜秋的船舷爬上摩伽羅號。

“哦哦哦!”海盜們看見這個壯實高挑的大妞,全都興奮起來,有幾個上前就要搭訕,被羅剎女一腳一個踹到船下。

貪狼也不制止,抱著胳膊暗中觀察。

羅剎女直接用手捏著那掛鞭炮,叫聲“給我火!”立刻有兩個海盜拿出火鐮火石,為羅剎女殷勤地點燃鞭炮。

“劈啪!”“劈啪!”

人頭柱上的黑臉被連珠炮似的鞭炮聲嚇住,立刻停止了哀嚎。貪狼聞到那鞭炮散發出的火藥味並沒有那麽刺鼻,而是混合了煙葉、香料的香氣。黑臉們享受了香氣,似乎表情變得昏昏沈沈起來,也不再吵了,整條船都安靜了。

“好香啊!”泰戈和毛利振臂稱快。

“沒出息!快去調整航速!”

貪狼一邊罵著一邊卻想,這香氣的主人近了。

阿夏號上的居民多數是來自東南亞一帶的女性,習俗與大明有很多近似之處。這些人大多是在外務工的漂泊者,逢年過節也難回家鄉幾次,早就養成了在阿夏號統一吃年夜飯的習慣。由於阿夏號上人口覆雜,民族眾多,因此計算新年的歷法不盡相同,按理說新年並不是在同一天的。但七殺自然有辦法,她可以組織廟會和晚宴,把除夕夜統一成同一天。

此時的阿夏號上張燈結彩,廟會上雜耍的、賣胭脂水粉的、變彩戲的摩肩接踵,這些項目只是暖場而已,真正熱鬧的還是太陽落山後的年夜飯。

此時已經是下午了。七殺正站在港口的木板上眺望遠方,小鮫女指揮完一條輸送食材的船靠岸,拍拍指間有蹼的手走到她旁邊,看看遠方的海平線,再看看七殺,也不說話,而是“嘿嘿”笑了一聲。

“你笑什麽?”七殺被小鮫女笑得有點發毛。

“我在想貪狼和那個人……誰會先到。”還沒等七殺擡手打到她,小鮫女就靈活地跳到一邊,“我去廚房了!”

七殺對著小鮫女遠去的身影揮揮拳頭。

“那麽,我也一會兒再來吧……”她心想。

她剛朝主船方向走出幾步,就聽見港口上幾個水手喊起來:

“好可怕啊!”“鯊魚船啊!”伴隨著“撲通”“撲通”幾聲,甚至有幾個人慌亂之中跳進了大海。

七殺回頭望去。海平線上,先是人頭柱,接著是摩伽羅號破浪而出。

看著貪狼的水手們把一筐又一筐螃蟹搬進阿夏號,七殺不禁扶住額頭。連泰戈都比你大方啊!

“一點小小的心意。”貪狼咬緊牙關想,面子不能丟!

“……是嗎,那還真是蟹蟹你了。”七殺一邊打著哈哈,一邊繼續打量大海。

“那個……”貪狼清清嗓子。

“啊?不要楞著了,你們摩伽羅的人聽安排去入住就好了。”

“不敘敘舊嗎?”貪狼有些崩潰。

七殺長舒一口氣,又一次看了一眼那筐蝦兵蟹將。“你隔三岔五送的信都把我們傳令姑娘的腿累斷了,有什麽好敘的嗎?大過年的能不能安靜一點!”

貪狼正要發作,羅剎女通報道:“蓬萊的船來了!”

七殺道一聲“很好!”大步離開,把貪狼晾在那裏。貪狼原地轉了一個圈痛苦地捂住腦袋,卻也只能跟上去了。

兩個人迎到碼頭,蓬萊船的艙門打開,卻並沒有人下來。貪狼和七殺對視一眼,收斂了笑容。

那黑洞洞的船艙內傳來甲板被重物踩踏的聲音,一只通體金黃的異獸從艙內昂首步出。它身體足有一人多高,眼睛像炮口那麽大,嘴巴足可以把人吞下去,它抖抖鬃子,就朝貪狼和七殺撲了過來。

“是夕獸嗎!”貪狼的手下慌成一團。

另有幾個人好像見過此物,驚慌地喊道:“是獅子呀!”

“區區畜生,我來保護你!”貪狼正要護住七殺,卻看見獅子後面繞出一個人,身披小甲大氅,卻是蓬萊的判官小郎君。

他手持一根長棍,棍端連著一個五彩繡球,長棍一舞,又蹦下幾個小獅子;原來這些獅子竟是人假扮的,水手們未曾見過,還以為是真的猛獸。

貪狼和七殺驚得合不攏嘴。獅隊一路前行,小郎君邊走邊說:“破軍大王處理蓬萊事務來不了了,由在下來代為赴宴,請了有名的獅隊來給七殺大人表演助興。”

七殺禮貌地答謝小郎君,心裏卻失望至極。這時候貪狼指著獅戲說:“這獅戲倒是有點名堂,好功夫啊,也算是送給你的一臺大禮了。”

七殺白眼一翻:“是啊,總比幾筐螃蟹好多了。”

小郎君寒暄幾句,離開了碼頭向船城內走去,留下這隊獅子緊鑼密鼓地演出起來。扮演領頭獅王的兩個舞者功夫利落,的確讓七殺暫時拋掉煩惱,小獅子滾來滾去也有意思得很。這獅隊與後世風行的北獅南獅都不盡相同,有情節,有身段,還有樂師吹拉彈唱地加入一些戲文,更像是一出大劇。獅子戲接近尾聲,七殺看得如癡如醉,貪狼卻一直大呼看不懂。

“你……你在摩伽羅號上是不是過傻了,這麽簡單的情節你都看不懂?這個小獅子的父親是老獅王,但老獅王被兄弟殺了,小獅子一直流浪在外,經過一番歷練,終於給他爸爸報了仇,自己成為新的獅王。”七殺如數家珍,鬼知道她是怎麽看出這些情節的。

“一句戲文都沒有,我看你是現編的吧!……再說這故事跟咱們有什麽關系?”貪狼有點摸不著頭腦。

“你不覺得這個小獅子很可憐嗎!要是你遇到這麽可愛的小獅子,你幫不幫忙?”七殺逼問道,她的指尖幾乎要伸到貪狼的鼻尖上。

“鬼才要幫啦……”貪狼沒來由地臉一紅。

“還是這麽愛吵架啊。”獅頭裏傳來一個悶悶的聲音,讓七殺和貪狼瞬間停止了爭吵,一起順著那個熟悉的聲音看去。

“年紀愈加大了,這個也玩不利索,讓你們見笑了。”獅頭摘下,露出破軍的笑容。

“你稍微晚了一點。”小鮫女冷冷道。

“有它們在,還來得及。”小郎君沒有用斬馬刀傍身,卻抽出一對粗笨的鐵制方尺。

“很好,那就開始吧。”小鮫女退後一步,讓出場子。

小郎君點點頭,雙手把鐵尺高高舉過頭頂,躍步向前——

“這牛肉丸啊,最講究食材的新鮮!”小郎君的鐵尺暴風驟雨般打在肉案上,“我們的船若是再晚來一會,風味便會差了!”

“唉!都說你判官郎君不僅是蓬萊幹將,做菜也是一絕,還真是名不虛傳啊。”小鮫女看著手中兩把鐵尺上下翻飛的小郎君,驚訝得合不攏嘴。

“做菜和打仗是一樣的,講究知己知彼,我只是對各國菜式略知一二罷了。”不一會兒,砧板上的一堆牛肉已經被鐵尺打成肉泥,他把肉餡備好,就交給廚師去料理,竟然是只做每道菜最關鍵的部分。

“那些蝦丁冰得如何了!摻進牛丸裏,保證鮮得你們舌頭都掉下來。‘三雄會’這道菜火不要那麽大!鮑魚、肥雞、豬蹄筋三種食材混合,一定要小火才能把三種味道巧妙調和。”他在廚房裏轉來轉去,這裏看看冬蔭功的火候到沒到,那裏嘗嘗紅燒魚的糖醋汁對不對味,好像廚房對他來說就是一片汪洋的戰場。

小鮫女點點頭,也去忙著統籌宴席了。眼下要準備的年夜飯有兩百來桌,大明、南洋、日本、印度等等各國的菜式又互相融合,沒有點經驗還真是難以指揮。小鮫女想著,兩個鐘點後,這些吃的喝的就要擺滿阿夏號。對了,還多虧蓬萊島上終日蒸汽彌漫,才能運來這麽多當季難見的蔬菜……

“哎喲,模樣又俊,還會做菜,”一個剛剛在賣力拉著風箱的明國老大媽探過頭來,“女侍長,這小郎君一年兩年也來不了一次,也不見七殺大人趕緊著把你們撮合撮合,雖說咱們這船上出挑的姑娘不少,可……”

小鮫女皺皺眉頭,把一塊糖糕塞到老大媽嘴裏:“吳媽是覺得這邊的活計沒給您安排足嗎?”

吳媽一邊嚼著點心,一邊識趣地回到風箱位置,嘴裏還兀自念叨著:“多棒的小夥子啊,也沒少胳膊也沒少腿的,不就挺好的了……”

人們逛完廟會,早早地向宴會的會場進發,想早點坐下喝喝茶,聊聊天,等待期待已久的年夜飯。在阿夏號最高處的甲板上,貪狼手扶船舷往下張望,自己的幾個部下不知去哪兒快活了。

“別看了,在阿夏號人還能丟掉不成。”七殺躺在甲板上,雙手墊在腦袋下面。雖然阿夏號比摩伽羅穩定得多,但這仍是海上人最喜歡的休息姿勢。

“是啊,過來躺會兒。”破軍蹺著二郎腿,“很久沒有這樣在一起敘舊了啊。”

貪狼無奈,只好和他們躺成一圈,這才發現,頭頂那散布著遼闊晚霞的天空已經被夕陽染成緋紅色。他不禁看了七殺一眼,她蜜色的皮膚比霞光還要嬌艷。

“吾妹的故鄉怎麽過年?”破軍突然問。

七殺回憶道:“我們用的是月亮歷,新年比大明晚數個月。還記得自己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會和其他小姐妹們去討要糖果,後來離開了家鄉,走街串巷都是為了生計和逃亡了。”

“嗯……都是四海為家的人啊。”破軍眼皮擡了擡,似乎想望向大明的方向。

“你們不是大過年的嗎,幹嗎要討論這個……”貪狼表達了不滿,他一路打打殺殺過來可不是為了躺在這裏傷春悲秋的。

“因為……”破軍有點不好意思,“雖然說起來不太合時宜,但我這次可能是來道別的。”

貪狼和七殺猛地坐起來。

貪狼一把揪住破軍的領子:“王策,你這小子……我們可是有盟約在先!”

“我蓬萊自然有人照顧,是我自己實在很想去極東之國走一趟,也不知明年幾月才能成行。”破軍說得雲淡風輕。

“好吧好吧,到時候可別怪我沒工夫給你餞行。”

破軍笑著撥開他的手,又看看七殺。

七殺自從聽到他要告別就一直沒說話。她心想,自己的反應要比想象中平靜……可能是太了解這個男人了吧。

“對了!”她突然站起來,“我們那裏還有個許願的習慣,一起來啊!”

三大海盜穿過一道道桁架和天橋,天橋下的宴席已經坐滿了人,阿夏號的船員們穿梭其間,傳遞一盤盤美味佳肴。

居民和賓客們互相寒暄,這些人大多是在海上漂流慣了的,道賀時從不會說“狀元及第”“升官發財”之類的客氣話。放得開的水手,會祝朋友“明年好好駕駛,不要翻船”“不要死在我前面”,畢竟在這個世界上,能安全地活下去就已經是老天最大的賜福了。對他們來說,最大的忌諱僅僅是吃紅燒魚的時候不能翻面而已。

七殺看著下面觥籌交錯的場景,十分滿意。阿夏號上的宴席因為七殺的名號而“取七不取八”,今年的菜單有:

七冷菜:東瀛壽司、什錦泡菜、蓬萊四季青、橙子配鴨肝、酒漬跳跳貝、老醋海蜇頭、西洋沙拉;

七海鮮:明式邊爐、東瀛刺身、白灼大蝦、酒炙蛤蜊、烤海鱸魚、咖喱蟹、三雄會;

四山珍:煨野兔、麂子肉、洪武橋頭排骨、冬筍野雞脯;

四熱菜:釀芙蓉豆腐、田雞腿、裹炸天婦羅、蓬萊時蔬;

四道湯:小郎君牛丸湯、女侍長娘惹功、肉骨茶、珍珠翡翠白玉海鮮湯;

另外還有酥油泡螺、越南春卷、各色佛郎機西點等點心;黃姜飯、木瓜粥、鯊魚型的大餑餑之類主食,保證每個人都能吃飽吃好。

七殺停在天橋中間,令人扔了一些紅色的紙片下去,那是從騎鯨商團那裏兌換來的紅包,紅包裏的錢數不等,但重點是代表了一份好運。紅包被哄搶一空後,下面的人們紛紛向七殺致謝,祝她來年更加美麗。他們中的大多數人甚至不知道,這三人裏面有海上最令人聞風喪膽的大海盜,也有萬人景仰的蓬萊之王。

所有人都沈浸在節日的氣氛裏,胡吃海喝,結束一年的疲憊。

三個人離開了宴席之後,就走到阿夏號一側的船舷。相比阿夏號年宴上的熱火朝天,黑漆漆的海面靜謐無比,畢竟這已經不知道是它度過的第幾個年頭了。海風吹來,仿佛親切的召喚。

七殺用長年不熄的聖火點了三根香放進香爐,朝向無盡的大海擺好。她率先向大海拜了一拜,並祈福道:“明年要賺到大錢。”

破軍向大海深深一作揖:“明年的東游可就拜托了。”

貪狼獰笑著看向七殺:“明年希望能和——”

破軍和七殺早知道他要玩這手,都挑釁似地看向貪狼,尤其是七殺的眼睛,似乎要把人凍成冰山。我不說不就是了!貪狼心想。

“希望明年大家都平平安安的吧。”他改口道。

“有你在就不會平安吧。”七殺嘟起嘴。

“不要遇到什麽大風浪,大漩渦之類的——”貪狼補充道。

“你還是自己擔心這個吧。”七殺想去收拾香爐了。

“——不要和大明水師鬧矛盾。”貪狼望向七殺。

“勞您費心。”七殺懶得接茬。

“蓬萊也要安安穩穩哦。”貪狼向破軍一指。

“好了好了,不用再說了。”破軍一邊說,一邊用裸絞技術把貪狼緩緩放倒在甲板上。七殺看著兩個人打鬧也笑起來。

砰——阿夏號升起巨大的煙花,在夜幕中綻成海星、海葵、珊瑚、水母的樣子,又隨著海風一波波散去。阿夏號上的人群站起身來,歡呼聲超越了夜間的潮音,好像趁著這美景開始了新的一輪祝福。

破軍撚著胡須欣賞煙花。很好,許願的時候沒有人提到佛島,沒有人提到打仗,沒有人提到……任何煩心事。

這才是過年的樣子嘛。

他轉過頭來,對貪狼和七殺笑道:

“總之,過年好。”

“嗯,過年好。”

尾聲

“毛利!毛利!”

毛利從漫天煙花中回過神來,看見以泰戈為首的一幫水手正在努力呼喚自己。

“啊,走神了。你們找得怎麽樣了!”

“問過了,那幫娘們兒都說不營業!”一個水手氣急敗壞道。“你們說!有沒有這個道理!”

“賭坊呢!那種店不營業,賭坊總營業吧!”

“賭坊倒是營業,可轉了半天我們都餓壞了,回來一看年夜飯早被那幫餓鬼吃光了!”

“好在我還留了點螃蟹對蝦之類的……”毛利哭喪著臉。

“也罷,弟兄們就湊合湊合吧……”泰戈垂頭喪氣。

“好討厭過年啊!”他們爆發出絕望的呼喊。

特別章:提督的戰爭

?海王將舌夫塞進長滿獠牙和觸須的巨口,一下子就吞噬幹凈。

這是個鄭提督從未見過的可怕巨獸,在鯨魚滑膩肥大的身軀上又長滿烏賊的觸須,光是看著就叫人惡心。而且它太大了,即便作為大明水師旗艦的寶船與它相比,也不過是玩具般的存在。

鄭提督感覺右手有點兒顫抖,顫抖到有點兒拿不住女英劍。這不是恐懼,每當他面對強大到無法判斷力量的敵手,右手都會因興奮顫抖。只是,這感覺太久沒有出現過,自從他從遵奉先皇即位,成為炙手可熱的外臣之後,過多的精力都用在了與內宮的太監與外廷的官員們打交道。他從心裏喜愛海上的顛簸生活,喜歡戰鬥的快感,可他有太多的理由令他不得不在波詭雲譎的朝廷裏周旋,壓抑自身的剛烈個性,低聲下氣地為芝麻綠豆的小事去妥協。

“從什麽時候開始,我變成了自己最厭惡的那類人?”

鄭提督閉上雙眼,海王的咆哮似乎變成了最美妙的樂曲,呼喚著他潛藏已久的那顆勇敢的戰士之心。

“笨蛋,不要老是閉眼,會被敵軍流彈打中的!”

鄭提督心中一凜,是誰在說話?他放眼四顧,周圍是數以百計的大明戰船,正乘風破浪聚集在自己所乘坐的寶船旁氣勢如虹地朝著擺開陣勢的敵軍突進。說話的人正盤腿坐在青龍船的船頭,左手拿著個小小的酒壺,右手是佩劍巨闕。

“他好年輕,是二十年前的他嗎?”

在鄭提督眼前出現的破軍二十歲上下,肌肉健碩、面帶青年人特有的朝氣,身穿大明提督級別的銀色鎧甲,身披猩紅戰袍,頭上沒有戴頭盔。他從來不愛戴頭盔,鄭提督教訓過他許多次這有多危險,破軍總是旁顧左右說:“知道了知道了。”下一次依舊我行我素,該不戴還是不戴。

鄭提督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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